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

作者:一只扇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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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亚【间幕】


      齐亚一只手抱着小魔法师,一只手牵着孤儿,走在安静的走廊上。主教城堡的装潢称得上简朴,走廊墙壁上没有挂着古老的肖像,也没有摆着贵重的古董雕塑装饰,廊顶也没有复杂鲜艳的图画。大概这里的主人都很喜欢阳光,外墙每隔几步开着大窗,让日光可以将走廊内照得敞亮,内墙则间隔的安插着书架,满满当当安放着书籍和图册。

      “对不起。”孤儿低语,“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我也没有保护好他,不仅让他受伤,还让他和主教独处了……”
      我不知道还发生了这种事情。齐亚心想,艾萨没写,看起来几个孩子的经历比我想象得更加波折。他同时也感觉到深深的自责。是我不好,我明明知道艾萨是个多么执着,容易偏执的性格,怎么会以为他轻易能打消自己认定的念头呢?尤其是在对待重要的人方面,艾萨是那种性格——只要他认定的“好”的东西,他就一定要献给对方。
      几个孩子这些天安分了许多,让齐亚绷着的那根弦都放松了些,加上即将到来的春耕占据了他的注意力,种种因素相加,间接促成了这场意外。
      这本来就是因我而起,如果今天他们出了什么事,真的收到什么挽回的伤害……发明家不敢再想下去了。
      因此齐亚愧疚地道:“没关系的,艾萨,我怎么会怪你呢?你只是想要对我好而已。其实需要道歉的应该是我,是我不好,这些天忙着春耕的事情,忽略了你的感受,竟然没发现你一直这么不安……对不起,我明明希望这些天你能过得开心,但是却一直让你这么难过。”
      小艾萨立刻握紧了他的手,用力摇了摇头。
      “艾萨真的没有对我不好,他就是未来的你呀,亲爱的,你怎么会伤害我呢?而且,你们今天闯进去的那个监狱,我都知道的。”

      他们走到小齐亚的房间,小魔法师依然陷在梦乡,被大人塞进了软乎乎的被子里,被毛茸茸的布偶包围。小艾萨没说话,只是帮齐亚给金发男孩压了压被角,还把那只小齐亚最喜欢的小白马,放到了男孩手边最近的位置。他们俩轻悄悄地离开房间,合上门。
      “他和你说,那里面关押的都是罪犯,是吗?”关上门,确定不会吵醒男孩,小艾萨才焦急地开口,“可是齐亚,有没有罪,那都是他的一面之词——只要他想要人有罪,这个人怎么可能无罪!”
      “嗯……关于这一点,亲爱的,我是不是一直没有详细和你讲过,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皇族答非所问,“我之前担心你会更加误会自己,所以一直没有和你细说。但是艾萨,你永远比你自己想象得还要勇敢。”

