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不知

作者:庄小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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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再来了


      “你歇够没,热死我了!”

      孙姨一只胖手扇着风,在路边走来走去,焦躁地冲路旁讲话。

      天热,路两边杂草也长得高,古羽飘得更近些,才看到那草里蹲着一个人。

      是赵莹。

      “姐,我、我今天真的不成……”她一双圆圆的眼,此刻饱含哀求与痛苦,“我肚子疼,怕是要来事儿了。”

      “瞎说,我还不知道你的日子,回回都是月末,如今才中旬呢!”孙姨不由分说,一把就将人给拉了起来,“我跟你说,廖爷今天可是专程来的,你别关键时刻掉链子!”

      赵莹被孙姨拉得直踉跄,不得已走了两步:“他好折腾,我不成的。”

      “一回生二回熟嘛,老爷们儿喜欢的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些,习惯就好了!”

      “可、可是……”

      “今天能有这个数。”孙姨回头,拉起赵莹的手,这样那样的捏/弄了一下。

      这是在比数字,古羽曾见过,是集市里很常见的法子,两只手借由长袖遮挡,便能在人来人往里无声地讨价还价。

      但他分辨不出什么手势代表什么价格,所以也没能看懂孙姨到底说了个什么数。

      只看到赵莹忽然安静了下来。

      孙姨咧嘴一笑,就好像无数次古羽见到她哄壮壮时的表情:“怎么样?凑够了钱,你就能送爹去县里的大医院治胃病了,姐可是有好事都想着你呢!”

      赵莹的目光突然有点发木,她向孙姨确认了句:“真的……能有这么多?”

      “菩萨在上,姐啥时候骗过你!”

      赵莹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了,这回都不用孙姨拉,她自己跟着人往前走。

      二人就这么走到寺庙,古羽悬着一颗心,但镰刀并未斩下——他环绕一圈,没有看到古志华。

      老僧人快步迎了出来,声音里带着责备:“怎么才来?”

      孙姨冲赵莹眨眨眼,竟将过错全揽了下来:“都怪我路上不小心,崴了下脚。”

      老僧人没再追究,“快进去吧!廖爷等好会儿了!”

      “去吧,我也接壮壮下个学,完事过来。”孙姨把赵莹往正殿一推,就匆匆离开了。

      赵莹弯腰缩头,像个鹌鹑似的,挪过正殿,挪过饭桌,来到一间侧房门前,敲了敲关紧的门。

      “进。”一个男声响起。

      古羽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心脏差点都要停了。

      竟然是古志华!

      一团空气僵硬地停在门前,就这么看着赵莹推开了门,只见屋内一床一桌,一眼看到底,桌前正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古志华、另一个则是古羽从未见过的男人,那男人黑发间带了些白,明显比古志华要年长不少,大概跨在中年与老年的分界线上。

      “莹莹来了,那你们聊吧。”古志华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站起身,又对那男人说,“老廖,刚说的事,改天我去你那细聊。”

      “好,再联系。”老廖点头。

      古志华跨步出门,迎面撞过了呆悬在门前的古羽——现在只是一团空气,他反手要关门,却听里头人突然说。

      “开着吧。”

      赵莹浑身一颤。

      古志华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廖拍了拍身边的蒲团,声音称得上是温和:“莹莹,坐。”

      古羽尚且沉浸在撞见古志华的震惊之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赵莹和这个岁数能当她爷爷的老廖要聊什么?

      他下意识想往屋里进,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却突然浑身一僵——那熟悉的挤压、拉长感再次袭来。

      垂下的头发挡住了赵莹的表情,只见她半弯曲着膝盖,正要往草蒲上坐。

      老廖则抬手倒茶,水从壶口流出,与热气一同定格在半空。

      时间又停止了……

      “古羽。”

      阿雾的声音骤然响起。

      它不似从任何一个方向传来、又或者其实正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宛如一个无形的钟罩,完全的笼罩住了古羽。

      “走。”阿雾说。

      你在哪里说话?

