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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诗隐
藏春戴着素纱帷帽,站在柜台后,轻点着戚宝斋的伙计们摆上新到的簪子。
铺外,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书生在戚宝斋那金字黑底的阔气招牌下驻足良久。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干瘪的钱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门口那位戴着面纱的窈窕女子吸引。
她步履轻盈,指尖正轻柔地抚过一支支陈列的玉簪。一阵穿堂风过,纱帘微扬,露出女子精致的侧脸,鼻头微翘,唇红齿白,鹅蛋脸型,下巴有些尖俏。
藏春正检查一块和田玉料的光泽,抬头便瞧见了门口踟蹰的书生。见他衣着朴素,面带犹豫,那份囊中羞涩的窘迫几乎显而易见。
铺子里伙计都在招呼几位衣着锦绣的妇人,藏春便款步上前,隔着面纱,声音温软:“公子进来罢,只是看看,不买也无妨的。”
张诗隐面上微微泛红,明日是寡嫂生辰,他确实想买支素簪聊表心意。
藏春笑意盈盈并不过分热切,说话问温温柔柔也让人觉得舒服,这也让张诗隐稍稍缓了压力,随她进来。
店内珠玉琳琅,金银璀璨,行走其间的皆是绫罗绸缎的贵妇。张诗隐一身布衣置身其中,只觉周身局促,手脚都似无处安放。
“公子想挑个什么,是给家中夫人、小妹,还是敬重的长辈?”藏春引他至一张榉木八仙桌旁,柔声询问。
“是…给我嫂嫂,约莫四十许人。”张诗隐于女子首饰一窍不通,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观公子气度风雅,令嫂想必喜好素净大方之物…”藏春一面轻语,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神色衣着。
白皙纤细的手指掠过一排华贵的金簪玉钗,最终停留在一支古朴的竹节银簪上,指尖轻巧地将它拈起,“这支竹节簪,大气端庄,最合年长妇人的气韵,公子瞧着如何?”
张诗隐正暗自掂量袖中银钱是否足够,藏春已贴心地报出了价:“这支簪子纹饰简洁,用料实在,只需三钱银子。”
价格比张诗隐预想的低些,两人当即交易。
待伙计用素纸仔细包裹簪子时,张诗隐抬眸间正对上藏春圆溜溜的大眼睛,黝黑中似乎又透点晶莹剔透的紫色,他登时避开了目光,心脏狂跳,慌忙垂下眼睫,耳根却已热了起来。
“鄙姓张,不知姑娘芳名…可是在这戚宝斋做工?”他鼓起勇气问道。
恰在此时,一个顾着挑选首饰的客人脚步踉跄,险些撞到藏春身上。藏春一惊,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面上露出一丝受惊的怯意。
旁边包好簪子的伙计闻言,立刻护主似地接道:“这位公子慎言,这是我们东家的二小姐,闺阁名讳岂是轻易可以告诉你的?”
原来是戚家的二小姐,张诗隐顿觉唐突,忙拱手致歉:“是在下失礼,冒犯了小姐。”
这个时辰,正是柳先生来送栀子,他提着一个小竹篮走了进来,里面是几束含着露水的洁白栀子花,馥郁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他与陈掌柜交割花资时,瞥见了张诗隐,张诗隐也瞧见了他,两人同在青梧书院授人课业,算是相熟。
“柳先生好雅兴。”张诗隐看着柳先生手中的栀子花说道。
柳先生略显窘迫,正欲将花篮往身后藏,兰翠已从后院掀帘出来,连忙笑着上前解围,极其自然地接过了花篮,“多谢柳先生,是我瞧着花鸟市上这栀子开得水灵,偏生手里提了东西,才托先生帮忙捎带的。”
藏春仍倚在柜台边,单手支颐,这是她惯常的姿势,带着几分慵懒。
张诗隐心知柳先生家境艰难,看破不言,再次拱手告辞。临出门前,他状似无意地回首,目光飞快地掠过那抹浅碧色的身影。
藏春捕捉到他的视线,坦荡地回以一抹浅笑,如同对待任何一位寻常客人。这坦然的笑容反倒让张诗隐心头一慌,脸上热意更甚,几乎忘了拿刚买的簪子,还是兰翠眼疾手快地提醒了他。
兰翠送他到门口,立刻朝藏春招手,脸上带着看透一切的笑意。藏春放下手中拨弄的算盘珠,好奇地走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扶着雕花的门框探头望去,原来是文芝正与方才那位张书生在街角说话。
文芝显然没料到在此巧遇张诗隐,指尖捋过鬓边一缕碎发,言语间双颊泛起红晕,正兴致勃勃地提起两人都认识的风林。
“听闻府上住在城东荷花巷?若令弟在课业上有疑难之处,在下也可上门指点一二。”张诗隐已知晓这位常在诗会露面的女子是戚家大小姐,其余却不知,方才因藏春之故心情尚佳,故而对文芝的言辞也温和了几分。
文芝一听,更是心花怒放,拉着他天南地北地说得更起劲了。
兰翠“啧”一声,低语道:“喏,这便是大小姐的心上人了。”
心上人?藏春仔细看去,身形确与花灯节所见文芝身旁的男子相似,但兰翠未曾亲眼见过啊,她狐疑地看向兰翠:“翠姨,你怎知他就是那位张进士?”
“这还瞧不出来,你瞧瞧大小姐同他说话时的眼神,那眉眼间的羞意和一拧一拧的帕子…”兰翠努努嘴。藏春又仔细看了看,仍觉平常。兰翠接着道:“就像大少爷不喜欢贾朵,不也挺明显的吗?”
