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萤火

作者:子姬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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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夏阳离开伦斯特那天,天空难得放晴。

      银月河的冰面反射着碎金般的阳光,周云凡去机场送他时,他的行李箱上还贴着杭澜大学的校徽贴纸 —— 那是他们去年参加梧桐竞赛时领的纪念品。

      安检口前的地毯留着昨夜雪融的湿痕,他反复叮嘱:“记得按时吃饭,别总熬夜看文献。毕业论文的选题要是定不下来,随时打视频电话,我帮你查资料。”

      “知道了,你比我妈还啰嗦。” 周云凡笑着推他,指尖却不自觉攥紧了他的外套。

      她拽了拽那圈深灰色针织,把松散的结系紧,“回杭澜记得替我问候一下你的外婆,替我带两盒她爱吃的杏仁酥。还有,你别总吃食堂的速食窗口,你的胃本来就不好,要老老实实按照我的食谱好好调理身体。”

      “知道了,周医生!”夏阳点点头,突然用力抱了抱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蹭了蹭:“等我放假看你。”

      “嗯。” 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努力忍住眼泪。他风衣上还沾着伦斯特的雪气,混着淡淡的雪松香水味 —— 那是她去年生日送他的礼物,说 “闻起来像不会熄灭的篝火”。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口,周云凡站了很久。广播里传来飞往杭澜的航班开始登机的通知,她才慢慢转身离开。机场外的阳光很刺眼,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出租车驶过伦斯特桥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航站楼的玻璃幕墙在光线下亮得像一块巨大的水晶,却照不进她此刻的失落。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开始了横跨欧亚的异地恋。

      夏阳在杭澜大学忙着大四的课程和毕业设计,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却总会在睡前抽出时间和周云凡视频。他会举着手机逛校园,拍图书馆前的梧桐树给她看:“叶子都掉光了,等你回来就能发新芽。” 会讲建筑系的教授又在课堂上表扬他的医院设计图,“急诊通道的宽度按你说的 2.8 米画的,教授说‘很有医学常识’。” 周云凡则跟他分享课堂上的收获,吐槽解剖课教授总把 “主动脉” 念成 “肺动脉”,讲实验室的小白鼠有多不听话,“今天给它测心率,它居然咬了我一口 —— 不过我反应快,没被咬到。”

      距离并没有冲淡他们的感情,反而让每一次联系都变得格外珍贵。

      周云凡的书桌上摆着一张合影,是夏阳临走前拍的,照片里两人在紫藤花廊下笑得灿烂,背景是暖黄色的小灯,像一串不会熄灭的萤火。她给相框缠了一圈紫色丝带,每天睡前都会摸一摸,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变故发生在 5 月 14 日凌晨。

      伦斯特的五月正值春末,窗外墨蓝的天幕上缀着疏朗的星子,夜风带着晚樱的淡香掠过公寓楼,却吹不散周云凡心头的惊悸。她突然从梦中惊醒,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跳得又快又乱。书桌上的解剖图谱摊开在心脏章节,红色的血管示意图像一张狰狞的网。

      她摸出手机想给夏阳打电话,听筒里却只有单调的忙音。连续打了三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不安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坐立难安,索性披衣下床。薄款针织开衫挡不住春夜的微凉,她盯着图谱上的冠状动脉分支看了会儿,突然抓起外套冲出宿舍。晚风掀起她的长发,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却吹不散心头的恐慌。

      刚跑到操场,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着 “周洛一” 三个字。

      “萤火,” 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凝重,像是从很深的水里捞出来的,“你…… 你要有心理准备。夏阳的外婆,走了。”

      周云凡感觉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她握着手机,指尖颤抖,几乎说不出话:“什……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突发心梗。” 周洛一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关耳刚给我发的消息,夏阳怕你在国外担心,所以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周云凡冲进宿舍,翻出护照和银行卡,手指抖得连密码都输错了三次。她用最快的速度订了最近一班飞回杭澜的红眼航班,起飞时间是凌晨五点半。

      春露沾湿了她的帆布鞋,草叶上的露珠溅在裤脚,凉丝丝的,分不清是露水还是眼泪。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像一场漫长的梦。周云凡坐在机翼旁,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夏阳以前录给她的睡前故事。

