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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着蝴蝶结的镰刀》
I
“我是程许。”
这是电话那端传来的第一句话。
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凌晨三点万籁俱静的黑夜,而我万分确定自己正头脑清晰地躺在床上,我大概会以为我又是在做梦。
自从程许走了以后,我就经常梦见他。
我总是梦见我又回到了校园里,他步履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
他的脸从来都模糊不清,就像一团模糊的黑雾,而梦境总是以我满脸泪水的惊醒为结局。
“...程许?”我迟疑着问道,最开始是难以置信,但如洪水般倾泻的思念须臾间便将我吞噬得一干二净。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嘈杂,最终归于平静。
我颤抖着将耳朵紧紧贴着听筒,在沉寂的夜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疯狂跳动的声音。
过了好半晌,就在我以为对方已经挂掉的时候,电话里终于又传出了声音,“是我,你...过得还好吗?”
他的尾音带着克制的颤抖,很明显刚刚哭过,只能竭尽全力平稳自己的声音,不让哭声从喉咙里溜出。
他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我们曾在无数个黑夜里像这样抱着手机说话,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传过来,总是有些失真。
于是我肯定了,他就是程许。
作为一名心理素质优秀的玄幻小说家,我很快并且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在凌晨三点,接到了一个已经死去三年的人的电话。
虽然这看上去很像恐怖电影的开头,而且按照电影套路,大抵下一秒我就会回头看到一张泛白的鬼脸,然后被它拖进无间地狱。
当然,这一切是没有发生的,我仍然安然无恙地躺在被子里,手上的手机响着一通大概是从阴间拨过来的电话,而电话那头则是我死去三年的爱人——程许。
Ⅱ
我从小就是老师眼中的乖学生,永远一丝不苟地绑着马尾,校服也总是整洁如新。
自觉与听话是他们为我打下的标签,他们蛮横地将我关进名为“好孩子”的牢笼。
我被束缚在狭窄的世界里,过着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的生活,上学,回家,练琴,写作业,睡觉。
我的人生就像一张没有色彩的图画,黑白简练的线条勾画出轮廓,框定了我的余生。
我毫不怀疑我就会这样长大,然后变成一个平凡的大人,被时间的河流挟着滚进平庸的生活里,慢慢丢掉最后一点属于少年人的勇气。
如果非要从我的身上找出点什么不那么听话的部分,那大抵只剩下了我很喜欢写小说。
我曾创造出很多的角色,他们都变成了成千上万个我的化身,替我生活在不一样的人生里。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到自己真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程许。
所有新生都聚在操场召开新生大会。我惶恐不安地跟着班级队伍来到操场,前后左右皆是陌生的面孔,很多人已经迅速熟络起来,有说有笑地聊着天,而沉默的我更显得格格不入,就像被丢进海里,压抑得不敢呼吸。
程许就是在这个时候跟我打了招呼,他凑近询问我的名字,而我只看见他的身后的夕阳正准备跃入地平线。
四周的云都被染成金色,挂在看台上方,夕阳却仍旧红得耀眼。
“我是于央。”我小声回答,周围的嘈杂声将我和他隔绝开来。
短短五分钟的初识,在后来的十年里无数次重演于我的脑海里。
每当想起程许,我都会又一次看见血红的夕阳,而程许背光站在残阳里,阴影将他的脸模糊得看不清。
但我知道,回忆不过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凌迟。
Ⅲ
“我过得挺好的。”我把头埋进被子里,轻声回答他。我摁亮了手机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乱码,来源地未知。
我愣神片刻,虽然早已预想到这样的结果,心跳还是不可抑制地慢了半拍。
须臾,我又摁灭了手机,四周再次落入一片黑暗中。
“我很想你。”程许的声音隔着冰冷的电子产品传进我的耳朵里,像一阵汹涌的浪,瞬间扑掉了我蓄在眼眶里的泪。
压抑三年之久的思念不可遏制地喷涌而出。
我“嗯”了一声,才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带上了哭腔。
城市永不打样的霓虹灯张牙舞爪地落到书桌上,折射出迷离的光线,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虚妄得一触就会碎掉。
于是我开始说话。闷在被子里,好盖住自己抽噎的声音。
我颠来倒去地说我给他写的信,天上形状离奇的云,莫名其妙消失的猫,医院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最后我说,程许,你给我唱首歌吧。
就像十七岁那年,你握着寝室的电话,用青涩的嗓音给我哼的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这首歌已经很老很老了,可是你说,月亮不会老。
就像我们的爱一样。
几十年以后,你变成了老头头,我变成了老太太,你说我们会搬两张凳子到小院里,一起懒洋洋地晒太阳。但就算这样,我们的爱也永远年轻。
你说月亮代表你的心,从此我看见月亮就会看见你。
Ⅳ
程许后来成为了我的同桌。
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他热衷于干一些我曾无数次描摹于心头但从未敢付诸行动的事。
他就像我故事里的主人公,活在另一个我向往的世界里。我和他的行为明明没半点相同,但我确定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能看见他独树一帜的灵魂,上面倒映着我的影子。
“别让制度把你驯化成与别人一样千篇一律的机器。”程许笑嘻嘻地竖起一根手指头在我面前摇了摇。
没去跑操的大课间,淅淅沥沥的雨声像配合着他的话,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外的树叶上,混合着风声灌进教室里。
他吊儿郎当地挂在椅子上,眼里映出我。
“晚上去不去后山?”我牛头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话。
程许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他嘿嘿地笑起来,冲我打了个响指,毫不迟疑道:“去!”
