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来]离火情缘

　　莉莉丝跑了。

　　在被送进伊甸园不到两百年之后，天堂关于这件事的热度已经渐渐消退了下去，莉莉丝却悄无声息的撕裂了伊甸园的结界，躲开了巡查天使的视线，逃离了第五天——起初谁也没有注意，直到四处寻找莉莉丝都没有找到的亚当不得已向神灵祈祷，惊醒了沉睡的神灵，天使们才发现莉莉丝竟然从伊甸园逃跑的事实。

　　伊甸园外有神灵亲自设下的结界——因此根本没有天使认为有生灵能够破坏结界逃出伊甸园，平时的巡查也就是做做样子，否则也不会一直没有发现莉莉丝逃跑了。

　　莉莉丝跑到了第一天。

　　这里是天堂最偏远荒凉的地方，在加百列被罢职后，第一天便落在了米迦勒的手里，这也是莉莉丝往第一天跑的原因。

　　她不可能再回萨麦尔身边，第五天已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她曾经的朋友们也没有能力帮助她；她唯一能指望上的，只有米迦勒——而米迦勒，一向说到做到。

　　“殿下。”

　　第一天看似地广人稀，但作为经常与地狱爆发冲突的地点，又与第二天天使军团的驻地接壤，第一天实际上到处都是天使军团的眼线。莉莉丝跑到第一天的消息他自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需要派天使去把她抓回来吗？”亚纳尔问。

　　“不用管，上面会派天使下来的。”米迦勒瞥了他一眼，把面前的光屏往后翻了一页，流畅的签下自己的名字。

　　“是。”亚纳尔应下，过了片刻，又实在按捺不注自己的好奇心。“殿下，您不管莉莉丝小姐？”

　　亚纳尔是米迦勒千年前从红海捡回来的天使，也是米迦勒现任副官兼心腹，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得过他的手。甚至包括了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与瞒天过海的风流韵事——莉莉丝也不例外。

　　亚纳尔是知道米迦勒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样光风霁月的，对莉莉丝十年里不同寻常的情念和几百年的密切关注早让亚纳尔把这个女天使放上了红榜。没想真的发生了什么，米迦勒却反而甩手不管了。

　　“她不会有事。”

　　米迦勒看着和自己朝夕相处上千年的天使，难得语气温和了一回，“吾神正看着我们，你还想做什么？”

　　亚纳尔悚然。

　　米迦勒却不再多说。他没有说完的话却是，能帮的，他都已经帮了——最起码，如果没有他，莉莉丝甚至不可能离开伊甸园。

　　从上层天堂来的天使很快找到了莉莉丝，试图劝说她回到第五天的伊甸园。同为天使，他们能理解莉莉丝被迫委身人类的怨愤，但他们同样没有办法违抗神灵的旨意。

　　莉莉丝坚决不从。

　　说句实话，莉莉丝能够忍受两百年已经出乎米迦勒的意料了，也让他第一次对莉莉丝以正眼相待——不再是一枚他计划里至关重要的棋子，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灵魂。

　　信仰永生不灭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心甘情愿的折断傲骨，遍身泥泞，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抛弃故往的所有荣光，却依旧执着的生灵，才有资格站上三界的巅峰。

　　兰斯卡说得对。

　　那个银灰色短发的血族少年总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一只手勾着他的肩膀，占便宜占得毫不手软。

　　“莉莉丝很重要。”

　　兰斯卡黑色的睫毛遮出一片密密匝匝的暗影，形状漂亮的桃花眼藏在后面，瞳孔里的光却依旧亮得惊人。

　　“小玫瑰，记住了，一颗好用的棋子可不能只用一次。”

　　“你得把它磨得漂漂亮亮的，让它从内至外由你所控，乖乖的把最无害的一面放进你的掌心。”

　　“却也不能去掉它所有的棱角，否则它就只是一粒华而不实的宝石。”

　　“然后呢，你还得把它放进你的对手最核心的位置。这样只要轻轻一动，“哗啦”一下，核心出了问题，再强大的敌人也会瞬间溃不成军。”

　　莉莉丝，或许有资格成为一枚这样的棋子，米迦勒想。

　　莉莉丝最后还是被带回了第五天，以她一个人的力量，自然不可能和执法队抗衡。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她没有立刻被送回伊甸园，而是在天使监狱暂时关押——萨麦尔插手的结果。

　　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和阿斯蒙蒂斯吃饭的米迦勒不禁挑了挑眉。

　　“萨麦尔这是······”

　　阿斯蒙蒂斯皱了皱眉头，浮现出一抹不赞同之色。在他看来，萨麦尔的举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救不了莉莉丝，反而会让自己引起神灵的怒火。

　　“你真这么觉得？”

　　米迦勒用吸管搅着杯中的冰鲜柠檬水，闻言似笑非笑的一抬眼，“萨麦尔可没有那么蠢。”