      他的声音低低的,讲《苍晖战域》里辅助如何保护 ADC,讲建筑史里的哥特式教堂为什么要建那么高的尖顶,讲外婆做的红烧肉要放多少冰糖才够甜。“外婆说,冰糖要分三次放,第一次炒糖色,第二次炖肉时放,第三次收汁前再加一点,这样才会甜得有层次。” 他当时的语气带着笑意,此刻听来却格外让人难过。

      空姐递毛毯时看见她通红的眼,轻声问:“需要热水吗?” 她摇摇头,把脸埋进毛毯里,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夏阳的味道。

      飞机降落在杭澜机场时,天刚蒙蒙亮。春雨淅沥,打在舷窗上噼啪作响,像是在为谁哭泣。周云凡打车直奔殡仪馆,远远就看见门口挂着白色的挽联,黑色的 “奠” 字在雨雾中显得格外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纸钱的味道,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呛得她喉咙发紧。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大门。灵堂里摆满了白菊和花圈,夏阳的外婆穿着寿衣,遗像摆在正中央,照片里的老太太笑得很慈祥,眼角有深深的皱纹。

      那是去年夏天拍的,当时夏阳还搂着她的肩膀说 “外婆年轻的时候是杭澜纺织厂的厂花”。遗像旁摆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是夏阳小时候坐在外婆膝上的样子,手里举着一根棒棒糖,笑得露出两颗缺牙,豁口处还泛着粉色的牙龈。

      夏阳跪在灵堂前,背对着门口,穿着一身黑衣,肩膀微微耸动。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胡茬也没刮,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背脊挺得笔直,却抖得像风里的芦苇。周云凡记得他出发去伦斯特前,还笑着说 “要多吃点,争取胖五斤回来”,可现在,他的肩胛骨隔着衬衫都清晰可见。

      周云凡走过去,在他右侧轻轻蹲下,伸出手,缓缓抱住了他的肩膀。她的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一件易碎的瓷器。

      夏阳的身体猛地一僵,显然是没想到她会回来。他缓缓转过头,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眼球上的红血丝像一张细密的网。

      “你怎么回来了?” 他声音发哑,带着震惊,“今天不是有神经解剖考试吗?”

      指尖攥住她的手腕时,担忧混着欣喜涌上来:“这么大雨…… 你冷不冷?……”

      “夏阳……”周云凡心疼的喊了他的名字。

      话没说出口,所有情绪都塌成了悲伤。他喉结滚了滚,像个迷路的孩子:“云凡…… 外婆走了……”

      周云凡知道此时任何的安慰都显得苍白,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背,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夏阳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失声痛哭。积压了三天的悲伤、恐惧和孤独,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她的衣服,指节发白,仿佛只要松开手,她就会消失。

      他的眼泪滴在她的针织衫上,晕开成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周云凡任由他靠着,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灵堂里的檀香袅袅升起,混着雨声,像是一首哀伤的歌。

      葬礼结束后,夏阳送周云凡去机场。路上,雨还在下,车窗上的雨刷左右摆动,发出单调的声响。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沉默。

      快到机场时,夏阳忽然开口:“云凡,谢谢你赶回来陪我……”

      “傻瓜,说什么谢谢。” 周云凡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还带着纸钱的灰烬味,“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不是吗?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不在。”

      夏阳看着她,眼神复杂:“云凡,我想…… 我可能要申请研究生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外婆走了,爸妈在艾瑟尔国的科隆市定居多年,这些年我跟他们聚少离多。现在想趁读研的机会,离他们近一点,也算补补这些年的空缺。斯图加特理工有个建筑与医疗空间设计的硕士项目,我打算试试。等研究生毕业,就回杭澜。”

      周云凡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惊喜的笑,眼角弯成了月牙:“真的?那太好了!之前你放弃了交换生的机会,选择留下来,我都觉得很可惜。” 她凑近了些,眼里闪着光,“其实我也在考虑考英格伍德的研究生,专攻心外科。这样我们就能研究生毕业之后一起回国。”

      夏阳看着她,眼眶又热了,喉结轻轻滚动:“那样…… 我们又要分开四年了……” 声音里藏着难以言说的不舍。

      周云凡反握住夏阳的手,指尖轻轻蹭过他的掌心,笑着安抚道:“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更好的重逢。不是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古旧的银质手镯,链身缠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花瓣间隙缀着细碎的星点,像是把揉碎的银河都嵌进了金属里。岁月把花纹磨得温润发亮,边缘却仍能看出当年錾刻的精巧弧度。

