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狐

　　到了晌午，开审的时间到了，一堆人宁愿顶着烈日，也要来看看衙门要怎么处理这个案子。
　　一个长相俊俏的男子走了出来，瞟了一眼被押上来的沈怜云，神情略微失措。
　　昨日他看了看犯人的个人资料，看到了“沈怜云”三个字，他先是一怔，但还是不愿相信犯人是他想的“沈怜云”。但从他看到她那张脸时起，心里的那个问题被证实了。
　　真的是她……
　　与沈怜云一同带上来的，是她的邻居赵平，是个中年人，他到现在为止都还神志恍惚，还没从昨夜的阴影里走出来，全身颤抖。
　　沈亦卿挥了挥袖袍，端坐于公堂之上，拍了拍板，多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
　　沈亦卿面色冷静，发问道：“赵平，你说你是昨夜目睹杀人案的证人，可否说说当时的细节？”
　　赵平满脸惊愕，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用食指指向沈怜云：“昨夜我有些尿急，茅房有点远，刚好房子临近后山，就想着去后山草堆里解决一下……”
　　听到这里，堂外的人不禁捂住鼻子，表现出嫌弃的样子。
　　“什么人啊，这么没公德心……”
　　赵平没看到他们的表情，也就没计较，继续管自己说下去：“事好之后，我刚提上裤子，一抬头便看到隔壁王宅里还亮着，我想过去提醒他们夫妻该睡下了，结果……结果就看见两个人影出现在窗棂前，有个人举着一把斧子一样的东西，往另一个人身上一砍，血就洒满了整个窗纸！”
　　“那人看身形像个女的，想都不用想，指定是这个泼妇没错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杀人吧？我看她是疯了！当时我被吓得半死，一整晚都睡不着觉，要不是晚上衙门不当值，我真想昨夜就去报官！”
　　“我真不明白了，我平日里见到他们夫妻俩还挺和美的啊，怎么会这样……”
　　赵平想说的都说完了，长呼一口气，如释重负，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终于发泄出来，舒服多了，身体也渐渐不抖了。
　　“犯人沈怜云，你杀害丈夫王远庆，可认罪？或者说……你，有什么要辩驳的吗？我可以给你机会。”
　　被拦在外头的众人不禁腹诽。都这么明确了，还给什么机会？人就是她杀的啊。
　　谁料沈怜云跟发了疯似的，不顾套在脖子上和手腕上的铁铐，拼命挣脱，却始终挣不开，脸部笑到扭曲。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我，我只是太爱他了，我想让他永远在我身边，只爱我一个……我有错吗！”
　　忽而又面露憎恶：“可他就是不听话！那我只能这样了。只有这样，他才会不离开我，不是吗？哈哈哈……”
　　赵平恶狠狠地瞟了她一眼：“无可救药，真是疯子！”
　　场面一片安静，众人像是猜到了什么，都呆住了不说话，只能听见沈怜云一个人在那里发疯。
　　“阿卿，你说，我都给他下蛊了，他怎么还是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阿卿，你知道吗？”
　　沈亦卿的内心动了一下。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
　　沈怜云跪在地上，脸上显出病态的笑，向两边张望，丝毫不在乎别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甚至还朝沈亦卿身边爬去。
　　“沈大人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给我停下！”
　　站在两边的下属见状不对，及时冲上前拉住了她。可沈怜云的力气出奇的大，不似一般女子，也可能是因为发疯，不管他们怎么往后拽，她都在竭力挣脱，好在最后被拉了回去。
　　反观沈亦卿，他没有一丝害怕，而是紧紧皱着眉，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发了疯的沈怜云，坐在堂上，心口却很闷，好像有个大锤重重砸在他心口。
　　明明才两年不见，她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下蛊……你给他下蛊了？”