      那是一个有些久远的故事。
      与许多人想的不一样,齐亚也曾深深怀疑过自己。
      二十岁像是一道裂谷,分割开了青年的人生。他在这一年同时失去双亲,在这一年被教宗的士兵带离家乡。他恭敬地低着头,跪在教宗面前,交出了母亲留给他的皇室信物。它象征着皇室的身份、象征着继承权,教宗拿走了它,大度地宽恕了齐亚的性命,要年轻人抬起头。
      齐亚抬起头。高座上的统治者,竟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洛克缓缓开口:
      ——你长得真像你的母亲,鼻子,嘴巴,还有这一头金发,奥萝拉,她曾经是帝国的黄金与黎明……只除了眼睛,孩子,你的眼睛随你的父亲。我曾向你母亲许诺,绝不会把她的孩子,从她身边夺走。
      她话语中带着对故人的深切怀念。这一瞬间,齐亚才恍然惊觉,在他面前的,似乎并不全是一位执掌权力的统治者,也一位上了年纪的孤独妇人。她毕竟来自于齐亚父母相同的时代,他们同为那一代最杰出的人物,接近帝国的中心,怎又会不曾相识?可那些旧日亲友已在残酷的时光中散尽,哪怕是站在权力巅峰之人,也只能从后人的脸庞上,寻找一丝旧人的踪影。
      可如果、如果她们曾有那么深厚的情谊,当她下令杀死奥萝拉在世上的所有血亲时,她就不曾犹豫吗?
      不等齐亚想清楚这个可怖的问题,这位女神在尘世间的代理人,再度开口了。
      ——但现在她已离去,我最后给你一次选择的权力:你可以选择离开帝国,前往兽人们的国度,我相信曾经受惠于你母亲的兽人们,会接纳一位善良的魔法师;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来,但是我不会承诺你任何东西。或许你不知道,女皇怀孕了。
      齐亚选择了后者。于是等待他的是漫长的监禁。他重获“自由”的那一天,是女皇的孩子,满了一周岁,大概不会夭折的那一天。作为备选项,齐亚再次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可这份“自由”依然是有限度的。青年不能离开皇城,身边有监视存在,寄给朋友的信件也要经过检查审阅。
      到底为什么要留下来呢?齐亚也问自己。父母已经死去,要好的朋友是商人,想来佩里也愿意接受和兽人们做生意的挑战。就连母亲,她也是希望我离开帝国的吧……不然她怎么会在病重之后,就设法联系上了曾经的朋友们?那些教会男孩魔法的哥哥姐姐们,只等待着齐亚的回应,他们愿意再次成为齐亚的家人。
      到底在坚持什么呢?为了那些刚刚起步的研究吗?可是如果他一直被困在皇城里,他怎样去实践那些设想和发明?怎么去帮助,那些仍在家乡,等待他归来的领民?
      诚然,齐亚从小没有享受过奢华的物质,所以可以忍耐贫寒的生活;他甚至有一份能够自食其力的手艺,所以哪怕他一无所有地被丢在下城区里,魔法师也可以像小民一样活下去。
      可是,这就足够了吗?他当然可以帮邻居修门补窗,教几个在街上流浪的孩子算术识字,让他们找到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他的魔法治愈不了任何病痛,可那金色的光芒依然是穷苦人见不到的神奇光景,可以传递热量。魔法师很受街坊邻居的小孩欢迎,尤其是在冬天,因为这群受冻的孩子,可以捧到一团热乎乎的小光球,甚至嘴甜一点,会撒娇一点,求一求,大人还能给你捏个花样出来呢!他也被邻人请走,跪在泥地上,握着那枯瘦的手,凝聚出一团虚假的光芒,安慰临死之人,欺骗他死后也是如此温暖。
      那只剩下干瘪皮囊的老人说不出话,惨白的眼框里,浑浊的瞳孔转了转。聪明如齐亚,自然明白他想要听见什么话。
      ——您会上天国的。没有冬天,没有病痛,树上长着面包,河里流着奶和蜜……
      虽然金发青年落脚在这破败的街区里,可是任谁都知道,他一定有什么非凡的出身,和他们这些小民们不一样。虽然他不说自己的姓氏,可是光看他没有□□劳压弯的脊背,看他识字断文、操控魔法的本领,平白多出来、被占了便宜也不计较的好心,他怎么会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呢?他从来不用交税,不用给贵人们服役,身边总跟着两个沉默高大,仿佛卫兵一样的男子……连往日里那些耀武扬威的小官,见到他,都要有礼貌地喊一声“大人”呢!
      因此,大概在老者耳中,这是一句非常有说服力的断言。
      老者合上眼。他的儿孙媳妇开始哭泣。当然啦,爷爷当然应该上天国呀!要不是今年突然加收的一道钱,说是用来赎买天国的船票,为了凑上这笔钱,老人怎么会一口饭也不吃呢?从那道征收下来的那天起,老人就默默地躺在屋角的地板上,不喝水,也不吃粮。他是为了全家人,为了更年轻的儿子和儿媳,为了还不会走路的孙儿孙女,才死的呀!
      ——谢谢您,谢谢您,齐亚,您真是个好心人。他们真诚地感谢齐亚,感激不已。他们甚至把自己还不会走路的孩子都抱出来了,所以齐亚还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再从自己破旧的口袋里,掏出一些硬币,放到他们的手心。
      所以这怎么够呢?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应该只能做到如此的。齐亚痛苦地想。如果给我一笔金钱,一片靠近河流的地方,我就能建起来一个工坊——它能养活数十个像这样的家庭!那些继承自初代科学院成员们的研究,那些本该早就在帝国境内推行开来的研究,那些经过我近十年的实验和改良的研究,它们难道就要这样在我这里默默消失,再也不能发挥它应该的作用吗?它本该为更多的人,带来更多的福祉啊!
      在教宗脚下,在皇城,已是如此。那我现在远离了两三年的家乡呢?谁去接任了领主的职责?他或她有没有好好照顾那些市侩又淳朴的领民呢?年轻人听说北方连着两年都有旱情,因此他做梦都是那些熟悉的乡民,他们在哭泣,在乞求,在质问。
      ——齐亚,你在哪里?我们看着你长大,你没有吃过我们家种的粮,和我们家小子,摘过我们村门口的果树吗?你没有被奥萝拉阁下牵着,来过我的商铺,我没有偷偷往你口袋里塞过一块糖吗?奥萝拉阁下为我们带来了二十年的安定,你是阁下的独子,当阁下去世,我们需要新的领主时,你在哪里?你说过你要会让我们的田里种出来更多的东西,会有新的工坊,能做出更耐用的布匹……可是我们的土地都开裂啦,新的阁下不管我们的时候,你在哪里?!
      可是齐亚该怎么办呢?他的父母教他正义,教他善良,教他宽和,却从没有教过他心机与城府。这不是教继承人的方式。齐亚年少时意识不到,直到他被困在皇城,无法利用诡秘的局势,为自己求得一份自由,为更多人带来利益时,年轻人才意识到这一点。光有善良是没有用的,他没有权势,也没有谋取权势的手段。
      他对着水盆中自己的投影,看着自己与母亲一模一样的金发。他的母亲曾经在先皇时代的动乱中也全身而退,甚至庇佑了她的孩子平安长大。可是齐亚却丝毫没有习得领主母亲机敏和才智,他甚至也没有骑士父亲那样,所向披靡的英武。
      妈妈,您教我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一点吗?您杜绝了我萌生出野心的可能,也让我在那些人眼中,失去了任何威胁性。他们不用在乎我,防备我,所以我可以保下性命……可是您又把我教得太好了,您让我如此爱这个世界,关心别人的感受,教我向往一个清明正义的理想,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实现它……
      他动摇,可在爱和关心中长大的孩子,会动摇,却绝不会被轻易摧毁。齐亚还是待在下城区,甚至和几位老修女撑起了这里摇摇欲坠的救济所,它本来都要支撑不下去了,如果不是年轻人这几年忽然出现。在二十年前的动乱里,它的院长不支持洛克教宗的决定,因此它再也无法从原本归属的教会,获得应有的资金。齐亚能提供的资金当然有限,可是勉强撑住了局面。而且小伙子年轻力壮,除了赚钱,还能干不少体力活,脾气又好,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我做不到帮助更多的人,但是,哪怕能帮助一个人也好。齐亚怀着这样乐观又悲观地态度,做好了在这里度过一生的准备。
      直到一天早晨,一位年轻漂亮的高阶神官,踏着阳光,敲开了那扇有些歪斜的破旧木门。

