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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意外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居然很简单——冬月初一的晚上,妙莲沐浴之后,抱怨说身上痒痒的,有点儿不舒服。
“你不该总用那么多花瓣泡澡,或许是过敏了吧。”我随口说,揭起她的浴袍袖子仔细看了看,只见她手臂内侧细嫩的皮肤上果然起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指甲大小的红斑。
“‘过敏’是什么意思?”妙莲歪头看着我,好奇地问。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才好,就说,“用清水洗一下,过几天应该就能好了吧。实在不行找个御医看看,开个疏散的方子吃吃,或许能好得快点儿。”
“不应该呀,”菱儿在一旁小声嘟哝,“泡澡用的花瓣都是府里特意送过来的,二小姐这么泡澡也有六七年了,从来没痒痒过。”
“那也许是晚膳吃了什么发性的东西?”我嘴上胡乱猜测,心里却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
妙莲就扳着指头把晚膳时吃过的东西一样一样数出来,我们三个人思来想去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最后,妙莲只得又去用清水把身子洗了一遍,觉得似乎好些了,也并没太当回事儿。
糟糕的是,那天夜里很晚的时候,皇帝过来住下了,第二天早起就说身上也有些痒。
皇帝抱恙,太皇太后自然立刻就知道了,亲自带着御医到妙莲的宫里来看视。
几位御医望闻问切了一番之后,都说皇帝的病不要紧,搽一点儿药膏,过一两天就会好;但皇后的病却严重一些,不过也无大碍,内服几天汤药,同时外搽药膏,很快也会好的。
太皇太后听了,稍稍舒了一口气,但还是放心不下,命皇帝挪到倚兰殿中休养,由冯清照料,临走前谆谆叮嘱妙莲按时用药,不要随便外出走动。
虽然场面一团和气,但我知道,妙莲把病传染给了皇帝,太皇太后心里肯定是不悦了。
更糟糕的是,几服汤药喝下去,妙莲的病非但毫无起色,竟然还微微有些发热,脸上身上原来起红斑的地方现在长出了一片片密密麻麻的小水泡。
一直很爱惜容颜的妙莲终于急哭了。
菱儿急得跑去太皇太后的宫里报信,太皇太后也只派了更多的御医前来诊治。
一碗碗汤药喝下肚,一罐罐药膏抹上身,妙莲的病还是不大有起色。
皇帝的病早就好了,当然也没有亲自来探望妙莲,只是赏赐了一些吃食和衣料,派得恩带着几个小太监送到明华宫。其实,即使皇帝亲自来了,我猜妙莲也不肯让他见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但皇帝不来,皇宫里少不得又多了些风言风语的揣测。
御医坚嘱妙莲千万不可抓破皮肤,否则轻者会留疤,重者会化脓,危及性命。
我和菱儿不放心别人,只两个人轮流守护妙莲,昼夜不离。
七天之后,妙莲皮肤上的小水泡都瘪下去了,开始慢慢结痂。又过了半月,深色的硬痂开始慢慢脱落,露出里面又红又嫩的新皮。
妙莲原本细嫩的皮肤现在完全变了样,不仅有一片片红痕,还有些粗糙不平。我不知道她的相貌还能不能恢复如初。虽然她因病不用出门,但每天仍会见人。为了不让她在人前尴尬,我和菱儿还是找来了一方半透明的薄纱给她蒙在头上,遮住了斑痕累累的颜面。
转眼冬月已尽,年关将至。皇宫中为了迎接除夕,里里外外清扫积尘,各宫各院从上到下都添制新衣,一派热闹景象。
不知道是怕过了病气,还是觉出妙莲已经失势,一连好些天都没有人来探望妙莲,只除了太皇太后宫中的得安来过几次,每次都带些礼物,说是太皇太后的赏赐。
起初,我们都很感念得安,然而渐渐地,我们却都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要过年了,按照北魏宫中的惯例,病人是不能留在宫中过除夕的,皇后娘娘也不能例外。
于是,在腊月初二的早晨,妙莲蒙上两层面纱,由我和菱儿左右搀扶着来到太皇太后的慈宁宫中,自请出宫,回母家休养。
太皇太后凝视她半晌,叹息道:“也好吧,这世上的事,说起来到底什么都是虚的,最要紧的还是自己的身子。”
妙莲正要跪下谢恩,却听得太皇太后又是一声长叹,第一次以小名称呼她:“妙莲啊,你这一去,除夕夜宴,新岁百官朝贺,庙堂之上,没有皇后也实属不妥啊!”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太皇太后的意思,却见妙莲早已盈盈跪倒,清清楚楚地朗声说道:“妙莲惭愧,此去出宫,恳请太皇太后为皇帝另立新后。”
太皇太后倒是颇感意外,凝视妙莲半晌,叹息道:“也好吧,孩子,委屈你了。”
妙莲敛衽叩首,郑重说道:“儿臣拜别姑母。”
我闻言一呆——妙莲改口称太皇太后为姑母,太皇太后也没有阻拦,显然,从这一刻起,她已经不是孝文帝的皇后了。即便是在古代,这也太草率了吧。离婚啊,都不需要拓跋宏亲自点头吗?
回到明华殿中,妙莲命菱儿找出若干银两交与得喜,请他分给宫中诸多宫女和太监。
“这太皇太后也太无情了!”菱儿低声抱怨。
“隔墙有耳,别乱说。”我小心提醒她。
“都哭丧着脸做什么?”妙莲一把扯去蒙在头上的面纱,笑道,“傻子,我们今天就可以回家啦!”
我一怔,呆呆地看着她满是瘢痕的脸上那灿烂的笑容。
是啊,今天就可以出宫,就可以回到冯太师府,就可以见到妈妈了,我默默地想,下意识地摸摸藏在贴身口袋里的那片妈妈上次临别时塞给我的丝帕。
妙莲只命我和菱儿把家里送来的那些没用完的花瓣和香膏打进两只包袱里,一人背一只在背上。
我们三人走出殿来,早有得喜带着一众宫女太监跪在院子里叩头谢赏,默默相送。
院门外,得喜已叫来一辆小小骡车。我们主仆三人坐进车内。
将要离开的那一刻,得喜忍不住最后一次向我们透露了他新打听来的消息。
“听得安说,太皇太后就要立左昭仪为新后了。”他悄声说。
妙莲灿然一笑,仿佛脸上从来不曾有过瘢痕。
“保重。”她拍拍得喜扶在车沿上的手。
“走吧。”我对车夫说。
骡车吱吱呀呀地沿着宫内的石板路慢慢驶去,我望着渐渐远离的明华宫,忽然想到,妙莲的这一场病十分蹊跷,究竟是自己得的,还是出自太皇太后、左昭仪、蔓儿或菁儿的手笔,抑或是母亲或者高渠夜的安排?一切皆有可能,但都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我的心蓦地一紧。
我终于明白了——宫斗,一直都真实地存在于我的身边,只是不像我从前在小说或剧本里看到的那般热闹张扬,充满仪式感和悬念。我们主仆三人一直身处其中,却在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就中了招,一起败下阵来。
宫门洞开,我们的小小骡车缓缓驶出。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并不算雄伟壮丽的平城皇宫,在心底轻轻诵道:“赢,都作了土;输,都作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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