      为什么不出现?

      又为什么能在我的梦里驱赶我?!

      古羽有好多话想问,但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别再来了。”

      这是阿雾说的最后一句。

      -

      古羽终于被那股力量推出了梦境,如上一次梦醒般,迅速、仓促、大汗淋漓。

      窗外是星光漫天的深夜,床头放着体温计、挂着吊水,他在那个暴雨里昏了过去,不知烧了几天。

      一身汗躺到了干,古羽仍然一动不动,目光直直的顶向惨白的天花板,仿佛要看穿才肯罢休。

      如果说在之前的梦里,他尚且还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应该做些什么的话。

      此时此刻,古羽的脑子突然空了。

      就好像面对一个山洞,若里头有隐隐火光、或者至少目之所及处能见到拐角石壁,那么为了弄清内里到底有什么,人大概还是会鼓足勇气后,往里走的。

      可如果这个山洞完全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呢?

      甚至连光都畏惧靠近,仿佛只要迈入,就会被立刻吸到另一个次元位面呢?

      要怎么办……

      古羽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这个梦真的是阿雾给自己托的吗?

      他之前这么认为,是因为梦里有许多事情,明显是自己不可能知道的、但又的确是真实发生的。

      那只能是阿雾知道的,然后他出于某种目的,托梦告知自己。

      可如今看来,阿雾似乎根本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事,以至于要强行把他赶出去。

      还叫他“别再来了”。

      如果这不是阿雾在托梦的话……

      古羽忽然感觉浑身发冷、汗毛直竖,在厚厚的被褥里打了个寒战。

      再或者,会不会这根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梦?!

      吱呀——

      房门合页突然发出滞涩的摩擦声。

      古羽整个人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谁、谁!”

      “我啊,怎么了,做噩梦了?”古志华端着粥,一脸慈爱的笑意。

      古羽捂着胸口,站在床角,眼睛直愣愣戳向他,一颗心猛跳,只觉得呼吸都快停止了。

      如今的古志华鬓间已经见了白,但五官胖瘦却都是多年未变,与他梦里所看到的那个古志华完美重叠。

      古羽舌尖有些发苦。

      他耳边忽然又响起赵老头头撞树干的声音,那个天暗山沉的暴雨天,不真实得仿佛是另一个梦境。

      这瞬间,什么逻辑、什么推理、什么搜集信息,全部被古羽抛诸脑后。

      “你……你逼死了赵莹的爹,我看到了。”他开口,声音沙哑,“你最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古志华略一挑眉,似有些许惊讶,但很快便隐没在深沉的目光之中。

      他四平八稳道:“你看错了。”

      古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以为古志华会编一套说辞来敷衍自己,没想到竟是连谎话都没准备。

      他急吼道:“我没有看错!他原本只是想杀了我,是你威胁他,他才会撞树的!”

      赵老头的老婆与父母都去世了,如今唯一的女儿也不在了,他在这世上无牵无挂、无所畏惧,所以才会连杀人的绝路都肯走。

      这样的人会害怕什么,怕到被逼自尽?

      古志华轻轻将粥碗放在桌上,又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真的是看错了,我根本没对他说过话。”

      古羽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一股凉意从骨头里往外透,他竟有点想要逃……

      或许是见儿子的脸色过于难看,古志华终究还是退了一步,再次开口时,语气已是恢复成了平日里古羽熟悉的模样:“那天那么大的雨,你又溺水了,神志不清、看错听错,都很正常,赵老头一个疯子,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爸爸知道你也是被吓到了,就好好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其他事别再想了。”

      古羽听明白了,古志华这样,就是不会说出真话的意思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古羽心中尚存一丝侥幸,他毕竟是与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父亲啊,有什么事——哪怕再肮脏、再难以启齿——是父子俩无法坦诚相谈的?只要自己足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者证据就摆在眼前,总有沟通的可能。

      那么此刻,他算是被事实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天真。

      “这件事你不愿意说实话,那我还有别的想问。”

      古羽心中升起一股疼痛的快意。

      就这样吧,就让他再看透一些,再痛得狠些,这样就能丢掉所有的借口和幻想。

      “赵莹姐到底是为什么要自/杀?”古羽问。

      古志华有些莫名:“我怎么会知道?!”