      “我知道他突然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目的。”皇族坦然承认,他依然牵着小艾萨的手,孩子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望着他。成年人无可奈何地笑:“我当然看得出来呀,好孩子,我从小就很幸运,被许多人真心爱护关怀过,怎么会看不出来谁到底是真的关心我、帮助我,而谁只是故意接近我,想要利用我呢?”
      “那你怎么还喜欢他?”小艾萨迷惑不解,很是替齐亚着急,“你都知道他是故意接近你,干嘛还要真心对他?你应该找个借口,把他赶走呀!”
      “可是就算他目的不纯,他现在也没有真的伤害我呀,我怎么能像对待敌人一样仇视他?而且他那么认真,带着几十张和封地相关的设想和计划,来询问我的意见。”
      那时的艾萨,也只是个刚刚得到教宗青眼的高级教士。他迫切地想要向教宗证明自己的价值,哪怕是一块偏远的封地,也可以经营得风生水起。他也比所有人都先发现齐亚研究的价值。所有贵族们都看不起皇族的研究,它太过于低贱,落在每一寸不那么体面的土地里,不那么洁净的机械上。可是这位孤儿出身的神官不一样,他知晓每一根稻谷、每一分税收,都是落在这些不体面的劳作之上。
      他想要我的研究,想要我的技术。他或许还想要我的“遗产”,因为他之后要接管的地方,被我母亲经营了二十年,他要成为我母亲的“继承者”。齐亚心知肚明。他想要给教宗带来更多的税收,给教宗带来肉眼可见的利益,而我想要那些领民能过得更好。这两个目的看似冲突,却又可能共存。
      可是我该怎样做呢?这实在难住了魔法师。他面前站着一个野心勃勃的政客,一个七窍玲珑的聪明人,多疑又敏感,齐亚怎么可能在操纵人心一事上胜过他呢?但齐亚也没有办法冷漠地对待他。因为目前为止,艾萨都没有伤害他,而且就冲神官对封地的认真态度,齐亚就应该感谢他。
      齐亚也认真感谢他。哪怕他没有什么金钱,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以相送。他攒着茶叶请神官喝,皇族那会儿能有的茶叶质量绝不算好,喝起来有很浓的苦味,他注意到神官咽下茶水时会微微皱眉,所以干脆用自己在小院子里面种的茉莉花泡水,请对方喝。没想到艾萨还真的喜欢,于是齐亚把自己那几株茉莉花都薅秃了,给神官送了一大包干花。他也用自己攒下来的材料,给神官做了一盏不会被风吹灭的灯——毕竟神官也会在风雨天出门,不是吗?当他用对待友人的态度,亲近体贴地对待艾萨时,齐亚绝没有想过会给对方带来颠覆性的冲击。
      艾萨是个野心勃勃的聪明人,这不错,可青年同样是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孤儿,在认识齐亚之前,从来没有人真的在意过,他到底是喜欢苦茶还是花茶,也从来没有人花费数十个日夜,就为了送他一盏,可以在风雨天照明的灯。当他学会治愈术后,所有人都希望神官能够治愈自己的病痛,不在乎神职者本人需要承担的痛苦。只有齐亚受了伤也不肯让艾萨碰,明明都痛得脸发白了,还躲着神官,仿佛后者是什么洪水猛兽。
      ——不就是被工具划伤,我很习惯处理这种伤口了,虽然看着好像很可怕,但是没事的,没有伤到骨头,也不需要缝合,包扎好了就可以了,不需要您来替我承担疼痛。倒是您额头的伤,阁下……就算是圣痕,它不会痛吗?
      年轻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不知道它们落在艾萨耳朵里,会化成什么样的力量。他只是看见神官忽然眼角红了,以为自己让对方想起了仍在疼痛的伤痕,慌张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想让您难受的,是不是让您想起它还在疼了……我不知道这种药膏有没有用,但是它是止疼的,您拿去试试?
      尽管那是齐亚所剩的最后一点药膏了,可是年轻人从来不吝于给予。
      他感谢艾萨,是为了家乡的领民;他关心艾萨,是出于一直以来的本能。他不吝啬给予他人关爱,也不求任何回报,因为齐亚能在给予的过程中自足自乐。有人回报给他关心,他就此又多了个朋友,这很好;有人什么都不回报给他,之后便如同从未相识,那也不坏。
      但是艾萨是多么贪心又狡猾的家伙。他不要成为齐亚的朋友,也不要成为齐亚的敌人。他沉溺在齐亚给出的温情与关怀里,片刻都不愿意放手。在他过去不曾相信,却突然看见的理想的光辉下,艾萨犹豫、怀疑,却又不可控制地被深深吸引。神职者还想要从齐亚这里得到最昂贵的礼物,所以他压上自己全部筹码,做了一场豪赌。

