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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
自那日慈安宫偶遇后,萧彻开始刻意绕开慈安宫的回廊。可越想避开,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就越常在眼前晃。有时是在御花园的蔷薇架下,她正踮脚替太后折花,裙摆扫过青苔的声响轻得像叹息;有时是在通往御膳房的小径上,她捧着刚做好的杏仁酪,鬓边沾了点面粉,被风吹得直眨眼。
他愈发频繁地召见大臣,议事从清晨持续到深夜,太和殿的烛火常常亮至天明。太傅忧心忡忡地劝“陛下当以龙体为重”,他却只将奏折往案上一推:“北境未宁,南疆初定,朕岂能懈怠?”
话虽如此,批阅奏折时,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那里曾有沈青辞翻进来的身影,说“臣听闻陛下又熬夜,特来送碗醒酒汤”,那时的月光总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他的交叠在廊下,像幅没干透的画。
这日深夜,萧彻处理完最后一份奏折,揉着发胀的额角走出御书房。月色如水,漫过白玉阶,他鬼使神差地走向慈安宫方向。
偏殿的灯还亮着。
窗纸上映着两道依偎的身影,太后正替沈清眠拢了拢披在肩上的披风,动作里的亲昵让萧彻想起幼时,母后也是这样替他掖被角的。沈清眠低头说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柔和得像团棉花,连蹙眉的弧度都像极了沈青辞——那次他固执地要亲征,“他”在御书房外跪了整夜,晨光里“他”蹙着眉说“陛下若执意要去,臣愿披甲随行”。
萧彻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住了,闷得发疼。他转身往回走,却在转角撞见了提着食盒的沈清眠。
她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惊得后退半步,食盒险些脱手。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细小绒毛,像受惊的蝶。
“陛下。”她屈膝行礼,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指尖紧紧抓着食盒的提手。
“深夜至此,何事?”萧彻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食盒上。
“回陛下,太后说夜里总咳嗽,臣女……臣女做了些川贝雪梨膏送来。”她的头垂得更低,鬓边的珍珠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若是惊扰了陛下,臣女这就告退。”
说罢便要绕开他,却被萧彻拦住。他的目光落在她微颤的肩头,忽然想起沈青辞替他挡那支冷箭时,也是这样微微发颤,却依旧挺直了脊背。
“沈相教女有方。”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后宫禁地,沈小姐还是少来为好。”
沈清眠的身子猛地一僵,像被冻住的湖面。她抬起头,眼里蒙着层水汽,却倔强地没让它落下来:“臣女……谨记陛下教诲。”
萧彻看着那双泛红的眼尾,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沈青辞“死”的那天,他也是这样看着“他”的棺木,雨水打湿了“他”的棺盖,像极了此刻她眼底未坠的泪。
“退下吧。”他别开视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沈清眠屈膝行礼,转身时脚步有些踉跄,鹅黄色的裙摆扫过他的靴角,像片被风吹落的花瓣。
萧彻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月色里,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的月牙形伤痕又裂开了,是今早砸镇纸时划的,此刻渗出血珠,疼得他清醒了几分。
他终究是魔怔了。
竟会对着一个毫无干系的女子,生出这般荒唐的念想。
回到御书房,李德全正捧着药箱候着。见陛下掌心的伤又裂了,连忙上前替他包扎:“陛下,沈小姐也是一片孝心,您何必……”
“闭嘴。”萧彻打断他,目光落在案上那枚沈青辞留下的旧砚上。砚台边角缺了块,是“他”当年替他挡暗器时磕的,上面还留着“他”的指痕,浅得像要被岁月磨平。
李德全识趣地闭了嘴,只用浸了药的棉布轻轻擦拭陛下掌心的伤口。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像要把这些日子积压的郁气都带出来。
窗外的月光渐渐移过砚台,在缺角处投下一小片阴影。萧彻看着那片阴影,忽然想起流杯池畔沈清眠手腕上的肌肤,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
不是的。
他对自己说。
沈青辞手腕上有颗朱砂痣,是幼时玩火烫的,“他”总说丑,却在他说“这样我才能在人群里一眼找到你”时,红了耳根。
沈清眠没有。
所以,她们不是一个人。
他只是太想念沈青辞了,才会对着一个相似的影子,乱了心神。
萧彻闭上眼,将那些翻涌的念头强行压下去。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冰封的寒意。他拿起朱笔,在奏折上落下批复,笔尖划破纸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切割着什么。
而慈安宫偏殿,沈清眠将微凉的雪梨膏倒进瓷碗,太后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叹了口气:“陛下他……是把你当成青辞了。”
沈清眠的手一抖,汤匙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她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脸:“能替兄长在陛下面前尽点心意,是臣女的福气。”
“傻孩子。”太后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你这双手,绣得一手好花,也能提得动剑,何必装得这般柔弱?”
沈清眠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那日在流杯池,她情急之下用胭脂遮了朱砂痣,可方才陛下那探究的目光,像要穿透她的衣袖,直抵那片藏了十五年的秘密。
“太后……”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臣女只想……只想安安稳稳的。”
太后看着她颤抖的睫毛,没再说话,只是替她将碗里的雪梨膏搅得匀些。桂花的甜香漫开来,却驱不散殿内的沉郁。
窗外的月光漫过海棠树,落在沈清眠的襦裙上,将那片鹅黄染得像极了沈青辞从前常穿的那件石青官袍——那是陛下亲手为“他”选的料子,说“这颜色衬得你眉目更清俊”。
沈清眠望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忽然想起昨夜整理旧物时,从沈青辞的书箱里翻出的那半块玉佩。是当年陛下送的定情物,说“等天下安定了,朕便用它来换你腰间的玉”,那时她还穿着男装,红着脸把玉佩藏进了书箱最深处。
如今天下安定了,可她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坦然地站在他面前了。
她拿起汤匙,小口小口地喝着雪梨膏,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漫不到心底。那里像有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只有想起陛下深夜伏案的身影时,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的宫墙上,也敲在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的心尖上。
萧彻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直到晨光染亮窗纸,才发现朱笔早已用尽了墨。
沈清眠在偏殿坐到天明,瓷碗里的雪梨膏结了层薄冰,像她藏在心底的秘密,又冷又硬。
慈安宫的海棠花不知何时落了满地,像谁没接住的心事,铺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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