      果然,还是否认的回答。

      “那这些年来,你是不是收了寺庙很多钱?为什么老僧人要给你钱?那些钱去哪了?”古羽问得很急,一字字、一句句,炮仗似的往外冒。

      说到最后,甚至问出一句从来没想过、突兀冒出的话来——

      “阿雾又到底怎么死的?也是意外吗?!还是……”

      当古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心脏蓦的抽痛了下,仿佛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不、不会吧?”他颤抖着,不知道是在对古志华、还是在对自己说,“阿雾他、他……”

      “什么乱七八糟的!”古志华去摸古羽的额头,“烧糊涂了?”

      古羽一把拍开了他的手,红着眼:“你别扯开话题!”

      古志华看了他几秒,深深叹了口气,顺势坐到床边:“古羽,你如今也长大了,该分得清是非!赵老头疯了,无论见到谁,都说是对方害了自己女儿,这话你也信?”

      古羽就知道他会这样说:“你真的没有对赵莹姐……怎么样?”

      “我没有!”古志华厉声道,“你对自己老子有这种龌龊猜测,不觉得可耻吗?!”

      古羽终究才十八岁,对情/爱之事只有笼统的概念,也觉得难以启齿,他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却又不得不说:“如果不是你,那、那你有没有让别的人……”

      “你脑子是不是真的烧坏了?!”古志华似乎是觉得古羽所说太离谱,也有些激动,噌得站起身来:“我跟赵家那个小姑娘统共就没说过几句话,而且她比你大不了几岁,我怎么可能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还有阿雾,他就是自己在山里摔了,磕了后脑勺死的,那个头骨都凹下去了,不信你去挖开坟,自己看!”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细节皆备,若是换作从前的古羽,肯定就信了。

      可是现在,他已经一句都不敢信了。

      古羽喉头滚了滚:“那……拿了寺庙的钱,又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古志华的表情倒是有一瞬的难堪,他问:“你听谁嚼舌根了?”

      “这你别管。”

      “小地方的人就喜欢捕风捉影……”

      “你就是用寺庙给的这笔钱,把县城高中里的老师撬到村里教书的!在我高二那年,这件事都有人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你还要说谎吗?!”

      这一声掷地有声的质问之下,古志华蓦的沉默了。

      他表情忽然透出些许僵硬来,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棉服下摆。

      这件蓝底子的棉服古羽很有印象,是初中有一年古志华生日,他偷偷量了他旧衣的尺寸,拿着压岁钱,托隔壁孙姨扯了布定做的。

      如今尽管洗到布料发白、内里棉絮早就结团不再暖和,古志华也舍不得丢,见人就说起往事,说是儿子的一片孝心。

      该死!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回忆起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

      令人摇摆、令人痛苦。

      古羽死死咬着嘴唇,逼着自己逼问:“你说话啊!”

      “抱歉。”古志华沉声开口,第一句就是认错道歉,“这件事,确实……是爸爸不对。”

      古羽怔住了。

      怎么回事,他不是应该继续否认、否认所有的事情吗?

