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

　　八月里的一天，因为前一日温斯顿特意跟裘利亚打招呼要她第二天下午留在家里，所以裘利亚中午回到城堡就没再离开。她陪贝丝在院子里的玫瑰花海中吃了野餐就哄她睡了午觉。因为是个艳阳天，所以一直也没有看到温斯顿，她从女儿的卧室出来以后问路过的女仆梅尔沙。
　　“梅尔，请问你知道殿下在哪里么？”
　　梅尔沙面露讶异，似乎对裘利亚不知道此刻公爵殿下的行踪而感到意外：“殿下午后都在复健室里，夫人。”
　　看到梅尔沙意外的表情裘利亚略显尴尬，她只知道温斯顿瘫痪一直都在坚持复健，却不知具体的时间安排和他复健的项目。
　　——她不是个称职的好妻子。

　　复健室里。
　　温斯顿又在发呆。他瘦长的病腿上穿着辅助的钢铁外骨骼，双手握着助步器，孤零零地站在双杠中间，浑身被汗水浸透。
　　温斯顿其实很高，身长大概有七、八英尺之多，身材健硕四肢修长，那是他作为纯血吸血鬼的生理天赋。瘫痪以后他就只能一直坐在轮椅里，像这样每次复健时要从轮椅里站起来，他都会因为突然的体位变化而眩晕干呕。
　　过去的三年里他一直在坚持复健，但是成效甚微，他始终无法摆脱轮椅的辅助，尤其是在一年前的脊髓神经阻断术之后，连依靠外骨骼扶着助步器勉强站立都变得异常艰难。不过他还是在坚持，他知道裘利亚总是很担心他的双腿，这是她为数不多担心的事情。
　　面对像耀眼的太阳一样的裘利亚，他永远只能以仰望的姿态。

　　复健室很大，是用城堡里近百年都未曾启用的圆顶舞厅改造的，配有雕花壁炉和曾服务于宴会餐桌的轨道，现今被改成了复健用的移动支具。裘利亚从来没有来过。复健室外有一间宴会衣帽间，如今也改成了小的会客室，当值的复健师正坐在里面的沙发上等待差遣，看到身姿窈窕的裘利亚款步而来，复健师有些意外又立马起身行礼。
　　“夫人。”
　　裘利亚对门口的复健师颔首。
　　温斯顿一直知道，因为自己的血族身份，身边的人都很害怕他，不愿意靠得他太近，所以他总是习惯遣退那些仆从，一个人在空空的房间里睡觉、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用餐、一个人做复健......直到需要人帮忙或者摔倒爬不起来的时候才会试着喊人来帮他。城堡太大，年久失修，有一次他在图书室后面的书阁里不甚被坍落的典籍压住，趴了四个多小时才被发现，被人抬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冻僵了。
　　城堡里的人都知道他脾气不好会砸东西，但其实成天到晚连话都没人和他说一句，城堡又大又空，整日地拉着厚厚的窗帘挡住阳光，寂静得落针可闻，是裘利亚和贝丝的到来才让这里不再像个鬼城。
　　应温斯顿“不想被打扰地安心复健”的托词，复健室的玻璃墙是单向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人的一举一动，但里面的人却看不到外面。他控制不了他人审判的目光，他只能闭目塞听地缩进自己的壳囊。
　　裘利亚透过玻璃墙看到温斯顿站在双杠中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套着外骨骼和护膝的腿在灯光下苍白得泛光，健硕的上身只穿了一件样式看起来很有年代感且对于复健而言剪裁过于繁复的棉质衬衣，两手握着助步器的横梁两端，助步器的末端随着他颤抖的手臂一起战栗不已。温斯顿身上皮肤白皙细腻，湿透的衬衣贴在他紧致的皮肤上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汗珠还在滚落，顺着肌肉的线条慢慢下滑，最后隐没在那条十九世纪法国南部式样的高腰网球短裤里。
　　裘利亚鬼使神差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听到动静温斯顿如梦初醒，他抬起头，看到了裘利亚。
　　裘利亚从来没有来复健室看过他复健，温斯顿显得不知所措，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箍在外骨骼里瘦弱难看的双腿，手臂猛颤，一时想要掘地三尺把自己藏起来。他脸色发白而耳根发红，紧张地哑声开口：“裘利亚……你怎么……你怎么来了？”