      “当时,我真的被吓了一大跳。”齐亚回忆着说,“那是一个雨天,他站在门前,浑身都湿透了,脸色苍白,像是下一刻能被风吹走,脸上的神情既胆怯、又激动……他怀里那份敕令,一滴水都没有沾——他从教宗那里求来的,让我可以回到封地,可以名义上保留‘领主’的头衔,但是教宗要求我不能结婚,不能有继承人,也不能离开封地。教宗同时还给了艾萨一封‘特赦令’,允许他随时处死我而不受任何处罚。”皇族感觉自己的手被握紧了,他朝孤儿宽慰一笑,“别担心,他当着我的把那封特赦令烧掉了。他也和我说,哪怕不遵守教宗的要求也没有关系,他还会想办法的,重要的是,‘您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问他,‘您做这些,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艾萨只说,他爱我。”
      所以神官什么也不期望得到。他放弃一直追求的名利和前途,背叛效忠的主君,违反神明的戒律,也决定献上生命。青年还没有品尝过爱的美好,就先明白了爱的威力。在任何孤立无援的境地下,都没有哭过的孤儿,却在心上人面前崩溃又脆弱地落泪。
      ——我爱你。我爱您。您看……您对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您改变我、摧毁我,用您的笑容,您的善意,您的关心,您对我说的那些俏皮话……我想毁掉您,我恨您,因为您对我做的这一切;可我却又想保护您,因为您对我做的这一切。您如此可恨,却又如此可爱。

