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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之旸
辛未荑不明白,为什么周之旸能如此毫无负担地表现出委屈,像是笃定会得到回应一样。
在她看来,委屈是别扭的,是只属于“刁蛮者”的权利。
周之旸睁着湿润的眼睛,“我们在十年前见过一次。这十年我从未忘记过你,而你怎么能擅自忘记我。”
他说了,“在政联警署时,你看我是完全陌生的,甚至警惕厌恶。”
辛未荑先是被十年的字眼惊到,轻吸口气。
她压下情绪,低头和周之旸对视,望见他被打湿的睫毛,眼角晕开的薄红,沁着泪水,像是在流动着的蓝色瞳孔。
辛未荑决定避开遗忘的十年,出声说,“我当时并不讨厌你。”
周之旸顿了几秒,“你现在很讨厌我?”
辛未荑也停顿几秒,“你希望我讨厌你吗?我不会对总是责怪我的人产生好感。”
周之旸喉咙里发出些沙哑的气音,他张张嘴,却没说出完整的句子。
他转而抬头,望向远处的花圃。花圃以玫瑰花为主,其他品种的花被挤在角落,很不起眼。那些霸道的,艳红的花被风吹着摇动,时不时有花瓣掉落。
辛未荑也保持沉默,和他一起注视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她突然打破沉默,开口说话,“周之旸,你喜欢什么花?”
周之旸对于突然转移的话题感到不快,可他更不喜欢气氛死寂,于是冷声说,“我从不关注花,但我明确知道自己不喜欢玫瑰。所有红色的花,老子都不喜欢。”
“那你现在开始可以喜欢一种花吗?”
辛未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语气很轻,含着点认真。
周之旸愣住,他侧脸看向辛未荑,直直对上她的眼睛。她瞳孔是浓重的黑,被透澈的眼白包裹,令他不由觉得紧张。
周之旸问,“哪种花?”
辛未荑没有立马回答。
她抬起手,去碰周之旸额角的头发。那缕头发被水液濡湿了,粘在他的脸上,遮住一部分眉眼。
辛未荑将那缕头发抚到一旁,她动作快而轻。周之旸的呼吸也就短暂地变得急促了,他追问,“是什么花?”
辛未荑整理好头发,手却没拿开,指尖停在周之旸头上。
她感受到茂密的毛发下冒出的热气,觉察出他头皮的滚烫和紧缩。
辛未荑垂下眼,说,“你喜欢向日葵吧,它的花瓣是和你头发一样的金色,很漂亮,很耀眼,很柔软。”
周之旸猛地瞪大眼,表情瞬间出现空白。
他瞳孔迅速抖动,视线一寸寸扫过辛未荑的脸,她忽然对他翘起嘴角,浅浅笑着。
风突然变大了。
周之旸耳边响起阵阵风声,他觉得那些声音很吵,不停撞击自己的耳膜,神经末梢的血液因为这撞击而流窜鼓动。
砰。
砰。
砰。
辛未荑突然弯起眼眸,她手指在他头上移动起来。明明她的指尖只是微凉的,周之旸却觉得过于冰冷了,像是冰锥,冻住他的头皮,害得大脑很难运转思考了。
周之旸被冻得轻轻发抖,僵硬地注视辛未荑。
她笑盈盈地,将手心摊在他眼前,声音也带上笑意,“是向日葵花瓣呢,送给你。希望你能和我一样喜欢向日葵。”
周之旸眼神空空地接住了。
他低头看向手心,却发现那抹金黄在晃,半响,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在抖。
他耳边再次响起她的声音。
“喜欢吗?”,她问。
“……喜欢。”,他答。
“能跟我讲讲你当初遇见我的故事吗?”,她又问。
“是一个夏天,我翘了军队训练,私自出营,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逛。走着走着,我走到了一个巷角,听见打斗声。我想着反正无聊,不如进去看看。如果碰到傻叉,就教教他们怎么做人。”
周之旸声音低沉,继续往下说,“我走进去,一眼看到一个女孩,她被很多人围在中间。围着她的人嘴巴很脏,骂着骂着,眼看就要动手。”
辛未荑听到这里,脊背突然挺直了些。她终于从脑海里翻出模糊的记忆,脖颈却开始发麻。
周之旸此时抬眼看向辛未荑,他笑笑,锐利的眉眼扬起,“我哪能让这种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立马就冲过去。但是,我刚迈开腿跑出几步,就停住了。那些个一窝蜂冲上去的小牲畜突然叫出声,四散跑开,跟他爹的见鬼了一样。”
说着,周之旸神色变得兴奋,眼睛亮亮地望着辛未荑。
而辛未荑也笑,只是看起来很有些勉强。
周之旸沉浸在回忆中,丝毫没注意到不对劲,“好么,原本只是无聊打发时间,这下必须得留下了。等小牲畜们跑远,我走近那个女孩。她背对着我,我于是拍她的肩。
她刚转过来,我就吓了一跳。她抱着书包,书包拉链敞开,里面都是扭动的蛇!好几条缠在一起,都打结了,不停往外吐信子。
她怎么会一点都不害怕?”
