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骑士

　　金发碧眼的王子杀进城堡的那天是晴天，瞭望塔看，石桥上打斗拼杀的鲜血流入护城河内，湍急洁白的河浪卷起血花。
　　“你快走吧。”巫师站在沈英英身后幽幽道。
　　沈英英已经习惯她的神出鬼没，甚至没回头：“你不走吗？”
　　“我走得了吗？”巫师苦笑一声。
　　王子一定会杀了邪恶的巫师和国王。
　　“其实有时候觉醒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也只能坐在这等死，无知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巫师依在门框上，没了以往的倨傲端庄，似乎这才是最本真的她。
　　“真的改变不了一切吗？”沈英英这句话是在问巫师，也是在自问。
　　这些日子她努力学着去接受，她不去见祝安安，她以为自己面对结局已无动于衷了，可当事实降临时，又徒生妄念了。
　　“在故事开端前，我是这个国家的公主，一直以为我会成为女王，但是故事开始了，我杀过国王，逃跑过，自杀过，但都无济于事。”
　　“在我徒劳无功时，那个人出现了，祂说只要我顺从角色设定，完成祂的吩咐，可以在不违背主线范围内满足我一切。”
　　巫师说起这些事像是另一个的故事般，不带丝毫情绪。
　　“所以你答应了祂。”沈英英这是肯定句。
　　巫师和亚设这种觉醒的npc都会和这个女巫接触。
　　“你说，我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巫师轻笑一声。
　　“这也是祂的吩咐？”沈英英面露诧异。
　　“算是吧，本来我是想杀了你的，但是祂说不能杀你。”巫师扫了眼沈英英，“我就很好奇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你似乎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
　　“嗯。”沈英英冲巫师笑了笑，“还是谢谢你这几个月的照顾。”
　　巫师不置可否，凑近瞥了眼窗外：“时间差不多了。”
　　看着巫师远行的背影，沈英英心中五味杂陈，她以为来到童话世界会幸福。可即使在这里，命运的桎梏还是那么残酷。
　　—————
　　王国里发生了一件事大事，正义的王子攻占了这个国度，他即将迎娶被他拯救的美丽的公主。
　　那个无恶不作的国王？他死了，被巫师亲手杀死了，可巫师也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坏女人。
　　火刑架上烤死了这个坏女人，真是好消息。
　　现在王国的人都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婚礼，多么神圣美好的结局。
　　而在槿岬镇，沈英英也如愿以偿回到自己从前的生活，上班、攒钱、遛狗逗猫……她像是没事人一般。
　　只是有些时候，比如旺财故意闯入留给祝安安的卧室时，沈英英不敢说对她问心无愧。她来得匆匆，离开时也匆匆，卧室还是离去的样子，桌上厚厚的本子写满了工作日志。
　　她会恨我吗？沈英英自问，却是设问句，会吧，嫁给王子，那曾对面包铺付出的一切都被抹除了。她是亲眼见证祝安安的成长，她所付出的心血是想把这个店当作孩子在经营。
　　她这样似乎也是一种残忍。
　　可下一瞬，眼前出现了投影，德温王国王宫花园里，大理石做的丘比特喷泉浪漫灵动，各色繁复的蔷薇花海环绕着亭阁。
　　亭阁华丽的金丝穹顶下祝安安和王子谈笑风生，就像是从前每个得空的傍晚她们一起散步时一样。
　　其实她们也没什么特别的。
　　沈英英释然地想，可她却不那么洒脱地流泪了。
　　“你想太多了，她很幸福。”系统说。
　　沈英英的心像是浸在水里，宛若溽暑般闷热到厌烦却挣脱不得。早知道的，她的到来与离去她都是知情的，祝安安于她只是生命里的流星，来过然后就该走了。
　　“她幸福的话，那就足够了。”沈英英久久才低声道。
　　睹物思人是小学语文课最普通的答题模板，可真正落到自己的生命，才真正感受到痛苦的绵长。那些一起走过的路，那些留下来的任何，甚至是相似的话，都尖锐地触碰着那根神经。
　　像是沈英英小学的时候每天必走的那条阴森诡异的小径，那条永远不会有尽头的独行道如今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沈英英来到了维洛尼亚，换个环境，她实在受不了有着祝安安痕迹的地方了。
　　很久很久，没有人提及祝安安。
　　维洛尼亚的丁香开了，烟紫色花束打在窗外，进宝很喜欢这个颜色的花，不过再过段时间就都要凋落了。
　　里查德很仗义，沈英英就这么拖家带口带着旺财和进宝住了一个月。
　　看着窗外被旺财耍的傻人，沈英英才想起来还有艾伦，这个死皮赖脸非得跟来玩的女人。
　　“明天下午轮到你遛旺财了。”艾伦气喘吁吁地赶回来。
　　沈英英哼了声示意知道，继续看书。