　　“那他想干什么？”

　　阿斯蒙蒂斯的脸忍不住又黑了几分。回想萨麦尔平时的作风，不在常理之内的不可控感让他有些烦躁。

　　“谁知道呢？”米迦勒的动作依旧优雅的赏心悦目，和阿斯蒙蒂斯的那张黑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唇角略微上勾，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阿斯蒙蒂斯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莉莉丝叛逃了，又一次。

　　只不过这次做得更彻底，她绕过了执法队的天使，出了天堂之门到了地狱。

　　阿斯蒙蒂斯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

　　他预感到萨麦尔可能会有所动作，但没想到米迦勒居然也亲自下场趟了这一回浑水。

　　“你把莉莉丝放出天堂的？”阿斯蒙蒂斯知道这压根就是一句废话。以莉莉丝的实力，独自从第五天逃过重重关卡到达地狱完全是天方夜谭，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有天使帮了她——跑出天使监狱时肯定是萨麦尔动了手脚，出天堂之门帮忙的就只能是米迦勒了。

　　“好吧，是我。”

　　面对阿斯蒙蒂斯，米迦勒没有隐瞒，摊了摊手，“萨麦尔求我帮忙。再说，我也想拉她一把。”

　　出乎所有天使意料的是，莉莉丝叛逃天堂，堕落成魔女的事情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神灵重新用亚当的肋骨为他创造一位伴侣，夏娃，然后抹去了莉莉丝在天堂的所有痕迹。

　　这场看似来势汹汹，结束得却有点啼笑皆非的闹剧，实在要说，受到牵连的只有路西菲尔和萨麦尔——看管不力失职的罪名。

　　路西菲尔倒还好，这位天国副君永远都让任何天使察觉不到他的真实想法，即使近千年来频繁的被神灵斥责，表面上还是以前冷淡高傲的模样。

　　萨麦尔却明显的消沉下去——说是消沉也不恰当，阿斯蒙蒂斯上次见到这位关系熟稔的友人，几乎被萨麦尔眼里的阴沉吓了一跳。

　　阿斯蒙蒂斯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面沉。

　　亚当和夏娃受到蛇的唆使，偷吃了伊甸园中的智慧果。神灵在怒火之下将他们驱赶下界，落脚于一个三界之外的新界面——人界。

　　而变成蛇引诱亚当夏娃触碰禁令的萨麦尔，也被神灵亲手击落天堂。

　　这是他们第一个离开的同伴。

　　因为萨麦尔的离开，加百列重回天使长之位，提前结束了停职期。米迦勒代替萨麦尔掌管第五天，第一天还是回到了加百列手上，不过天使军团却仍然由米迦勒主管。

　　路西菲尔因为替萨麦尔求情，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但万年一次的祭典主持却落到了米迦勒身上。

　　天堂勉强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起码在底层天使们看来，一切和之前没什么分别。

　　但在天堂的顶层天使们中，萨麦尔的离去，却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道无法弥补的裂隙。

　　七位天使长之间的隔阂更为明显。除开十几万年都在天堂没太多存在感的乌列尔，连一向万事不管的梅丹佐这回都旗帜鲜明的站了队——站在了米迦勒一边。路西菲尔，别西卜，阿斯蒙蒂斯开始逐渐的收拢自己的势力，挑衅天堂原有的规则，或者说是，神灵的权威。

　　米迦勒，梅丹佐与加百列依然维护着原本的秩序，在政见上与另外三位南辕北辙。

　　朝会上次次都是唇枪舌剑，鸡毛蒜皮大的事也能吵上几个时辰——乌列尔已经由朝会上当个隐形的天使变成了长期缺席，阿斯蒙蒂斯却是想跑都跑不了。

　　似乎自从亚当出现，周围的一切都突然被推上了一条未知的轨道，朝着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一去不复返。而他被裹挟在其中，却无能为力。

　　阿斯蒙蒂斯最后一次去找了米迦勒。

　　米迦勒在自己的宫殿里见了他。明明还是一模一样的容貌，阿斯蒙蒂斯却觉得眼前的米迦勒仿佛换了一个天使，给他的只有陌生感。

　　加百列反对他们，阿斯蒙蒂斯一点也不意外，这位天国之花向来是神灵最忠诚的信徒；梅丹佐反对他们也不算无迹可循，毕竟天国书记官看不惯天国副君在圣浮里亚也不是什么秘密。

　　只有米迦勒。

　　“你，为什么……”

　　阿斯蒙蒂斯问的很艰难。但其实不用问，阿斯蒙蒂斯也知道米迦勒的答案。

　　亚当，莉莉丝，萨麦尔这一系列事情里，看似搅得一团乱，米迦勒却是唯一一个切切实实拿到了好处的。

　　阿斯蒙蒂斯已经不敢去想现在的场面有多少是米迦勒顺势而为，又有多少，从一开始就在他的谋划之中。

　　“唔······”