      “所以……你和他在一起,是因为感激他,想要回报他吗?”孤儿闷声道。
      魔法师惊讶极了:“怎么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半跪在孩子面前,捧起了后者还稚嫩柔软的脸,“当然,我确实很感谢艾萨,毕竟他决心牺牲所追求的一切,也想要成全我的愿望……可是我爱他,并不是因为感谢,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只不过就是因为——艾萨,我也觉得你很可爱。”

      齐亚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觉得面前这位神官很可爱的。或许是在艾萨向自己摊开手稿的时候,神职者的字漂亮又工整,所阐述的计划也经过详细的调查,无处不透露着撰写者的认真和聪慧;或许是在艾萨愿意牺牲和权贵们交际的时间,也要陪自己去救济所,看望那些老幼的时候,神职者或许没有注意到,当齐亚第一天遇见他时,尽管他表现出一副关心领民的样子,尽管他来到了下城区,神官的袍角也没有沾上任何尘土。可是后来,他却愿意主动脱下手套,握着病人的手,哪怕后者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土。
      当艾萨看过了病人,他打来一盆清水,帮艾萨洗手,两人的手在木盆里相触,艾萨会因此而脸上升起薄红。那一瞬间,齐亚当然会觉得对方可爱。
      或许更晚,在艾萨向他坦明心迹,平日里那么强势又锋芒的人,却无措地在他面前落泪,怎么不令齐亚心生怜爱?
      又或许更早,早在他们俩初见的那一天。那缕清晨的阳光正好洒在了神官白皙红润的脸颊上,当齐亚看见那双水润明亮的蓝眼睛,看见那微笑着翘起来的薄唇,他就觉得这个陌生人,真是生得十分可爱了。
      如果,如果我换一个身份遇见他就好了。皇族偶然会冒出这样的念头。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更加不保留地关心他,照护他?我是不是就可以和他,长长久久地做朋友了呀?如果艾萨曾经没有朋友,我一定会做他第一个朋友,也会做他最好的朋友。
      在那个雨夜,当艾萨绝望地剖开心脏时,二人隔着一段距离站立,齐亚却感觉,自己正站在一栏熊熊燃烧的炉火前。他感受到那烈焰迸发的热量,那高热要将他一并烫伤。年轻人无需再想,只需上前一步,跨过他们俩之间最后一道阻碍。神职者那么困惑又茫然地看着他,睁着那双含着泪的眼睛,齐亚抚摸艾萨颊边湿透的头发,像是抚摸一只被雨水淋湿的鸟。他闭上眼,亲吻了他。
      爱是多么强大的力量,不仅摧毁了艾萨,也摧毁了齐亚。

