难走难留

　　“此子无福、无乐、享灾、引祸。”

　　这十二字谶言，如同淬毒的诅咒，贯穿了无名尚未开始的一生。

　　当他尚在母腹中蜷缩时，他的母亲王氏每日最虔诚的功课，便是对着那尊斑驳的泥塑佛像叩首，祈求腹中骨肉能为这个在苦难中浸泡的家庭，带来一丝微弱的转机。

　　然而神佛默然。

　　市集的喧嚣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王氏与丈夫并肩走着，却像两个互不相干的孤魂。她死死护着小腹，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今日出门，是为亲手断绝这孩子的生路。

　　孩子已四月有余，身形再难遮掩。出门前，狭小的土屋内刚经历一场无声的厮杀，她跪在地上扯着丈夫的裤脚哀求，换来的只有一句冰冷的诘问：

　　“多一张嘴，你来养活吗？！”

　　她记性不好，他望着空荡荡的米缸，和自己肋骨分明、瘦骨嶙峋的身体。泪水砸在尘土里，她想，若执意生下，自己大概真的会死吧。

　　希望何时燃起？灾难何时终结？鲜活的生命，何时才能寻得归宿？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呀~”

　　一个娇媚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如莺啼婉转。王氏并未抬头——“姑娘”这等称呼，早已与她这贫贱妇人无关。倒是她丈夫脚步一顿，让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后背，也被迫看清了眼前人。

　　一位头戴帷帽的娘子，身姿窈窕。轻纱被风拂动，惊鸿一瞥间，是足以摄人心魄的妩媚容颜。衣裙料子华贵，色彩明艳，一望便知是云端上的人物。

　　王氏看向丈夫，心中已有了最不堪的揣测——不是欠了印子钱，便是又去烟花地挥霍了，引来了债主。

　　“呵。”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破罐破摔般开口：“我们没钱。若你要，就把这孩子拿去吧。”

　　那娘子的目光落在王氏微隆的小腹，笑声如银铃，话语却似冰锥：“姑娘是去堕胎？应当的。此子确乃灾星，该打。”

　　男人的眼珠子，从这娘子出现起，就几乎黏在了她那曼妙的身姿和绝色的容颜上，闻言，才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急切追问：“什……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此子无福、无乐、享灾、引祸。”她红唇轻启，字字诛心，“该打的是这四点。但……杀不得，杀了，便是人财两空；活不得，活着，只会引灾招祸。”

　　“那……那娘子你说，到底该怎么办才好？”男人的魂仿佛已被勾走大半，脸上混杂着贪婪、恐惧与急切，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语气卑微到了尘埃里。

　　“好办~”娘子拖长了娇媚的调子，目光在神情麻木的王氏和急不可耐的男人之间流转，仿佛在欣赏两件有趣的玩物，“你们二人身上，还残存着一丝微末的福缘，而此子身带滔天灾祸。若你们能生下他，便是以自身微福，硬承了这世间大祸，乃是功德无量之举。待你们死后，凭此功德，便可跳脱轮回之苦，永享西方极乐。”她描绘的景象，虚无缥缈，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

　　王氏哑声开口：“生下他，我离死也不远了吧。”

　　“姑娘愁什么？是钱财，还是福缘~？”娘子打断她，语气带着蛊惑，“我都能给。只要你将这孩子‘给’我，你非但不会被此子所累，家财万贯，名利天下，唾手可得。”

　　话音未落，她已握住男人的手。男人只觉掌心一沉，摊开一看，竟是一锭沉甸甸、黄澄澄的金子！

　　“让她随我走。待她归来，这些都只是开端。”娘子轻笑。

　　“小娘子！仙姑！以后您就是她的再生父母！您要她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二话！生孩子就生孩子，生多少都可以！都可以！”

　　他竟“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不顾周围偶尔投来的诧异目光，对着那风华绝代的娘子，不住地叩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哈哈哈哈哈！爽快！”明娘娘放声大笑，笑声恣意张扬，在这嘈杂的市集中显得格外刺耳。

　　王氏沉默地看着这荒诞至极的一幕，看着她的丈夫为了一锭金子，像条摇尾乞怜的狗，轻易地将她和骨肉一同贩卖。

　　荒唐。
　　何其荒唐。

　　那娘子，似乎很满意男人的反应。她并不急于离开，反而从袖中又慢悠悠地摸出一小块碎银，随手丢在男人面前。“赏你的。去买些酒肉，算是……替你娘子饯行。”

　　男人几乎是扑过去捡起银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连连作揖：“多谢仙姑！多谢仙姑！她……她能被仙姑看上，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娘子不再看他，转而将目光落在王氏毫无血色的脸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王氏粗糙的面颊，动作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挑剔。“底子差了些，好在……呵，走吧，未来的‘功臣’。”

