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落不见影

　　考研复习的日子，远比沈絮想象中更难熬。
　　梨大物理系的研究生资格，从来不是轻易能够摘取的星辰。
　　无数个深夜里，面对铺天盖地的文献和仿佛永远也解不完的难题，疲惫和自我怀疑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台灯是孤岛唯一的光源，照亮桌面上密密麻麻的笔记，也照亮她眼底的青黑。
　　每当她觉得快要撑不下去，指尖冰凉，大脑一片空白时，她总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几乎形成肌肉记忆的微博头像。

　　那是大四刚毕业的那一年，图书馆的午后总是格外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的键盘敲击声。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木质桌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沈絮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面前摊开的《高等量子力学》已经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坐在对面的宋嘉轻声说道，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你已经连续看了三个小时了。”
　　沈絮接过水，勉强笑了笑：“还有好多内容没复习完。”
　　自从决定考研以来，她的生活就变成了宿舍、食堂、图书馆三点一线。
　　曾经的社交活动几乎全部取消，连最喜欢的周末电影时间也被习题取代。
　　宋嘉是少数几个还能在图书馆“偶遇”她的人。
　　作为物理系的学长，他总能在沈絮遇到难题时提供恰到好处的指导，又不会让她感到被过度关注。

　　“效率比时长更重要。”宋嘉合上自己的书，“要不要去楼下咖啡厅坐坐？我请客。”
　　沈絮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我再坚持一会儿。你先去吧。”
　　宋嘉没有坚持，只是温和地说：“那我去给你带杯咖啡上来。”
　　看着宋嘉离开的背影，沈絮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宋嘉对自己的好感，从大二开始就若有似无地表现出来。但现在的她，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这些。
　　她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点开微博。
　　这个动作几乎成了她复习间隙的本能反应——即使知道许洛川的微博已经很久没有更新，即使明白他们之间早已是两条平行线。

　　然而那天，当她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时，心脏猛地一跳。
　　许洛川更新了。
　　没有图片，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柳絮总会成长。Be your own light.」
　　成为自己的光。
　　沈絮反复读着这句话，手指微微颤抖。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心中某个紧锁的盒子。

　　她想起初中的自己，那个总是低着头、躲在角落的沈絮；想起高中时为了配得上许洛川而拼命学习的沈絮；想起那个因为许洛川一句鼓励就开心一整天的沈絮。
　　一直以来，她的成长似乎总是与许洛川有关。
　　因为他，她努力学习；因为他，她变得勇敢；因为他，她选择物理这条道路。
　　可是现在，许洛川在告诉她：柳絮总会成长，但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
　　要成为自己的光，而不是永远追逐别人的光芒。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宋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沈絮从思绪中拉回。
　　她慌忙锁屏手机，接过咖啡：“没什么，刷到一句有意思的话。”
　　宋嘉没有追问，只是在她对面重新坐下：“刚才在楼下遇到李教授，他说今年的考题可能会偏重量子场论部分。你要是需要，我那里有一些不错的参考资料。”
　　“谢谢学长。”沈絮小口喝着咖啡，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秋日的天空格外高远，几片云朵慢悠悠地飘过。
　　是啊，柳絮总会成长。
　　它们不是为了哪棵树而飘散，而是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土壤，生根发芽。

　　“学长，”沈絮突然开口，“你觉得人为什么要努力呢？”
　　宋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吧。虽然听起来很老套，但我觉得，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应该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
　　沈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复习时间里，她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做题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学习不再是为了追赶谁。
　　她开始真正享受解题的过程，享受知识带来的充实感。

　　当夜幕降临，图书馆的灯次第亮起时，沈絮合上书本，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要回去了吗？”宋嘉也开始收拾东西。
　　“嗯。”沈絮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今天谢谢你陪我。”

　　走出图书馆，晚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沈絮深吸一口气，感觉心中的重负似乎轻了一些。
　　“明天还来吗？”宋嘉问。
　　“来。”沈絮点头，“不过这次，我是为了自己而来。”
　　宋嘉似乎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变化，微笑着说了声“好”。

