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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岁岁平安(上)
凌晨两点,孙雅彬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她从来都是一个胆小的人,买菜的时候连活鱼都不敢买;前些日子佑儿想要养两只小鸟,赵一萌都同意了,她却说什么也不让,生怕哪天早晨一起床,看见小鸟死在鸟笼里了。
她很后悔当时没跟宋琪和罗兰一起下楼去看谷守业的遗体一眼,以至于现在总忍不住去想象他死后到底是什么样子,越想心里就越害怕。
躺在她身边的佑儿已经睡得很踏实。
她伸手按亮床头柜上的小夜灯,给自己壮壮胆。
今天是她有生以来与死者离得最近的一次。
她的父母都健在,婆婆虽然在三年前过世了,但当时她并不在场,后来见到婆婆的遗体时,已经是在殡仪馆的吊唁厅里。她跟着其他家人一起行礼、哭泣,但始终没敢仔细看一眼安放在冰棺里的婆婆的遗容。
她还记得全家去墓地给婆婆烧头七那天,季伟峰问:“你们最近有谁梦到过咱妈么?”
大家都摇头,只有季伟泽说:“罗兰梦到过。”
大家都看向罗兰。
罗兰就说:“是,咱妈火化那天夜里我梦到她了。在那个梦里,咱妈还是她七十岁左右时的样子,胖胖的,笑眯眯的,一点儿也没有生病。她对我说,她想要她生前没用完的那几包纱布和那半瓶碘伏。我醒了之后就告诉伟泽了,他说过几天给咱妈烧纸的时候一起烧过去。”
听到罗兰这样说,孙雅彬的心里很不舒服。
其实,在季家的三个儿媳妇里,婆婆一直最疼孙雅彬,最不在意罗兰。孙雅彬嫁的季伟杨虽然是季家的次子,但生下的季鹏程却是响当当的季家长孙,而且是季家唯一的孙子。
婆婆和老季都特别宠爱季鹏程,看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不仅从小带到大,而且还花掉大半生的积蓄给季鹏程买了婚房,买了车。
但后来婆婆瘫痪在床时,刚巧赶上佑儿出生。季鹏程和赵一萌都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孙雅彬为了省钱,就没雇月嫂,自己亲自在家伺候月子。于是,去照顾婆婆的人就只有季雨霏了。罗兰提到的那些纱布和碘伏,就是季雨霏给婆婆处理褥疮时用的。
乍一听到婆婆托梦给罗兰,却不给她,孙雅彬心里着实有些惭愧。其实,在婆婆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罗兰也没去伺候过,但罗兰也没像她那样拿走了婆婆大半生的积蓄。
她总觉得婆婆即便已经死了,却还在责怪她。
这时,对面房间的门吱呀一响,把孙雅彬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
咔嗒一声,客厅里的灯亮了。
孙雅彬侧耳细听,听出是赵一萌去了卫生间。
少顷,孙雅彬这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儿,赵一萌探头进来,小声问道:“妈,你怎么还没睡呀?”
“嗯哪,”孙雅彬应了一声,“这一整天太折腾了,我有点儿睡不着了。”
“我也是。”赵一萌说,轻手轻脚走进屋,坐在床边,摸了摸佑儿的小手,“唉,还是小孩儿好,心里啥事儿也没有,啥时候都吃得香,睡得甜。”
“这佑儿是真淘乏了,咋摆弄都不带醒的。”孙雅彬说,“鹏程睡没?”
“也没呢,说是一整天没在家,游戏的进度都落下了,得往前赶一赶,要不就领不到奖励了。”赵一萌说。
“那你过这屋来挨着佑儿睡吧,省得他玩游戏影响你睡眠。”
“也行,那我去把枕头和被子抱过来。”
孙雅彬就坐起身,说:“你先上床,我去帮你抱吧。”
有赵一萌陪着,孙雅彬心里没刚才那么害怕、那么容易胡思乱想了。她把佑儿身下的小褥子往自己这边拽了拽,给赵一萌多腾出些地方,低声笑道:“你姑父那边儿一出事儿,大伙儿都忙活他去了,咱们佑儿今年连压岁钱都没得着,就回来了。”
赵一萌也笑,说:“没事儿,反正她小,也不懂得这些。再说了,小贝和稳稳也都没得着。”
孙雅彬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说:“小贝这是最后一年有压岁钱了吧,我记得她今年夏天就该毕业了。”
“嗯,好像是,”赵一萌说,“唉,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是啊,真快。”孙雅彬也跟着感叹一句,旋即笑道,“明年就算不用给小贝压岁钱了,他们也省不下——明年咱家就该得双份了。”
“也是哈。”赵一萌应了一声。
“到底还是你和鹏程争气,”孙雅彬说,“你们有了儿子,你爷爷,还有你大爷的想法自然就跟从前不一样了,毕竟整个老季家就这么一个传人。”
想到即将出世的孙子,孙雅彬心里踏实了不少。害怕的心思也淡了,倦意渐浓。
她看一眼床头柜上的小闹钟,伸手按灭了小夜灯,打个呵欠说道:“都两点二十了,睡吧。”
凌晨两点二十分,罗兰开车把季家姐弟四人送到季雨霏家楼下。
她在楼门前的小路边停下车,扭头说道:“你们就上楼去吧。我回大哥家去接上小贝一起回家。伟泽,你把后备箱里放的那两桶饺子和粥带上去,你们几个谁饿了就吃一口。”
季家姐弟四人就下了车。
季伟峰扶着车门说:“罗兰啊,都这么晚了,我家小区不让进车,你还得一个人走进去接小贝,不怎么安全。要不你就让小贝住在我家里吧,你跟我们一起上楼去,在我姐这儿将就一宿,明天一早再去接她得了。”
“没事儿,大哥,明天一早小贝还得去上班呢,从你家走就太远了。”罗兰说,接着微微一笑,调侃道,“你们都不用担心,今天应该算是一年里最安全的一天了,无论好人坏人、穷人富人,都窝在家里过年呢。”
这时,季伟泽一手提一只保温桶,站在季伟峰身后,说:“没事儿,大哥,让她走吧。我这就给大旭打个电话,让他把小贝送到你家小区门口。”
“那也行,我就不用自己从小区门口走到大哥家接小贝了。”罗兰说,“就是得把大旭折腾起来。现在都快两点半了,他们肯定早就睡下了。”
凌晨两点半,王旭升的手机响了。
他平时在轧钢厂上班,工作环境特别吵,把手机铃声调得特别响。此时电话一来,不仅他醒了,连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刘丽娜和稳稳也醒了。
稳稳睁开眼,见不是在自己家里,扁扁小嘴就要哭。刘丽娜赶忙把她搂过来哄着。
片刻之后,王旭升穿上衣服,走出卧室,只见客厅里还亮着灯,宋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
“大舅妈,你还没睡哪?小贝呢?”王旭升问。
“小贝在我屋里睡觉呢,”宋琪说,“你找她有事儿?”