哥哥不喜欢贾朵?藏春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戚风堂似乎确实未曾因贾朵私奔而流露过特别的悲伤情绪。
她退回柜台,栀子花香格外清新。兰翠也跟了过来,脸上堆着笑,却又带着几分难为情:“二小姐,翠姨…能不能求你件事?”
藏春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挑,能让兰翠露出这般小女儿情态的,除了那位别扭的柳先生,还能有谁?
“柳先生的娘亲…病势沉重,怕是熬不了多久了。”兰翠声音低了下去,“他眼下急需银钱,可一时又寻不着合适的差使…二小姐,你能不能随便在铺子里给他安排个差事?不拘什么活计,能让他暂时应付过去就成。”
藏春对柳先生向来观感平平,铺子里伙计们私下也常为兰翠不值。“翠姨,”她无奈道,“你究竟瞧上他哪一点?日日这般默默守着,也没见他给你半个好脸色。”
兰翠幽幽叹息一声,情之一字,哪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她就喜欢他那股子不服输的倔劲儿,喜欢他浆洗得发白却永远带着清冽栀子香气的青衫,喜欢每日在回廊下那匆匆一眼的心跳…横竖心里再装不下旁人了。
前几日藏春还听伙计说,柳先生夜里还在书院抄书换钱,想来他对母亲的孝心,倒与兰翠的痴念能对上几分。
她叹了口气,只得妥协:“罢了,正好柴五娘回了汴京老家,便让柳先生顶她的缺,做些洒扫打杂的活计。我再让账房给他提前支两个月的工钱。”
兰翠顿时松了一口气,又急忙叮嘱道:“二小姐,这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是我提的,若叫他知晓了,以他那性子,断不肯来的。”
藏春扶额,不禁露出一抹苦笑,这还得她亲自跑上一趟书院去请这位柳先生。
须臾,文芝便进了戚宝斋,她面上如蒸粉霞,对藏春说话都有几分雀跃,“大哥哥不知从哪得了鹿肉,厨房已经炖上了,爹爹让我喊你回去尝鲜。”
藏春笑着应了,帮陈掌柜将几件贵重头面锁进黑漆描金的立柜,又嘱咐了伙计几句,便与文芝一同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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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后,藏春便去了柳先生教书的青梧书院。
书院白墙黛瓦,庭院里几株高大的梧桐树亭亭如盖,此时桐花正盛,紫色的花朵如云似雾。
她步入书院,沿着长廊行走,忽见廊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书院中人尽皆知,张诗隐是今科春闱的热门人选,有望登科入仕。却也偏有几个屡试不第的同窗,见他家徒四壁又无父无母,心中妒恨,“失手”将他腋下夹着的几卷学生课业打翻在地,纸张散落如雪。
“张兄这字倒比策论写得更有风骨啊!”几人丢下两句风凉话,扬长而去。
这般场景张诗隐早已司空见惯,他沉默地弯下脊梁,一张张拾捡起沾了尘土的纸页。他心里明白,唯有苦读登科,才能让辛苦供他读书的嫂嫂在人前抬起头来。
他正低头捡拾,神思有些恍惚,面前倏然出现一只素白的手,递来几张散落的纸张,随之飘来的还有一阵熟悉的栀子清香。
他愣住了,抬起头来,藏春来时已将面纱摘下,露出了一整张白净精致的脸。
柔和干净,没有任何攻击性。
“多…多谢姑娘。”他慌忙接过纸页,指尖微颤。
藏春微微颔首,问他柳先生所在,张诗隐指了后院墨香斋的方向,藏春道谢离去。
走到墨香斋外,见柳先生正与人交谈,藏春便安静地伫立在一丛翠竹的阴影里等候,待那人离开,她才上前道明来意。
张诗隐站在廊柱后,看着这一切,心中生起微澜。
傍晚,张诗隐回到墙根下那处低矮的小院儿。
灶间飘出肉香,他将炖好的一小锅肉连同几片浸透油花的白菜端到堂屋那张旧方桌上,小心地扶着寡嫂坐下。
张嫂子早年因日夜赶制绣活熬坏了眼睛,如今只能勉强视物,心中常感拖累了张诗隐,“这肉…得费不少银钱吧?依我说,如今能省则省,留着你赶考路上花用才是正经…”她摸索着碗筷,絮絮叨叨。
今日她生辰,合该吃些好的。张诗隐对她的唠叨只作未闻,熟练地给她碗里盛上肉,心里盘算着明日再悄悄将那支竹节簪放在她枕边,免得此刻又惹她心疼。
他难得地讲起书院的琐事,张嫂子听着,觉得他今日格外高兴,不似往日强颜欢笑。
张诗隐咬了一口硬冷的黄米馍馍,“今日我遇见了一位很善良的的姑娘。”
张嫂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连声追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可曾许配人家?”
张诗隐喉结动了动,指尖攥紧了怀里的布钱袋,她递纸时的栀子香还在鼻尖,可转念想起自己的布衣,寡嫂的病,又把话咽了回去,只低声道:“不知…我未曾问得。”
他低头扒了口黄米馍馍,粗糙的馍渣剌得嗓子发紧,可心里却慢慢升起个念头,等春闱放榜,若能得个一官半职,再捧着像样的聘礼去戚家,那时便知道她名字了。
正出神间,那抹浅碧色的身影在他的心头飘荡,竟已飘到现实中来,遮住了他的视线,张诗隐惊讶自己竟已经意乱情迷到了此等地步。
他唇边一热,才发觉竟是嫂子给他夹了一口白菜,把他的眼睛当成嘴了。
张嫂子看不见,只当是送到了他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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