　　回到宿舍后，沈絮再次点开许洛川的那条微博。这一次，她没有感到心痛或失落，而是感受到一种释然。
　　她在评论区写下一条只有自己可见的留言：
　　「我会的。成为自己的光。」

　　Be your own light.
　　成为自己的光。
　　这五个字，像是一道微弱却执拗的星火，在她最晦暗的时刻，一次次点燃她内心的力量。
　　她关掉手机，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她对抗疲惫和孤独的战歌。
　　她不再是为了追赶谁的脚步，也不再是为了配得上谁的青睐。
　　她只是想成为沈絮——一个独立、坚韧、能为自己发光的沈絮。
　　这条微博，成了她这两年来唯一的精神支柱，支撑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啃着面包当晚餐的夜晚，撑过了一次次想要放弃的瞬间。
　　而谢清清，也如愿以偿，穿上了白大褂，成为了梨市市医院的一名内科医生。
　　她们偶尔会在周末见面，聊工作，聊生活，默契地避开某个名字。
　　只是有时，谢清清会不经意地提起从其他同学那里听来的零星消息：许洛川回国后发展得很好，在那家顶尖科技公司带领团队，做出了亮眼的成绩。
　　沈絮总是安静地听着，不追问，不评论，仿佛那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消息。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潭看似平静的湖水，会因这小小的石子，泛起多久的涟漪。

　　研究生毕业那年夏天，一场大学同学聚会不期而至。
　　地点定在了一家颇有格调的餐吧。
　　沈絮本不想去，却被陈挽软磨硬泡地拉了去。
　　“絮絮，你都闷头学了多少年了？也该出来透透气了！大家都想见见咱们未来的物理学家呢！”

　　聚会的气氛很热烈，多年未见的同学们很快就找回了当年的熟悉感。
　　啤酒、烧烤、喧嚣的音乐，构成了青春散场后难得的喧闹图景。
　　不知是谁起了头，熟悉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再次上演。
　　几轮过后，瓶口不偏不倚地转向了沈絮。
　　“大冒险！”没等大家起哄，沈絮抢先说道。她害怕“真心话”会触及那个她守护了太久的秘密。
　　起哄声中，惩罚内容被公布出来：“请沈絮同学在现场随机找一位男生，让他背着你走完餐吧后面的小花园一圈！”
　　包厢里顿时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和口哨声。
　　沈絮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局促地看向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男生们表情各异，有跃跃欲试的，也有笑着往后缩的。
　　就在她尴尬得无地自容时，一个身影站了起来，是宋嘉。他今天穿着简单的浅蓝色衬衫，笑容依旧温和清爽。
　　“我来吧。”他走到沈絮面前，自然地弯下腰，“沈老师，赏个脸？”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沈絮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趴上了宋嘉的背。
　　他的背脊宽阔而稳定，带着淡淡的洗衣液清香。
　　宋嘉稳稳地背起她，穿过餐吧喧闹的大堂，走向后面那个被星星灯串点缀的小花园。

　　夏夜的微风拂面，带来花草的清香。
　　花园很小，几步就能走完。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中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
　　“谢谢你，宋嘉。”走回包厢的路上，沈絮轻声说。
　　“举手之劳。”宋嘉笑了笑，“总不能看着你为难。”

　　回到喧嚣的包厢，游戏还在继续。
　　沈絮坐回角落，陈挽立刻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和狡黠：
　　“絮絮，你看不出来吗？”
　　“什么？”沈絮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么明显诶！”陈挽挤眉弄眼，“宋嘉学长喜欢你啊！从大学到现在，这都多少年了？每次有你在的场合，他的目光就跟粘在你身上似的。你发个朋友圈他永远是第一个点赞，你遇到困难他永远第一个出现。刚才那种情况，他立刻就站起来了……这还不够明显吗？”
　　沈絮低下头，搅拌着杯子里的果汁，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不是木头，宋嘉的心思，她或多或少能感觉到。
　　那份恰到好处的关心，那些“偶然”的相遇，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温暖眼睛。
　　“有吗？没看出来。”她轻声回答，带着一丝自己都察觉到的逃避。
　　陈挽叹了口气，声音变得认真起来：“那么明显了，絮絮……你是不是，还没放下你之前喜欢的那个人啊？”
　　沈絮愣住了。
　　聚会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褪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她放不下吗？
　　是的，她放不下。
　　不是因为不甘，也不是因为执念，而是因为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实在太好，好到足以照亮她整个仓皇失措的青春。
　　那份喜欢，早已不是年少时的冲动，它沉淀在岁月里，融入了骨血，成了她的一部分。