　　有一代皇帝，一生只娶了一个妻子，许她皇后之位，对她万般宠爱，可那女子根本不喜欢他，所以每日一见到他只有一个表情——愁怨。有时皇帝对她做出一些亲近、根本不能说是逾越的动作，还会多出第二个表情：厌恶，肉眼可见的厌恶，身体是下意识地躲开。
　　当时还没有禁蛊，皇帝不知用哪条门路弄到了一只蛊虫，诱骗那女子吃了下去，变成一个只听从他一个人话的木偶。
　　那蛊虫还挺有效果，刚一种下，那女子脸上便没了往日拒皇帝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听候他的命令。
　　皇帝摇了摇铃铛，开口道：“春儿……你，可以对我笑吗？自从我们成婚，我就再也没见你对我笑过了……”
　　春儿接受到指令，因为体内蛊虫的控制，原本冷淡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只不过这个笑有些僵硬，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多来几次就好了。然而皇帝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他只知道他的春儿终于对他笑了。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他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欢喜，一把将春儿温柔地抱入怀中，嘴里一直碎碎念。
　　“春儿……春儿……”
　　但春儿实际上是无意识的，或者说意识不能由自己控制，就任他抱着，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笑容也一直保持着，诡异至极。
　　这时皇帝感觉到后背空空的，想起了什么，抱着她的姿势没变，用手晃了晃铃铛：“春儿，抱我。”
　　两个人在开满花的庭院里相拥，在旁人看来很幸福，但也有仆人毛骨悚然。
　　“娘娘不是从来不准陛下接近的吗……”
　　在这之后，那些私底下察觉到不对劲、偷偷议论的下人都不见了踪影，也没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皇帝对外声称自己放他们归乡了。实际上，这些人不是直接被他一剑穿腹而死，就是被关入牢狱受酷刑而断了气。
　　只有他们死了，他就再也听不见那些闲言碎语了，就能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活了，春儿便是真的爱他了。
　　所有阻碍他和春儿相爱的人，质疑春儿对他的爱的人，都必须死。
　　但两人相处下来，皇帝发现春儿虽然能听他的话做任何事，但动作总归还是僵硬了点。他想了想，才记起那个卖给他蛊虫的人说的话。
　　“但只用一只蛊虫恐怕还不够，若是种下多只蛊虫，其宿主的动作、神态甚至更多其他的细节，就能与平常人无异，确定不再多买几只？”
　　当时皇帝还不以为然，抱着先试试的心态，只买了一只。况且他也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蛊虫的信息，蛊虫这种东西对人有一定的副作用。他的目的只有让春儿爱上他，不想让春儿受到伤害。
　　可现在他已经什么都不管了，每日看着春儿不自然的样子，他早就受够了，一点代入感都没有，没有被爱着的实感。于是，他又一次找到了那个人，要了两只蛊虫，回宫后迫不及待地让春儿吃了下去。
　　她已被控制，只要皇帝一句话，就会乖乖地把虫吃下去，相比之前方便了许多。
　　皇帝眼见她吞了下去，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春儿有什么不对。
　　意外的是，春儿一切正常。
　　皇帝摇了摇铃铛，道：“春儿，说你爱我。”
　　春儿没有像往日一般只会没有感情地说“我爱你”，这次连带着脸上自然的喜悦之情，起身扑到了他怀里，手环住他的腰，有情趣般地回应：“笨蛋，为什么这么奇怪？我什么时候不爱你了？”
　　这才是正常人的说辞，更让他有一种他们是真夫妻的错觉。
　　这很好。
　　他强笑着抱住她，下巴搭在她娇小的肩上：“是是是，春儿怎么会不爱我呢？是朕错了。”

　　可开心不过几天，春儿突然性情大变，在后宫发起疯来，神志不清，见人就扑上去咬，蓬头垢面，皇后常服上沾满了脏泥。
　　皇帝赶到时，人已经死在了一处台阶上，七窍流血。
　　从那以后，皇帝日渐不振，无心朝政，仅仅发布了一道禁令，不允许再有人使用蛊虫。自己又膝下无子，将皇位传给了其中一个兄弟，自己撒手人寰，“殉了情”。
　　说是殉情，但这件事已经在各处民间传遍了。大多数人对这个皇帝的评价不是很好听。
　　第一，好好的一姑娘被他弄成了疯子，她的死究其根本是他造成的。第二，无心朝政，搞得国家群龙无首，直到其兄继位，局势才慢慢好起来。
　　但也有人歌颂皇帝是个痴情种，一生只娶了一个妻子，满心满眼都是她，给她下蛊也只是因为爱她啊！爱一个人有错吗？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到极致的时候，想要另一个人也同样爱他，也是人之常情。当然，这只是极少数人这么想。
　　后代皇帝深知蛊虫的祸害，也承袭了那道禁令，禁止国内交易蛊虫，但不可能每一处都不漏，总有些人私下交易买卖，仅仅是为了一己私欲。因数量不是很多，上面管得不严，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法完全阻断。

　　沈怜云听了沈亦卿的话，还是疯癫的样子，笑了好一会儿，脸部表情总算是正常了点儿。
　　“是啊……我给他下蛊了。”
　　“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走，就当是为了我。可他有点儿不太听话啊。可我就很听话啊……他凭什么！凭什么！”
　　公堂上空气都冷了很多，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猜着下一句她会说什么话，包括沈亦卿，不，如果是他，那只能用“五味杂陈”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了。
　　“我就只能用炊具撬开他的嘴，为他种下……之后他就再也没离开我了，除了去工作，其余时间都只和我待在一起，只做我一个人的所有物了……”
　　“我会陪着他聊天，和他一起放风筝，一起下厨……我对他很好。”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变心了！既然连蛊虫都无法让他留在我身边，那我只能杀了他了。死了，就不会离开我了，一生一世，他怀里只会是我沈怜云一人！”
　　人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官府找到尸体的时候，沈怜云会依偎在王远庆怀里了。有的人嘴角已经开始抽搐，有些受不了了。
　　给他下蛊 还把他砍死，这哪是对他好啊？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越来越多的人朝沈怜云扔菜叶子，嘴上还不断骂着：“赶紧处死她，处死他！这种疯子放出来只会乱咬人！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但他们好像从头到尾都忽略了一个点。
　　王远庆待她不好。
　　但他人都死了，只能换个还活着的人谩骂，这样他们才会心安理得。
　　沈怜云无动于衷，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
　　可对沈亦卿来说，他一直活下去的原因就是沈怜云，这个名义上的姐姐。她比任何事都重要。他想她开心地活着，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让她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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