      所以齐亚同样为艾萨妥协,放弃自己与生俱来的立场。他不要领主的权力,不在意封地的赋税,同样放弃自己与生俱来的立场,最终是给了教宗还是女皇。他也不会结婚,不会生子,不会有继承人,甚少不会轻易离庄园,更别提封地。他本来就不在乎王座上的是自己的血亲,还是没有血缘的教宗。奥罗拉当年胆敢为了一群素未蒙面的兽人平民,挑战皇帝兄长的权威,她教出来的孩子,怎么会在意血缘的宝座?——谁能带给最大多数人更想要的生活,谁自然就应该登上王座。
      而他的爱人如此奉献地爱着他,为了他去相信,在乱世之后失落已久的理想。爱人给他带来了一个如此光明的将来,他怎么能不体谅爱人的立场?艾萨是那样真切地爱着他的一切,齐亚怎么舍得不在任何时候纵容他?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孤儿,从小什么苦没吃过,竟然硬生生给齐亚惯出了挑食的坏毛病。主教阁下现在每天早上,头发都不会自己梳了,他也不要仆人梳,因为齐亚哪怕前一天睡得再晚,第二天也会爬起来给恋人梳头发。
      那对戴在魔法师手指上,挂在神职者脖子上的婚戒,也是齐亚亲手磨出来的。从挑选宝石、设计款式、到打磨成型,齐亚都瞒着艾萨完成。他把神职者骗到了夜晚的小教堂,堆上鲜花,点上烛火。他捧着百合花束,在神官面前跪下。
      ——在皇室的传统里,送谁百合花束,就是在向谁请求一段婚姻。虽然我们这辈子都不太可能缔结合法的婚姻,但是艾萨,好阁下,您愿意和我缔结事实上的婚姻吗?当然啦,您不用勉强,一定要答应我……您可以把这当作,我只是在和您说,我爱你。
      艾萨也跟着跪下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齐亚?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可是他后来对你很坏。”孤儿终于说出他最不能谅解、绝不能释怀的地方,“他现在有了全然控制你的条件,所以他不再珍惜你的爱。你那么爱他,他却一直折磨你……”
      熟悉的尴尬又回来了。齐亚快乐又痛苦。他因为孤儿不作假的感情而动容,却又因为这个乌龙而尴尬得头皮发麻。他头一次在心里埋怨起恋人那乖张的床上癖好。他看着小艾萨不作假的愤恨之色,心里不知道第多少次困惑,艾萨那些偏门的私人癖好,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这真的是个误会。”成年人声音小了起来,“我真的很抱歉,让你看见了那些糟糕的东西,我一直不好意思和你说……亲爱的,那真的只是、啊,对不起,你就把它理解为大人们不可告人的情趣吧,无论在你眼里,它看起来又多么糟糕,那都是我自愿的……”他握着孩子的手,语气郑重,“对不起,我为我一直以来的疏忽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孤儿用力摇头,“你不用和我道歉,齐亚,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他的话没说完,因为齐亚的食指轻轻按在了他的嘴唇上。
      “别说这种贬低自己的话,艾萨。我真的不希望、也不喜欢你看低你自己。”齐亚柔声说,“艾萨,无论什么时候,你怎么会折磨你喜欢的人呢?你那么勇敢、坚定又真挚,像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和珍宝。你还这么小,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心里的惶恐不安都还没有消失,就愿意为了我去对抗一个‘强大的主教’——就因为我像朋友一样关照你……当你真的把握权力,你怎么会用它来伤害我呢?”
      “如果你不能相信你自己——宝贝,我知道这对你还是一件难事,那么请你相信我,好吗?请相信我,艾萨,我不会随便爱上什么人的。我选择了你。这是我一生最骄傲的选择。我爱你。因为你有如此美丽又耀眼的灵魂,你就是一个这么好的,值得我去爱的人。”
      他轻轻抹去孤儿脸上的泪,那些晶莹的水珠不知道何时又从孩子的眼睛里冒出来了,那双蓝眸像是被水线割得支离破碎的琉璃。齐亚怜惜又心疼地捧着孩子的脸颊,亲吻了他的额心。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未来。因为你来到了我身边。请不要在为我担心了,好吗?也不要怀疑你自己,你这样贬低自己,我也会伤心的呀。”
      “如果你坚持,齐亚……”孤儿抬头看着他,声音因为哭泣而有些哽咽,“你和我发誓,齐亚,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伤害了你,你会离开‘我’。”
      “你不会伤害我的,无论哪一个你……艾萨是不会伤害齐亚的。”发明家却说。孤儿不满的抓着他的手,但是大人语气坚定又温柔,“真的呀,艾萨,包括这一点,也请你相信我,好吗?”

      在两个小孩的泪水里,这个混乱的下午终于要结束。而在晚餐前,又一位客人上门了。
      达德拉女爵拄着手杖,笔直地立在门口的台阶下。她看了看忽然涨红了脸的小商人,又看了看目光警惕的孤儿。
      “我就知道先来你们这里是对的。”红发女爵微笑,“这么热闹,幸好没有错过。另外一个孩子呢?”
      “用了魔法,太累了睡着了。”主教同样笑着说,“贵客上门,今晚留下来住?”
      “我是没有意见。主教的庄园总是有空房间的。”卡洛琳玩味地扫了一眼忽然板起脸的佩里,后者被齐亚捅了捅肩膀。她接着转头朝向马车,仆人摆好了车凳,“别担心,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过来打个招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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