      “这是外婆留给你的,” 他的指尖带着微颤,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早早就备下了,说等我们订婚时亲手给你戴上…… 现在先由我代劳吧。”

      周云凡耳尖一热,难为情地嘟囔:“谁答应要嫁给你了……” 嘴上这么说,手腕却乖乖地凑了过去。

      夏阳轻轻拉过她的手腕,银镯扣上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响,像串起了两个心跳。镯子贴着腕骨微凉,花纹蹭过皮肤时带着古老的温度,仿佛有外婆的手在轻轻抚摸。

      她低头轻抚着手镯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外婆在楚泽时说过的话:“好物件要传给心尖上的人,才不算辜负。” 眼眶一热,有泪意漫上来,却被她悄悄眨了回去。

      回到英国后,周云凡一头扎进大四的课程与毕业论文里。解剖图册翻得卷了边,实验室的离心机转坏了两台,连梦里都是病例分析的数据流 —— 她要在毕业前拿下英格伍德医学院的研究生预录取,这个目标像颗定盘星,让她在时差与思念里稳稳扎住了脚跟。

      时光在往返于教室、实验室和图书馆的脚步里悄悄溜走。次年六月,杭澜大学的毕业典礼如期而至,周云凡特意飞回去参加。

      礼堂里,庄子彦穿着学士服,在谭莹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她红了脸;关耳举着相机到处拍,嘴里嚷嚷着 “以后就是社会人了”;成翰坐在最后一排,笑着看向他们。夏阳站在她身边,偷偷牵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跳加速。

      毕业后的那个秋天,庄子彦和谭莹回了老家结婚。婚礼简单却热闹,红绸布挂满了小院的葡萄架,谭莹穿着红裙子,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夏阳抢捧花时差点撞翻甜品台,最终把那束沾着奶油的玫瑰塞给周云凡,低声说:“先替你存着。” 邵深深作为伴娘忙前忙后,手腕上戴着成翰送的银镯子 —— 听说他放弃了酒吧驻唱,开了家音乐工作室,专教儿童弹吉他。关耳则被父亲塞进了一家叫Rayn的服装设计公司从事品牌营销工作,转行的彻底。

      只有周洛一,神神秘秘的。毕业聚餐时问他打算,他只顾着往她碗里夹菜,含糊其辞:“还没想好,可能…… 出国看看?” 蓝灰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狡黠的光,像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九月,周云凡正式踏入英格伍德医学院的研究生课堂,白大褂的口袋里永远装着夏阳寄来的蜜桃糖。几乎同时,夏阳也飞往艾瑟尔国,在斯图加特理工大学的建筑系报到。距离从杭澜到英格伍德,变成了科隆到伦斯特,隔着整片欧洲大陆,却拦不住他每个重要日子的奔赴。

      生日时,他会提前订好机票,带着她去银月河划船,船桨搅碎水面的极光倒影,他说 “这是艾瑟尔没有的浪漫”;圣诞节则更隆重,他会包下公寓的厨房,笨拙地学做杭帮菜,糖醋排骨的汁溅到白衬衫上,像朵狼狈的花。

      瑟琳娜每年都会发来邀请,语气温柔:“云凡,一起来家里过圣诞节吧。” 但周云凡总会婉拒,笑着说:“今年想和夏阳过二人世界。” 电话那头的瑟琳娜总是轻笑:“好吧,替我向他问好。”

      研三开学那天,周云凡作为学生会代表在新生报到处帮忙。梧桐叶落在注册台的登记表上,她刚把一摞表格摆整齐,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刻意压制的雀跃:

      “请问,这里是新生报到处吗?”

      她猛地回头,撞进一双蓝灰色的眼睛里。周洛一穿着一件绿色夹克,胸前挂着一条银色的朋克项链。

      “你怎么……” 周云凡手里的笔 “啪嗒” 掉在桌上,“在这?”

      “是不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啊?” 他耸耸肩,从背包里掏出录取通知书,阳光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窗,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像极了四年前那个突然出现在枫叶大道的少年。

      周云凡看着他忽然笑了。原来时光兜兜转转,总有人会带着惊喜,出现在你以为早已熟悉的风景里。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这个少年突然出现在杭澜大学的枫叶大道上,戴着银色十字架项链,笑着说 “surprise”。原来时光真的会改变很多事,却总有一些东西,始终没变。

      “走吧,学姐,” 周洛一拉起她的手腕,“我请你吃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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