辛未荑嘴角微抽,心底生出冲动,强行结束对话然后起身离开。
可真这么做了,她前面好一番拉扯,又是拨花弄草,又是装文艺的,所做的一切就会全部功亏一篑。
上头的男人被猛地浇了盆冷水,以后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辛未荑勉强撑起精神,继续听周之旸说,尽管她已经彻底想起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我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结果呢,你朝我翻个白眼,然后把蛇连着书包全部砸我头上了。那些蛇都疯了,张嘴就往我身上啃。你也是个疯子,趁我手忙脚乱,蒙头冲上来揍我。”,周之旸眼神此时露出点幽怨。
他倒是不委屈了,完全不像刚哭过的人,气势凌人,恢复成辛未荑熟悉的样子。
周之旸忽然凑近辛未荑,去看她的表情。辛未荑没预想到他的动作,有些慌,但控制着自己不往后退,抬眼瞪他。
但是周之旸本就比她高很多很多,就算两人平坐,也没能减少差距。
周之旸只觉得她眼睛突然更圆了。
“我不小心没稳住身形,摔倒在地。你就一脚踩住我的脸,警告我不许说出去,也不许报警。我瞧你那嚣张样,心里也生气,起身和你打了一架。欸,您猜怎么着?”,周之旸问。
辛未荑无力地捂住脸。
猜你大爷。
周之旸伸手去扯辛未荑的手,摇她晃她,笑着让她看自己,“最后当然是我赢了。你个小可怜样,慌死了吧。
一个劲儿地抱住我的大腿,求我放过你,别抓你进局子。我哪能同意啊,小孩儿学大人玩什么蛇,真是给你装到了。声音哑得跟鸭子似的,还放狠话威胁人呢。”
辛未荑被晃得没办法,索性撒开手,怒目狠狠瞪住周之旸,见他根本没感觉,心里气急了,挣扎着要去捂他的嘴。
周之旸抓着她的手往后倒,就是不让人碰到自己,“欸,你现在和当时一模一样,气得牙痒,又拿我没办法。但是,你脑子活络,立马想到了个害人害己的损招。”
辛未荑大叫一声,“周之旸!”
周之旸笑笑,嘴角露出虎牙,“你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窜起来,直直往我的嘴上拱。说什么,亲了就得对你负责,必须要包庇你,不然就要告我猥亵儿童,给你牛的。”
辛未荑绝望闭眼,手臂卸下力气。
见她突然不动弹了,周之旸抓住她的手,上下甩,弹力绳似的。他甩着甩着,挑起眉,一时间更用力了。
辛未荑额角爆出青筋,“周之旸,你有病啊!”
“谁让你不看我。”
周之旸停下动作,低头更凑近辛未荑。
近到视线畸变的距离下,他的金发,弯起的眉眼,高挺得过分的鼻梁,以及纤薄的唇,全部撞进辛未荑眼里。
那张嘴再次动起来,“你理理我。”
“你理理我,理理我嘛……啊!”
周之旸猛地叫出声,“疼啊!”
辛未荑死死咬住他的唇瓣,无论周之旸怎么叫都不松口。
她用力撕咬着,直到口腔里漫开血腥气才松开牙齿。
终于得救了。
周之旸捂住嘴,指缝不停流出血,他愤愤地喊,“怎么又来?”