　　裘利亚本想答话却一眼看到他左腿膝盖上又贴上了纱布，还套着薄薄一层网纱，旋即一脸忧心地走上前蹲下来轻抚他的膝盖：“膝盖怎么了？之前不都拆线了么？怎么又受伤了？“
　　“没事，是、是积液，最近练得有点多，膝盖积液，抽水开的口子，不要紧。”
　　温斯顿看着裘利亚蹲在自己的腿前还摸着自己的病腿很是慌张。要知道他今天只穿了短裤，两条残腿常年废用早已细瘦得脱了型，平日里他都穿长裤严严实实地遮着不想她看到，现下却无遮无拦地藏不住了。温斯顿下意识地摆动身体向后撤了一点想把腿躲开她的手，然而不料重心一偏，他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裘利亚见他身型不稳，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温斯顿的腰把他拉回来抱在怀里。然而温斯顿身量庞大，惯性不可小觑，她一下便感到了压力，整个人后倾，眼看又要拉着温斯顿向她的背后倒下去——猛地，却觉得腰身忽然一轻，身体被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拉进一个温凉的、坚实的胸膛。
　　温斯顿双腿僵硬，勉强展腰，一手用力地撑住助步器，一手紧紧揽着裘利亚。
　　“小心……”
　　温斯顿抱着裘利亚，两个人的重量全在他一条手臂上撑着，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流进眼睛里，本就苍白的脸因为用力病态地涨得绯红。
　　温斯顿怀里的裘利亚有些发懵。以前温斯顿坐轮椅，都是他时时刻刻抬着头仰视自己，可如今的温斯顿高高地站在她面前，比她整整高出近两头，双臂健硕有力，肩膀宽阔伟岸。他身上混着一点点血腥玫瑰味的乳奶香气扑面而来，是的，温斯顿眉目俊朗英气逼人，却有着玫瑰乳奶一般温软的体香。这一刻，裘利亚发现自己孤僻残疾的丈夫其实没她想象的那么软弱无助，他一直都在用尽全力地保护自己，从四年前抢在枪口前为她挡下四枚子弹起、在重伤瘫痪恶疾难愈之后，他都从未停止过他坚定的守护。
　　望着温斯顿红宝石一样美丽的眼睛，裘利亚一时间有些迷醉……
　　“裘利亚，你站稳了……”
　　温斯顿支撑的手臂阵阵发颤，开过刀的腰部承受着巨大的负荷，他快坚持不下去了。感受到裘利亚的重量终于卸下来落到地上，温斯顿用力崩展的身体病骨难支，手臂一软，外骨骼屈曲，他双膝跪地，一下摔跪在地上，外骨骼砸落地面，承托金属件从双腿连通腰腹磕砸到脂肪几乎流失殆尽的皮骨，温斯顿吃痛，面色惨白，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呃——！”
　　“温斯顿！”
　　温斯顿勉力撑着地面爬起来一点跪坐在地上释放掉金属件对皮肉冲击的剧痛，大口喘着粗气，他的额发被冷汗打湿贴在额头上，发梢末端挂着汗珠。那双猩红的眼睛因为疼痛蒙了水雾，破碎却隐忍。
　　“没事……我没事……”
　　裘利亚立马俯下身查看温斯顿的情况。他太高了，摔在地上重重一声闷响，他的双膝直接砸在地上，左膝因为之前受的伤尚未愈合没有带护膝，膝盖上的纱布立马渗出血来。裘利亚哽咽着伸手去触碰他的膝盖：“流血了……疼不疼？”
　　温斯顿赶紧握住裘利亚的手不让她摸自己的腿，轻声安慰她：“不疼，不疼的，我的腿没知觉的，你忘了……”
　　裘利亚看着温斯顿青紫斑斑的双腿和膝盖落下泪来，因为长期缺乏使用，腿部肌肉萎缩得已经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跪在地上的磕痕被汗水浸透微微肿胀起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从救下她那天起，温斯顿腿上的伤就没有断过，可是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他甚至从不告诉她……
　　温斯顿看着裘利亚落下眼泪心疼地赶紧掏出衬衣口袋里的手帕为她拭眼睛：“别哭，没事的。我真的不疼，你别哭……”