　　艾伦用手掌扇风抱怨道：“祝安安不在，旺财真的没人管得来，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比起进宝的无知无觉，旺财很聪明地发现祝安安的离开，经常在折腾完艾伦后暗示她。
　　“嗯。”沈英英合起书，“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下个月18岁了，你不去争取一下吗？”艾伦一边撸着进宝一边用丁香花瓣逗它，“她还欠我一百个小甜品！”
　　“我替她还你就行。”沈英英垂眸冷淡道。
　　“你知道我在乎的不是这个。”
　　“你和我一样从那个世界过来，应该知道……”
　　艾伦抬了抬眼皮，打断：“我和你不一样。”
　　“嗯？”
　　“是因为我，你才来被雷劈，才来到这里。”
　　所以，艾伦就是那个修改角色设定成功的人……
　　沈英英眼底划过讶异：“你是怎么做到的？”
　　“还能怎么做，疯狂破坏主线呗，管理员哦就是你那个系统，它受不了了，所以就放我自由了。”艾伦挠挠头，跟说晚上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
　　其实想起当年，她有时候痛苦到想要死，主线没让她死，她甚至都不能死。其实只要她妥协，她就不会痛苦。
　　可她凭什么妥协，她从生到死都要自己主宰。管理员越折磨她，她越疯狂。
　　“很痛苦吧。”沈英英不由紧张起来，看着嬉皮笑脸的艾伦，总有些心疼。
　　“还好吧，比起被控制，我宁愿痛苦。”艾伦想了想，叹口气，“只是没想到，连累你了，所以我听说你来到这，我就跟着来，想看看能不能帮你什么。”
　　沈英英：“谢谢你。”
　　“你是不是脑残，谢什么谢，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死。”艾伦结结实实翻了一个大白眼。
　　“我是谢你让我有机会来这里，开始新的人生。”沈英英望向艾伦，语调轻柔。
　　窗外丁香摇曳，透过枝桠光影斑驳洒进屋内，坐在樱桃木书桌旁的沈英英比起生日时瘦了一圈。
　　艾伦于心不忍道：“嗯……有我这个前车之鉴，你不想带走她吗？”
　　“不想。”沈英英说。
　　“你是不想，但你都没过问她的意见，就替人家不想了。”艾伦反驳道。
　　“可我不想她吃苦。”沈英英冷声道。
　　屋内顿时气压拉低。
　　艾伦双手一摊，不解地说：“我真是不懂你的想法，反正我觉得不自由毋宁死。”
　　“只要祝安安不用去送死，她会得到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我就知足了。”沈英英背台词般说出这句话。
　　这个在她心底重复了一万遍的话，她自己却都不信。
　　系统给过她王子的个人信息，特别完美的童话男主，每一项沈英英都自惭形秽。可她还是觉得这样的人配不上祝安安，她还是怕他给不了祝安安幸福。
　　“那是你眼里的美满，乖顺一辈子做剧情的傀儡，违背自己的本心，明明清醒了还要装糊涂，这美满吗？”艾伦咬牙道，“如果祝安安知道，会恨你的。”
　　沈英英把书丢在桌上，转过身，无比严肃地看向艾伦。
　　“那她恨我好了！不美满也比送死好，万一她和你不一样，万一她死了怎么办？”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我们不一样，我沈英英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我信奉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当年地震是我爸妈护着我，我才没死，我这么多年那么努力只想好好活着。”
　　“纵然可能她舍不得我，那也只是习惯了而已，一年两年过去，没有什么人是时间忘不掉的。”
　　艾伦明白沈英英的想法，带着进宝走了，屋里空空荡荡只剩沈英英一人。
　　前面再怎么义正词严不在乎，此刻内心却悄悄溃不成军。
　　时间如果真的可以忘记任何人就好了。
　　“不要听她的教唆。”系统很不合时宜地响起。
　　“你怕了。”沈英英说。
　　系统过了几秒后才给出答复：“没有，我只是觉得麻烦。”
　　“原来你也会撒谎啊。”沈英英冷笑一声，“你就是亚设的女巫，巫师的祂吧？”
　　“觉醒意识达到一定程度的角色，你都会用蝇头小利维持剧情平稳是吗？”
　　耳边的电流声嘈杂上几分，系统却不肯回应。
　　久久它才说：“我也是为这个世界好，如果他们不按照剧情行为，世界不稳定就会崩溃。”
　　“是吗？”
　　沈英英冷笑道，事到如今纠结这么多已经毫无必要了。
　　她想也是时候离开了，东西不多简单收拾一番。
　　“你要去找祝安安？！”系统立刻检测到沈英英的想法，叫嚷道。
　　是。
　　—————
　　沈英英在陪希望画画。
　　“之前你身边的那个女孩没来？”老板端着两碗水果来，一开口沈英英就不知道怎么接话。
　　去找理查德的时候，他也是问祝安安怎么没来。沈英英颇有一种和前任分手了，去见旧友的尴尬。
　　支走希望后，沈英英才和老板讲清前因后果。那天从系统口中得知，老板是和艾伦一样的存在，不过她上一世是在丧尸世界，难怪这么……凶悍。