辛未荑冷脸站起身,斜他一眼,不说话,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在周之旸疑惑的眼神中,又走回来。
“怎么了?”,周之旸问。
辛未荑沉着脸,一把薅住他的金发往地上扯,拉扯的过程又跌跌撞撞地揍他,等人被抡倒,一脚踩住他的脸,用力碾,冷声说,“周之旸,不许再提起我以前的事,听明白就说话。”
“明白,明白。”,周之旸趴伏在地,“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自己抓一书包的蛇。告诉我,我就再也不提了。”
辛未荑弯下腰,自上而下俯看他,面无表情的脸动了动,“因为我哥不让我做的事情,我就偏要全做个遍。他前一天刚数落我,收走我的蛇,所以第二天我就抱着更多蛇去学校。”
她说,“周之旸,听到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脚下的人彻底安静,辛未荑退后几步,垂眼看向周之旸。
他翻身仰面躺倒在地,望着夜空,嘴唇闭着不出声,如果不是胸膛还在起伏,简直像是死的。
辛未荑鼻子轻哼一声,擦去嘴上的血,整理好礼裙,真的离开有周之旸在的后花院。
而前方的拍卖会也已经到尾声,宾客们接连散场。辛未荑没在正厅遇见秦愫,于是出了会馆,直接上车。
车内,辛佑泽见人终于出现,让司机启程回辛家。
他抬起眼皮,打量辛未荑,目光着重停留在她的唇和礼裙上。
半响,他出声说,“看来,你和周之旸相处得不错,好歹把我的话听进去一次。”
辛未荑靠着车窗,闻言垂下眼,低低应了声。
而耳边辛佑泽的话并未结束,他继续说着,“虽然周之旸不懂尊重长辈,迟早会因为愣头青的莽撞性格吃亏。但他是个合格的男人,优秀的伴侣。”
他停顿一瞬,见辛未荑始终低着头沉默,皱起眉,面色有些不悦。
但是,此时此刻,一个为女儿未来而呕心沥血的老父亲是不应该动怒的。
辛佑泽重新开口,“先前我和你说过,辛家出现危机,你身为辛家唯一成年的女孩,帮助家族度过难关义不容辞。如果你能将这件事做得出色,相信江寻会为你而自豪。她也就……真正自由了。”
辛未荑眼睫一抖,她抬起头,定定看向辛佑泽。
她嘴角动了动,喉咙里溢出气声。
辛佑泽也望着她,神情平静,他笃定辛未荑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辛未荑完成他的愿想,他将不会再追究江寻的尸身下落,不再追究辛未荑杀兄,盗祖坟的过错,即便事实上他的追究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
但是,他怎么敢在这种时候提起江寻,辛未荑想,他怎么敢在和秦愫接触的同时,提起她的母亲?
辛未荑第一次在辛佑泽冷下脸,心底的情绪已经不受控制。
她感到异常强烈的荒谬。
总是这样。
当一切发展呈顺境发展时,劳苦功高的是男人,收揽名誉的是男人,而女人呢,则是成了无用懒惰的享受者。他们趾高气扬,自持公正地驱赶她们,直到她们边缘化才甘心。
而当危难出现,到了逆境甚至是绝境,女人就被推出去救火,无论成功与否,收获始终都是轻视。
辛未荑大脑发胀,她瞬间思考的东西太多,有一部分对她来说既超前,又好像早该如此。
她感到昏沉,又刺疼,恍惚中,辛佑泽的面容变得模糊,只剩下由血和肉团成的块儿。
辛未荑用力闭起眼,歪过头。她摁下一点车窗,微凉的夜风吹得人缓过神。
辛未荑身体松垮下来,指尖舒展开,触碰到坚硬的东西。
辛未荑低头看去,是她的包,里面装有秦愫送给她的盒子。
车在此时到达目的地。
辛佑泽先行下车,辛未荑注视他的背影,默默攥紧指节。
不是要联姻吗?
四十岁老头风韵犹存,就把你洗干净送出去好了。
辛未荑愤愤想着,甚至在睡前反复回味,直到实在疲倦得受不了,才沉沉睡去。
但在意识陷入昏黑的下一刻。
冰冷湿润的气流覆上她的身体,她下意识在床上蜷起四肢,不安地晃动脑袋。
可耳边的声音却越发清晰。
“你以为周之旸值得信任?值得托付?他从头到脚都在欺骗你!”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突然从军队跑出来?又恰好散步到你学校附近?又刚好遇到你?他故意的!”
“周之旸就是条毫无底线和规则,恶心得令人发指的野狗!你怎么能选择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那道崩溃嘶吼的声音突然哽咽。
“是我的错。”
“是我不该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提起你,引起他对你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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