　　温斯顿心中酸涩，刚才他多想站着多抱一会儿裘利亚，他好不容易能站起来、能保护她，能抱着怀里小鹿一样温暖娇小的裘利亚，可是他没力气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门外客厅里的复健师看到温斯顿摔倒了，赶紧冲进来查看他的情况。
　　“殿下！”
　　“西蒙，帮我摘掉支架吧。我这样……动不了。”温斯顿看到复健师进来，便招呼他帮他拆掉扭曲在一起的外骨骼。他伸出瘦削颀长的五指搭在裘利亚肩头把她轻轻地向后推了推，柔声安慰她：“裘利亚，麻烦你先到旁边等一下，别弄伤了你。”
　　复健师西蒙麻利地帮温斯顿拆掉外骨骼和护膝，温斯顿看了看自己两条已经变形萎缩的残腿，肌肉松弛皮肤蜡黄，表面的静脉血管像爬满了蚯蚓，狰狞地蜿蜒在畸变的双腿上。神经阻断术后他的双腿每况愈下，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没有了知觉，膝盖上还有未愈合的伤口渗着血，刚才又因为跌落致使外骨骼压得两条腿从上至下多处淤青发紫。温斯顿用乞求的眼神无声示意西蒙挡在自己与裘利亚之间，他不想她看到如此狼狈不堪的自己。
　　西蒙先用毛毯盖在温斯顿腿上，后拿来干净的纱布和绷带给他包扎伤口。温斯顿伸手接过棉球，揭开纱布自己擦拭着另一个膝盖上新的伤口。
　　裘利亚看着温斯顿木然地处理自己的伤口，他目光低垂，一言不发，仿似真的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她提起裙摆准备上前，低着头的温斯顿却倏然间仰起头望着她，莹红的眼眸中竟似哀求。裘利亚怔住，温斯顿却看着她静静地笑了，笑容很淡。他轻轻地、哀伤地摇了摇头。
　　处理完伤口，西蒙将温斯顿的轮椅推过来，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托着他干瘦的臀部，准备将他抱回到轮椅上，但因为温斯顿身材过于高大，光凭西蒙一个人类的力气并不能将他完全托起，温斯顿不得不自己攀着轮椅扶手支持住身体。然而由于四年前救裘利亚时腰部也中过枪且刚才负荷太重，此时他整个背部酸痛不已，温斯顿脸色惨白咬紧牙关，身体抖得像筛糠，几乎是爬地把自己摔进轮椅里。当年他的左腿也中了两弹，神经完全病变，萎缩得极其严重，膝盖已经伸不直了，膝头也总是不受控制地向内旋转，想要复健只能穿上外骨骼将关节硬抻直才能勉强站立。此时温斯顿倒进轮椅里，双腿因为用力有些微痉挛，毛毯被抖落，显得他姿势扭曲而怪异。
　　裘利亚目睹着这一切，她记得他刚受伤时长腿白皙笔直，还没有萎缩成这个样子。她禁不住趴到他轮椅前再次流泪，心疼地去抚摸他的腿：“你的腿……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看着裘利亚摸着自己的腿，温斯顿有些心酸，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红色眼睛里盛满了无可奈何。
　　裘利亚感到一双大手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温斯顿双臂强健，托着她的腰将她搂坐在他的腿上，一手握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再去摸自己的腿，一手将她环进胸膛，生涩地又轻轻地一下一下地吻她的头顶。
　　西蒙拾起毯子，退出了房间。
　　温斯顿安静地抱着裘利亚坐在轮椅上。明媚的阳光从厚厚的窗幔一角钻进来，在窗边的地上印出一块耀眼的光斑。温斯顿刚才在楼上的窗子边看到了裘利亚带着贝丝在楼下的庭院里野餐，母女美丽安恬。他坐在轮椅里躲在窗边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想要摸一摸光里窥见的幸福，然而手指在伸进阳光里的一刹那突然冒出血沫一般的烟雾，迟来的刺痛从手指贯穿全身。他吃痛地捂着灼伤的手指想：就是这样了吧，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一如四年前的那个晚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