　　“你咋那么孬，要我就跟这破系统干，反正烂命一条。”老板听完憋屈极了，恶狠狠地吃了口橙子。
　　沈英英就知道老板会和艾伦一样这么说，系统似乎也听见这声大逆不道的言论，强烈的电流声在她耳边抗议。
　　“那如果是希望呢？你舍得她那样吗？”沈英英本以为只一句话就可以堵住老板的义愤填膺。
　　可老板只笑笑说：“那是她的人生，她想反抗我就奉陪，她不想我也左右不得啊。”
　　“不过，还早着呢。”
　　二人齐齐看向角落里安静画画的希望，进宝和旺财则在门外嬉戏打闹。如果岁月能如此一直静好该多好，可希望的未来也有属于她的命运课题要解。
　　但还早着，至少不是现在。
　　沈英英叫来一猫一狗，拍了拍老板的肩：“我也要赶路了。”
　　“这么着急去哪？”老板问。
　　“去德温王国陪她，像你说的，这是她的人生，我左右不得。”沈英英冲老板和希望挥挥手。
　　“如果她遇到什么危险，我是她的骑士，保护她也是应该的吧……？”
　　—————
　　德温王国皇都的城郊外，坐落近山之上的木桁架小屋恰好能鸟瞰整座皇都，雨过初晴的时候暖色橡木小屋内是雨后森林清新的气息混杂着泥土沉闷的厚重。
　　小屋袅袅会升起炊烟，沈英英喜欢在这个时候煮咖啡，醇厚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擦干窗户氤氲的水汽，抱着咖啡杯看着城镇里的喧扰。
　　离祝安安的十八岁还余两日。
　　沈英英和系统说好了，她可以守护着祝安安，但只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永远不能出现在她面前，沈英英答应了。
　　反正她也不想再见了。
　　因而她躲在了这栋小屋里，毫无保留地观察着城内一举一动，远远看着城堡内的那个人。
　　她回到了该有的人生，沈英英想，在古堡里安富尊荣地度过余生，不会再有任何物质的烦忧。那身布里奥特白色礼服如此圣洁光辉，白裙飘逸，金丝闪烁着日光像是世间最华美的珍宝。
　　可沈英英见过比这更璀璨的，阳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是夜，山林入了夜只有野兽低低的哀鸣，寂静到吓人，平素沈英英都习惯了。可今夜却睡不着，爬上屋檐，仰头看是满天繁星。
　　这片无比熟悉的星空，日月轮转，亿米以外的宇宙和以前是同样的吗？沈英英都快忘了，哪一天开始的，夜晚喜欢独自看星星，一直沿袭至今。
　　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浅浅的呼吸，进宝和旺财都睡了。沈英英躺在屋檐上，抬起手接住倾泻的星光，似乎是舍不得这最后一夜。
　　上一辈子最后一次看星星，是在答辩结束那天骑自行车跑到郊外看了一夜，那时候感觉未来好远啊，耳机里放的是在网上刷到的钢琴曲，想着实习期结束后挑个时间去西北戈壁滩看星星。几百块硬卧票都舍不得的那一年过去了，最终还是没能去成。
　　她想要的很多事，都得不到，失去已经成了习惯。
　　手里把玩着建房子剩下木料做的手摇滚筒音乐盒，断断续续传来那年耳机里音乐。
　　走调的音乐盒被紧握在手里，注定送不出去的礼物。
　　一个晚上的无眠。
　　直到星光暗淡，日升月落，广场大道人影憧憧。教堂就在山脚下，沈英英不敢低头。
　　古朴悠远的青铜钟声如期响起，遥远的来自天国的钟声，此刻神明赐福予他们。
　　「提醒，今天是小公主十八周岁生日，请从今日起拿好账本……」
　　眼前突然出现一行蓝色的字样，沈英英不想看完：“……系统。”
　　是不是人工智障。
　　系统弱弱道：“是你当年让我提醒的，设置好的……”
　　当时约定完系统便说要脱离了，毕竟沈英英主线剧情结束了，再把精神力放在她身上也没必要，所以她以为它不会再出现了。
　　沈英英：“我不需要了。”
　　“是设定好的，你自己没取消，不是我没脱离。”
　　“那现在是完全脱离了吗？”
　　“嗯……你同意下。”
　　“非得我同意吗？”沈英英将信将疑点击同意。
　　可按下的一个瞬间，沈英英偶然一眼，街道上游行最前沿四轮马车里坐着的身影陌生。
　　那不是祝安安！那祝安安去哪了？！
　　“系统，祝安安呢？”沈英英的心一紧，即使只有一瞬，她也肯定那个人不是祝安安。
　　系统没有回音。只在
　　伴随长长的一声“滴”后，“系统脱离”的声音在沈英英脑海里回荡。眼前的界面荧蓝字样逐渐消散，像一阵短促的矩阵雨，被风吹走了。
　　剩沈英英一个人彷徨失措地面对，或许那就是她呢，毕竟只一眼，何况只是背影。
　　远处皇都游行庆典盛大庄重，人头攒动的大道上喧闹繁华，山林里只有低低的鸟鸣，树影婆娑下枯坐一人。
　　直到加冕结束，日下西山，肩头落满了枯叶。
　　而此刻山间小路三角梅窸窣花落，风卷起阵阵梅粉花瓣。纷飞花影里那人踏花而来，天光隐隐人影模糊。
　　可沈英英却无比确信，那是祝安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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