程许热衷于探险,下晚自习以后总是混迹于学校的个个角落。
在我们熟识起来后他无数次邀请我跟他一起探险。但我从来都以“要写作业”或者“回寝太晚”这样类似的理由推辞掉。
我当然并非真的想写作业,但“听话"早就密密麻麻地刻在了我的骨骼里,我害怕任何不存在于我三点一线生活里的事情。
但不知道为何,也许是太久的顺从终于将我折磨得筋疲力尽,也许是他刚刚说出的那句话终于打破了我身上沉重的枷锁,我第一次真正有了愿意尝试的勇气。
有些细节早已已经模糊在我的记忆里,但我大概记得我们在下晚自习以后一前一后冲出教室,凭借手电筒微弱的光亮莽撞地闯进了后山。
山上的小路狭窄而又漫长,漆黑的夜空里寂寞地点着几颗暗淡的星星,寂静得只剩下我们俩微乱的呼吸声。
这是我少年时期独有的回忆,那晚也是我第一次在梦里梦见程许。他变成了我笔下的主人公,少年意气风发。
Ⅴ
现在已经将近凌晨五点,我终于停止了啜泣,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说,程许,你生病的时候,躺在床上是不是很痛?
电话那头传来他依旧欠揍的笑声,但此刻在我听来,却沾染了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他嘿嘿乐着说,一点也不痛,只是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看我一眼罢了。
程许在26岁那年确诊了癌症。
老天爷总是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总喜欢开些作弄人的玩笑。
但我从来都没有在他醒着的时候哭过。在他眼里,爱人的眼泪比病痛还要折磨人。
医院走廊的拐角几乎见过我一生全部的眼泪,我恍惚地觉得,我会在瓷砖糊满水泥的缝隙里浇灌出一朵湿漉漉的花来。
他的面容日益消瘦,整个人就像一张掉进雪堆里的纸片,轻盈地栖息在白色病床上。
然后他消融了。融化在白色里,伴随着机器尖利的警告声,永远闭上了眼睛。
Ⅵ
高二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文,主角是一个总是带着绑有蝴蝶结的镰刀的善良死神。
他不舍得看见阴阳相隔的爱人眼里悲伤的泪水,所以他总是悄悄地帮助他们通信。
我悄悄把这篇文传给了程许,直到晚自习上了一半,程许在桌子底下暗暗地戳我的手,然后递过来我厚厚的笔记本。
我从题海里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对上他清澈的眼睛。
“为什么死神帮助过的爱人都要忘记彼此呢?”他托着下巴认真地问。
“也许他们太痛苦了,而遗忘则是最好的解决痛苦的办法。”我轻声回答。
遗忘。我总喜欢用遗忘来作结。
这是最好的结局,但也最残忍。
当记忆不复存在,我能用什么充当我爱过你的痕迹。
Ⅶ
还有一分钟就到六点整了。程许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爱你。
电话随即挂断,我抓起手机,疯狂地回拨这个电话,颤抖得几乎握不稳手机。
电话传来机械的冰冷女声,清晰而又残忍地告诉我:您拨打的电话不存在。
强烈的不安攥紧我的心脏。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我可能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一阵诡异的困意突然席卷了我的大脑。
当我再次醒来时,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有什么空荡荡的。
我确信我忘记了什么事情或什么重要的人,因为心脏传来的痛感不会骗人。
就像有人用钝了的刀在上面来回拉锯。
我的眼里涌出泪水,就像心脏上淋漓涌出的鲜血。
但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Ⅷ
于央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在程许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阴间的第三年,有一个带着绑着蝴蝶结镰刀的死神在某天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死神问道:
“你愿意给你的爱人于央打一通电话吗?”
“电话将在六点整挂断,你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代价是,她将永远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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