“我三舅刚才给我来电话,让我把她送到小区门口,说我三舅妈一会儿过来接她。”王旭升说。
宋琪听了,就站起身:“那你等一会儿,我去帮你叫她起来。”
王旭升陪小贝走到小区门口时,罗兰的车已经停在那儿了。三个人都疲倦得不行,只互相打个招呼,小贝就上了罗兰的车,王旭升就转身往回走了。
罗兰把车驶上大路,问坐在副驾驶上的小贝:“汤米回来了吗?”
“没,”小贝说,“我看大娘坐在客厅里一直没睡,应该是在等汤米。”
“那你睡了没有?”
“我睡着了一小会儿。你和爸爸、二大爷他们刚一走,大娘就让我睡在她屋里,让大旭哥一家三口睡在我大爷屋里。我还以为她要安排我们睡在楼下的客房里呢,但她提都没提客房的事儿,估计是担心我们害怕。”
“那你怕不怕?”
“还好吧,毕竟自从吃完年夜饭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姑父,我根本就没下过楼。所以什么也没看见。”
提到谷守业,小贝就问:“妈,我姑父最后什么样儿?”
“看上去挺平静的,就像睡着了,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儿。”罗兰说,“不过我觉得他看上去比活着的时候更年轻些,可能是因为死后肌肉都松弛了,皱纹什么的就平复了吧。”
小贝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妈妈你说,我姑父要是没来大爷家过年,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他吃年夜饭的时候真喝了不少酒,我都亲眼看见了。”
罗兰想了想,说:“我也看见了,但人生无常,生死的事儿有谁能说得准。在殡仪馆办手续的时候,我看见你姑父的死亡证明上写的是‘心源性猝死’,和你舅舅当时的死因一个样,但你舅舅去世前一滴酒也没喝。”
“我大娘和二娘其实都不喜欢姑姑,表现得那么明显,连我都看出来了,也不知道姑姑是怎么想的,每年还非得去跟她们一起过年。”
“噢,我倒觉得她俩也未见得就是真不喜欢你姑姑,不过是因为大家平时都各过各的日子,都养成了不少自己的小习惯,偶尔凑到一起,感觉很不适应罢了。再说,你姑姑来过年完全是因为你爷爷、你大爷、你二大爷和你爸,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人。你也知道,你姑姑日子过得一直不宽裕,你爷爷一直明里暗里贴补她,你大爷、你二大爷和你爸遇事也一直帮衬她。还有就是,你大旭哥和你姑父前几年因为钱的事儿闹得挺僵,你姑姑要想跟你大旭哥一起过年,也只能来你大爷家了。”
听了罗兰一番长篇大论,小贝叹了一口气,说:“唉,除夕为什么非要聚在一起啊,真累。”
“只要有你爷爷在,这样的聚会就会一直进行下去。”罗兰说。
这时,她们的车绕过一个空阔的广场,这里很显然刚刚被当作了放烟花的好去处,此刻满地散落着碎纸屑,随处可见燃放过的烟花纸箱。几个捡垃圾的人正兴高采烈地把沉甸甸的纸箱往各自的电瓶三轮车上搬。
小贝往窗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罗兰道:“妈妈你说,每个人眼里的世界是不是都不一样啊?”
“应该是吧,”罗兰说,“世事就像一场大戏,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见小贝不吭声,罗兰又说:“我从小就先天性远视,这么多年来,偶尔就有人问我看东西是什么样儿的。我就发现其实我根本描述不清楚。所以你看,我眼中的世界肯定和别人眼中的世界不一样。”
两个人一路闲谈,不觉已回到自家小区。
罗兰的车位正对着楼门口,她泊好车,和小贝一起上楼回家,进门后对小贝说:“给你爸发个微信,告诉他我们已经到家了。”
小贝依言发了微信,季伟泽立刻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
“我不行了,太困了!都三点钟了。”小贝钻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在床上,直接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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