　　在陈挽关切的目光下，在酒精和氛围的催化下，沈絮第一次，向另一个人剖开了那段不为人知的青春秘密。
　　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回忆：“嗯，还是放不下。”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遥远的霓虹，仿佛穿越回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十三岁时。那天的我，为了躲避家里来访的亲戚，溜达到离家三条街外的一家有名的奶茶店里。店里冷气很足，我点了一杯珍珠奶茶，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后来，他推门进来了……不偏不倚的，我和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柔的弧度：“那时候的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生。不是明星海报上那种遥不可及的完美，而是一种生动的、带着温度的美好。”
　　“后来，梨中开学，他成了我的同桌。我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在我考试成绩不好时安慰我，说只是考试而已，大不了他来教我复习；在我被当时的‘幽默’老师当众开玩笑时，是他站出来为我出头；在我和我妈妈吵架，一个人跑出门，在公园长椅上哭的时候，是他找到了我，送了我一条围巾，说那是‘独属于我的，独属于沈絮的新年礼物’……”
　　她缓缓诉说着，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画面，如同老旧电影般一帧帧浮现。
　　陈挽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说完最后一个字，沈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这个秘密，她背负了太久太久。

　　聚会散场后，沈絮面临着人生的重要选择。
　　有几所外地高校和研究机构向她抛来了橄榄枝，待遇和发展前景都相当不错。
　　然而，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她做出了一个让身边许多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她回到了梨中，成为了高一一班的一名物理老师。
　　站在熟悉的校门前，看着那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庞，沈絮的心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间教室，一条走廊，都镌刻着她和许洛川的回忆。
　　在实验室里，她会想起他们一起备战竞赛的傍晚，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在教室里，她会想起他作为同桌，递过来笔记时温暖的笑容；在操场上，她会想起那个他为她挺身而出的午后……

　　她从未刻意去寻找，但回忆总是不期而至。
　　她终于明白，她放不下的，或许不仅仅是许洛川这个人，更是那个因为喜欢他而不断努力、不断变得更好的自己，是那段纯粹、明亮、充满了可能性的青春岁月。
　　她接受了这份放不下，与它和平共处。
　　她努力成为一名称职的物理老师，试图将自己对物理的热爱传递给下一代。
　　她看着讲台下一张张稚嫩的面孔，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许洛川。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像溪水绕过山石，不起波澜。
　　她习惯了独处，习惯了在回忆和现实中找到平衡。
　　她以为，她的人生大概就会这样，沿着既定的轨道，平稳地运行下去。
　　直到那个普通的周二下午。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在办公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絮刚批改完一沓作业，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
　　年级组长突然敲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沈老师，打扰一下。这位是许先生，是我们学校今年的优秀校友，回来参观母校，想了解一下现在物理教学的情况，你给介绍一下吧？”
　　沈絮抬起头。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骤然凝固。

　　逆着光，她看到了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她梦境和回忆里的脸庞。
　　比起少年时期，他的轮廓更加分明，眉眼间褪去了青涩，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气质，个子似乎也更高了些。
　　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
　　世界万物都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她如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着胸腔。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仿佛穿越了十年的光阴。
　　然后，他用那副比记忆中更加低沉、也更加富有磁性的嗓音，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地顺着暖洋洋的阳光，缱绻而又温柔的传入了沈絮的耳中：
　　“沈老师，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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