　　米迦勒一手支着下巴，朝阿斯蒙蒂斯颇为轻快的笑了笑，“要不你猜猜？”

　　阿斯蒙蒂斯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

　　米迦勒这样子相当于已经默认了现在的局势少不了他在背后推波助澜。甚至于他不仅承认，而且有恃无恐。阿斯蒙蒂斯不知道米迦勒的自信来自于哪里，一股深深的疲倦感涌上身躯，让他一下子跌坐在靠椅上。

　　米迦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一深一浅两双蓝色的眼眸在虚空中无声的对视着。

　　“米迦勒。”

　　阿斯蒙蒂斯看着火天使长的眼睛，嗓音带着几分掩盖不住的沙哑。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温热的手掌抚上了阿斯蒙蒂斯的脸颊，半昏不明的光下，米迦勒棱角分明的侧脸被勾勒出清晰简明的线条。

　　“阿斯，别一条路走到黑。”

　　创世山下，鲜血染遍了皑皑的白雪和嶙峋的山石，黑白两色撕碎的羽毛在空中翻飞，一具具天使的身躯在不断倒下，然后悄无声息的化为泡影，消散在空气里。阿斯蒙蒂斯麻木的挥起手中的剑，接住对面加百列的攻击。

　　“阿斯，快走！”

　　阿斯蒙蒂斯的实力远比不过执掌天使军团多年的加百列，颓势已经渐显。

　　“阿斯蒙蒂斯！”

　　隔着无数的天使，阿斯蒙蒂斯听见了别西卜的声音，“快点！”

　　他们已经败了。

　　在路西菲尔被米迦勒击落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不可能赢了——谁能想到，米迦勒会毫不犹豫的一剑贯穿了路西菲尔的心核？

　　天堂的所有天使都没有想到，甚至连路西菲尔自己，恐怕都不会想到，陪了他近万年的爱人会那么决绝的刺出那一剑。

　　纯金色的光芒在阿斯蒙蒂斯走神的一瞬间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击向他的心核。

　　金红色的火焰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光魔法的必经之路上，仿佛一滴水落入大海，那道纯金色的光芒顷刻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个天使的实力高下立见。

　　水天使长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加百列，我跟他说两句。”

　　米迦勒的身影出现在加百列的旁边。

　　现任天使军团军团长明明刚刚才经历过一场恶战，但除了那件白色的军服上沾了几点血迹，看上去跟才开完朝会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加百列看表情倒是很想反对，但估计是实力比不过米迦勒，冷哼一声，拍着六对翅膀飞走了。

　　原地只留下了米迦勒和阿斯蒙蒂斯。

　　“你一直都有着全部的记忆？”

　　阿斯蒙蒂斯艰难的翕动着嘴唇，面对米迦勒，压在他心头长达十几万年的镰刀终于落下，将那掩盖在一层层歌舞升平下的真相血淋淋的撕开。

　　那些隐藏时光最初的血腥与残忍，像把这些年所有的甜密与笑容，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米迦勒点了点头。

　　阿斯蒙蒂斯不会知道的是，此刻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米迦勒，而米迦勒，同样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原初天使不死不灭，即使魂飞魄散，在漫长的岁月之后，也会重新魂聚——从本质上来说，乌列尔与那位原初天使雷米尔，依旧是同一个天使。

　　唯一有区别的是，新生的灵魂不会再有前生的记忆。

　　阿斯蒙蒂斯曾以为伊塞亚是散魂重聚后的米迦勒——他对米迦勒有愧疚，有悔意，但并没有提防，因为无论是他，还是路西菲尔，别西卜，都以为米迦勒不记得当年的事情。

　　阿斯蒙蒂斯突然笑了。

　　“对不起。”他说。

　　最初阿斯蒙蒂斯以为米迦勒是贪恋权势，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米迦勒真正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复仇。

　　他，路西菲尔，别西卜都不无辜。

　　当年并没有牵扯其中的萨麦尔，堕天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而非米迦勒所迫。

　　“没关系，我不在意了。”

　　通往地狱的入口已经打开，无数翅膀漆黑的天使从创世山向下堕落，凛冽的风吹过阿斯蒙蒂斯张开的黑色羽翼，如金子般璀璨的发丝爬上了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而在他的不远处，红发蓝眼的天使长微微垂眼，眸中无悲亦无喜，宛若高高在上的神灵在怜悯他卑微的信徒。

　　再见了，他的小天使。

　　阿斯蒙蒂斯纵身一跃，天使的身躯仿佛坠落的流星，毫不犹豫的扑入茫茫黑暗的怀抱。上方的天光逐渐稀薄，黑夜向他敞开了欢迎的大门。

　　“阿斯。”

　　那道声音像是来自灵魂的回响，又像是绝境之中的喃喃低语。

　　但它却又是那么真实。

　　“我会一直期待，与你重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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