      古志华抬起头,窗外洒进幽幽月光,将他的侧脸照亮,又将阴影挤进那沟沟壑壑皱纹之中。

      古羽嘴唇嚅动了下,喉头发紧,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好在古志华自己继续开了口。

      “外面人传闲话说什么的都有,但都不准确,那个钱不是庙里给我的,是市里拨下来的文物保护专项资金,用于寺庙的修缮,你也知道,咱们村的这个寺庙,也算是有来头的百年建筑。”

      “我上报时把建筑受损程度说得严重了些,拿到钱之后,我和老僧人合计着刷刷外墙就得了,里头的房梁屋栋其实都好得很,多出来的钱分了点给他,剩下的,听说县里要来个特别厉害的研究生老师,你当年成绩不上不下的,我着急,就拿着钱去通了通门路,把那个老师借调来村里了几年。”

      古志华说话间,双手反复交握着,整张脸都皱巴了起来,看起来很是懊悔、羞愧。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也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被人传出去,但就算是我做父亲的一点私心吧……可是羽羽,你千万别放心上,这件事和你没关系!要追究也追究不到你头上!我这些年也一直在存钱,就是想着万一有天东窗事发,该怎么罚怎么罚,钱也都还回去。”

      古志华都说到了这份上,古羽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有所触动,应该心生感动。

      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他并没有。

      他只是感到很委屈。

      被安排、被给予、被奉献的委屈。

      “这事怎么可能和我没关系,我就是实实在在的受益了啊!可是、可是……”

      古羽抓着自己的头发,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我根本没让你这么做,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擅自替我做这些?!那我考上大学了,是不是就有另一个人、另几个人,因为没有好老师,而没考上大学?”

      古志华快步上前,攥住他的手腕:“别这么想!你能考上大学,也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个聪明孩子,只是缺乏一些学习方法,得老师来点拨,不然那个老师后来回县城了,为什么也没教出成绩比你好的学生呢?”

      这句话看似合理、实则无物,因为没发生过的那一条世界线,无人知道最终通往何处。

      “大不了等你毕业找到工作、安稳了,爸爸这辈子任务也就完成了,再没有什么牵挂,那时候我就去自首,行不行?要坐牢还是罚款,爸爸都认了。”

      古羽听了这话,只觉得说不出的荒唐:“你讲这种话,不还是在把推卸压力给我吗?要我怎样做,真去把你举报了、还是看着你到时候七老八十去坐牢?无论哪种,我剩下的大半辈子都注定会痛苦!”

      他本就大病初醒,当最初亢奋的情绪逐渐褪去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倦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好累。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小虫,被束缚在用言语逻辑钩织出的蜘蛛网上,进退两难、动弹不得,甚至分不清哪根丝线是真的、哪根又是自己神志不清之下的幻觉。

      “羽羽……”古志华还想解释

      古羽却不愿再听了。

      “你走吧。”

      他心里很清楚,在古志华这里,永远也问不出真相。

      古羽靠着床头,重复道,“我现在,想一个人待着。”

      “那好歹先把粥喝了……”

      “走啊——!”

      他竭力吼出这二字,然后便整个人往后一仰,闭着眼,仿佛厌恶透了这一切般,只剩胸膛剧烈起伏着。

      古志华无奈地站在原地半晌,长长的叹息:“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就叫我,别胡思乱想了。”

      然后轻手轻脚离开了。

      门关上,屋内重回寂静。

      过了十多分钟,极度激动、不安所带来的眩晕感才终于消退,古羽轻轻睁开眼。

      这间卧室,是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床桌和柜子的摆放位置都从未改变过,更别提熟悉的床单枕套、日历画报。

      熟悉的环境容易给人带来安全感,但此刻,他只觉得孤单。

      从骨子里透出的那种孤立无援。

      吊坠从胸口向一侧,古羽接在掌心,双手拢了起来。

      “阿雾,阿雾。”

      古羽近乎虔诚地唤着他的名字。

      像是浮舟在茫茫大海中呼叫不可见的灯塔。

      “你能不能……再来我梦里一次?”

      他知道这话说出口有点可笑。

      可是他走投无路了。

      “我真的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一切都变得好陌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天天见面的街里街坊,还有我爸,为什么全都和印象里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恐惧和迷茫冲破他紧闭的双眼,一颗一颗沾染在打颤的睫毛上,随着抖动滴落在枕头,瞬间融入不见。

      “我只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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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别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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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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