　　王氏被她冰凉的手指触碰，猛地一颤，却依旧没有反抗，只是更深地低下头。

　　她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那娘子牵着手，引向道旁。那里停着一辆极为宽敞华丽的马车，金色的纹饰在阳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两匹神骏的黑马安静伫立，车辕前空无一人。

　　是修士。

　　登上那辆无人驾驶的马车前，明娘娘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目光呆滞的王氏。

　　"怎么？" 明娘娘挑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还指望他回心转意，带你回家？"

　　王氏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依旧沉默。

　　明娘娘轻笑一声，不再多说，率先上了车。王氏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驾车的黑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喷出白色的雾气，她才仿佛被惊醒一般，动作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上了马车。

　　马车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舒适，软垫散发着淡淡的馨香。王氏拘谨地坐在最角落，身体紧绷，与这奢华的环境格格不入。

　　明娘娘似乎觉得她这副模样很有趣，支着下巴打量她："名字？"

　　王氏愣了一下，才低声道："……王氏。"

　　"没个自己的名字？"

　　"……村里都这么叫。"

　　明娘娘嗤笑一声，不再理会她，转而从一个小巧的玉匣里取出几颗鲜红的果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果子的清香在车厢内弥漫。

　　在这个时代，凡人与修士云泥之别。别说同乘一辆车，就连说上话都是痴心妄想。但王氏已无心惊惧，即便前方是龙潭虎穴，是把她当“菜人”烹了，她也无所谓了。

　　“别紧张，我不会吃了你的。”娘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王氏依旧沉默，如同早已干涸的枯井。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稳。娘子率先跳下，车外立刻传来整齐划一、恭敬无比的声音：

　　“恭迎公子归来。”

　　王氏茫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气派非凡的朱门高墙，门楣匾额上书“明府”二字。而那娘子和一众仆从，正齐齐望向仍坐在车内的她。

　　她僵硬地起身，下车，低着头，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死囚。

　　明娘娘再次走上前，自然而然地牵起她冰冷的手，力道不容拒绝，领着她踏过高高的门槛，步入府内。府内更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回廊曲折，雕栏玉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王氏做梦也无法想象的富贵与精致。她被引到一处极为安静雅致的厢房前。

　　“往后你住这里。有事吩咐下人，用膳时会唤你。”娘子语气平淡。

　　王氏依旧沉默。

　　“唤我‘明娘娘’便好。”

　　说罢，明娘娘转身离去，留下王氏一人，呆立在这华丽的牢笼之中。

　　房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界。王氏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才缓缓挪动脚步。她走到窗边，窗外是一个精致的小院，几株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在夜色中摇曳。一切都那么安静，那么陌生。她伸手抚摸窗棂上精美的雕花，触手冰凉光滑，与她记忆中家里那扇漏风的破木窗截然不同。

　　暮色深沉，下人并未唤她用膳，而她，也早已没了果腹的念头。

　　她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呢喃着：“灾星……果真是灾星……”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悲极而怒，怒极反笑！她骤然爆发出凄厉的狂笑，猛地抓起手边一段沉重的木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自己腹部砸去！

　　风声骤起，寒光一闪！

　　“呃啊——！！！！！”

　　剧痛瞬间攫住了她！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握着木柴的手臂齐腕而断，飞落在地！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她的视线，也染红了精致的地毯。

　　她倒在血泊中痛苦哀嚎，抬头望去，却只见如修罗般的明娘娘，站在她面前，脸上再无半分妩媚，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明娘娘蹲下身，染着丹蔻的纤长手指用力掐住王氏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

　　“我说了，我要的是这个孩子。”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剐在王氏心上，“下次再敢动此念头，掉的，便不只是手了。”

　　王氏因剧痛和恐惧而浑身颤抖，看向明娘娘的眼神充满了绝望。

　　明娘娘似乎满意了，松开手，站起身，脸上竟又重新挂上了那副惯有的、妩媚动人的笑，仿佛刚才那个冷酷如修罗的身影，只是王氏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她扬声，语气轻松地吩咐候在门外的下人：“来人。带王氏下去，好生‘处理’一下。”

　　两名面无表情的丫鬟应声而入，一左一右架起几乎昏死的王氏，拖了出去。

　　在院中，一名身着黑袍、气息阴冷的男子等候着。他抓起王氏的断臂与残肢，手法粗暴地将它们用力摁合在一起！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王氏发出非人的惨嚎。

　　“安静些！”旁边的丫鬟眉头都不皱一下，毫不留情地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在她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莫要扰了少主的清净！”

　　骨骼似乎在某种力量下强行拼接，剧痛如同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她只记得那锥心刺骨的痛，和明娘娘那句回荡在耳边的话——

　　“我要的是这个孩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