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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知2
“那你昨日大雨还来见我……”富闻谦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喉间像是梗着滚烫的沙石,每一个字都磨得生疼。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她低垂的眼睫,“拖着这样的伤?!”
江月明被他骤然锐利的目光刺得心头发紧,下意识想转首避开,心道她怎么就多余说这一句!
她强自镇定,唇边甚至努力扯出一抹轻松的笑意:“你看我昨日不是好端端跑去见你了么?还能跟你说话,还能……还能……”
说着她便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话给搪塞过去,“还能站着呢!今天还腿脚麻利地来政事堂,就说明……无大碍的。只是不小心坐久了,腿脚有些麻,一时没站稳罢了。”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试图用那点笑意来冲淡他眼中的惊涛骇浪。
见他半晌不作声,又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仍僵在半空的手背,指尖冰凉:“真的,别担心。歇会儿就好。”
“无大碍?歇会儿就好?”他几乎是咬着牙重复她的话,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痛楚与翻江倒海般的怒意,那怒意并非对她,而是对那日暴雨中跪在冰冷玉阶上的她,更是对此刻还在强撑伪装、粉饰太平的她!
“江月明,你既这么说,敢不敢掀开衣摆教某瞧瞧,你伤的到底如何呢?”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强装的镇定,直刺内里。
“我,我……”
江月明竟有几分心虚胆怯,一瞬间便想起文颜路给她千叮万嘱的“莫要惹他”,但她“我”了半日也未说出个所以然,最后硬着头皮与他犟道:
“我凭什么教你看,你是我什么人呀!再说了,礼教男女之防……”
富闻谦似是早便料到她会这么讲,周身那股平日里收敛的、属于参知政事的凛冽威压骤然释放开来,内堂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江安隐,”他指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指着她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却仍强作镇定的唇,声音里压着即将爆发的情绪:“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脸色白得像雪,唇上那点胭脂都盖不住病气!我现在倘若问你为何不肯如实相告,你可是要说‘不想我担心’?”
“不是……”
江月明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他此刻的注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教我说中了是罢?”富闻谦冷斥一声,清泠的眸子深不见底,“所以你宁可拖着伤腿,在暴雨里奔波,宁可强忍剧痛,在这里批这些无关紧要的折子,累得昏睡过去,也不肯告诉我一声……你疼?!”
江月明心中骤然发紧,指尖抠紧紫檀木椅的扶手,好似膝骨一阵阵的突跳疼痛并不存在,努力辩解道:“还……还好……不疼……”
“不疼?还好?”富闻谦反呛一句,“江月明,你这种倔性子,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也就罢了,现在倒好,连自己真实的感受也不敢说出口了么?!”
“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半分疼痛都不曾有过么?”
江月明将想出声,富闻谦却一字一句道:“你想好了再答,江安隐!”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
江月明犹豫了。
他的那双眼睛里,有难以置信的震怒,有深不见底的心疼,还有一种……被深深辜负的痛楚。
她垂下眼,再不敢答他。
内堂的空气仿若凝滞,莲花香炉里飘起的袅袅青烟一柱而上。江月明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他压抑于胸膛的粗重呼吸。
时间一刹,却仿佛过了许久。
片晌,富闻谦站直身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眼里是无限的怅然与孤愤,卷着无尽无边的质问与失望,沉得像是独守在黑暗的夜里,淋了一整夜的凄风苦雨,却看不见半分微茫的火光。
终了,那眼底浮现几分不愿与她争辩的倦意,他只吐出一字,声音沙哑低沉,“好。”
说罢他不再看她,倏然转身,绛紫大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大步转过屏风,向外间走去。
“哗啦——!”
不远处传来竹篾相撞的刺耳声响,江月明隔着屏风,隐约瞧见堂口的帘子剧烈晃动,似乎要被扯下来似的。
富闻谦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帘后,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江月明僵在圈椅中,浑身冰凉。
她的鼻间似乎还残存着他衣上的清冽香味,可耳边却只剩不安躁乱的竹帘相撞声。
方才强撑的镇定瞬间崩塌,巨大的懊悔和酸涩瞬间涌上心头。她看着地上散落的文书和那几张洇着朱砂的草纸,又看看那还在微微晃动的竹帘,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她是怎么舍得,伤他一次又一次?
所有故作镇定的伪装,故作淡然的逞强,在他方才的最后一眼中溃不成军。
“你怎么舍得啊……江月明?他待你那般好……”她喃喃自语,心口仿佛压着千斤石,又酸又胀。
撑着桌角,她慢慢矮下身子,狼狈地去一张张捡地上散落的奏书和草纸,喉咙却不自觉地哽咽。
*
太医院内,药香浓郁。
当值的李太医正指点两个药童分拣药材。
他先小心地将薄如蝉翼的冰片收入锡罐密封,又耐心教导药童将剩下的珍贵药材分门别类盛入备好的影青瓷瓶。
药童依言照做,动作谨慎,却忍不住压低声音,好奇道:“师父,外头都在传参知大人近日脸色冷得吓人,今儿连苏大人都躲去西廊了……”
李太医闻言眉头一皱,沉声训斥:“胡言!参知大人素来谦和有礼,端方如玉,纵有肃穆之时,亦不会苛待同僚。尔当精研药性,恪守本分,莫要妄议此等风言风语!”
药童缩了缩脖子,连声称是。
恰在此时——
厅门轻响。
一道绛紫身影踏入堂内,周身裹挟着一股凛冽寒意,瞬间在满室温煦药香里破开一道霜气。
李太医这厢将斥罢药童,一回头正对上富闻谦那双深不见底、寒意凛然的眸子,手中登时便是一抖,差点打翻盛着枸杞当归的玉碟。
这脸色……跟经年不化的昆仑雪顶好像也无甚差别,外头传言……竟非空穴来风?!
“参,参知大人?”李太医的声音都带上了颤音,额角渗出细汗,“您……您可是玉体违和?”
富闻谦径直走到诊案前坐下,声音冷硬如铁:“无大碍,取些活血化瘀、舒筋通络的药来。”
“啊?”李太医一愣,“不知参知大人是何处不适?可教下官先诊脉……”
“不必。”富闻谦立时打断,语气不容置疑,“左手腕,不慎扭了一下,取药便是。”
李太医本欲多问,但被他瞥过来的一眼瞧得后背发凉,哪里敢再多言语,这位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连忙去取,但一边转身在药柜翻找,一边心里犯嘀咕:左手腕扭了?看这通身气势,冷硬得像是刚徒手拆了谁家大门回来似的……
李太医不敢怠慢,不仅取了最好的玉露化瘀膏,还配了内服的活血散瘀丸与汤剂,在转身看见富闻谦时,又默默扭过身去,把消肿止痛的贴布也给包上了十几贴,最后满满当当装了一大包,万分恭敬地递到富闻谦面前。
“参知大人,这是外敷的太一膏,玉真散……取一样一日两次,厚涂于患处散淤。这是可内服的救急丸药,还有这泽兰汤,当归散,增血补气……”他小心翼翼地介绍了一个遍。
然而富闻谦看也没看那堆药,只平常地“嗯”了一声,又道一声“有劳。”提起那沉甸甸的药包转身就走,留下李太医和药童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这……
空穴不来风,是有点道理的。
李太医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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