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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色
一队人马辘辘驶过邺城的街市，上面的高氏族徽让百姓纷纷退避，却又忍不住好奇窥探，议论不已。
只见中间的那辆马车华贵精美异常，车辕雕着虎首，两侧垂着深青色帷帐，帘幕半卷，隐约可见内里铺设的锦茵，车队驶过时，阵阵熏香飘散而出，惹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高澄此时半阖着眼睛坐在马车里，满脑子里思索的是侯景叛乱之事。
他刚收到侯景兵败退守涡阳的军情，本来烦闷的心情快意不少。
自侯景以河南十三州之地叛投西魏以来，高澄已先后命大将韩轨、元柱等率军围剿侯景，却都被侯景击败在颖川，直到他启用名将慕容绍宗统兵十万征讨。
十月份，侯景在颖水北岸筑垒，截断了东魏军粮道。
慕容绍宗便以精锐铁骑突击，佯败诱敌，那侯景果然中计追击，却遭到伏兵反杀，损兵数千，不得已退守涡阳。
如今，南梁援军主将萧渊明被俘，西魏坐视不管…
想来那侯景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高澄已然沉浸在即将平定侯景之乱的喜悦里，然而他敏锐地捕捉到马车外面的一阵骚乱，不由得微微蹙眉。
正在这时，马车突然一个剧烈颠簸，像是前面发生了突如其来的意外，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和侍卫的厉声呵斥，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世子，是有个小乞丐偷了包子，被人追着撞上了我们的车队。”
外面侍从低声禀告。
换作平时，高澄定然得大怒，可此下他心情尚好，所以只是有些不悦道：“打发了走。”
话刚落音，便听见一阵娇弱求饶的嗓音传入耳内，他下意识掀了掀开帷帐，望了过去。
只此一瞥，时间仿佛凝固。
他呼吸为之一窒，脑子里瞬间只剩下这张让人惊艳不已的脸。
撞在他马车前面的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姑娘，瞧起来不过才十七八岁的模样。
只见她一头乌发散乱披下，雪白的小脸上沾满了泥污，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此时像浸在深潭里的黑琉璃，泪珠滚落，在脸上冲刷出两道白皙的痕迹，更显楚楚可怜。
高澄心里所有的怒火和被打扰的不耐烦瞬间都被这张脸和这双眼睛吸走了。
他这辈子见过无数美人，后宫佳丽、世家贵女，甚至还有敌国进献的尤物，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能将极致的柔弱、惊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贵气和媚态如此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她整个人就像是最皎洁的月亮，坠下了云端，陷入到了泥淖中，却反而更显干净清冷。
这倒是让高澄想起了十五年前，他前往洛阳觐见孝武皇帝元修时，曾无意见过的那位以美色闻名于北魏的平原公主——元明月。
“玉阶独立夜未央，皎皎人间明月光。胡妆映雪惊鸿影，宝髻流霞舞凤裳。”
当年对平原公主的惊鸿一瞥，让年幼的他始终念念不忘。
只可惜次年那元修便私逃西魏，带走了元明月，最后导致元明月死在了那宇文泰的手里。
一轮明月最终殒于宫墙。
当年的元明月还是北魏公主，是北魏帝元修的秘密情妇，在他眼里尚是高不可攀的皇族贵女。
而如今眼前这个女子，却恰似当初的元明月掉入污渠泥淖之中，落在了他眼前，等他拯救。
高澄望着她，此时只觉得心口在被什么东西狠狠冲撞，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昏聩的冲动紧紧镬住了他的心。
“住手！”
他下意识开口，喝止了正上前驱赶的侍从和追上前的摊主。
这时候他才发现女人手里紧紧握着的竟是半个包子。
此时此刻，她蜷缩在地上，依然不忘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好些日子。
高澄下了马车，来到那女人面前，蹲下身去，用手抬起她的脸打量，细细看来，这张脸更是绝色。
如此倾城之色，怎会沦落街头与野狗争食？
她长得和那个平原公主如此相似，和元氏有关系？
她是一无所依的落难贵女？
还是政敌布下的棋子？竟如此巧合撞上他的车驾？
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是真情流露，还是精心伪装？
高澄心头千百种猜测逐一浮现，他骨子里的多疑和身为权臣的警惕心瞬间涌了上来，目光也从最初的惊艳逐渐变成审视猜疑。
最后，他强忍住心底的悸动，站起身来，沉声吩咐道：“带走。”
高澄把她带回到了在邺城的私邸东柏堂。
内堂内烛火摇曳，空气中尚且弥漫着尚未散尽的旖旎气息和昂贵的熏香气。
女人经一番梳妆打扮被送到高澄面前时，他的呼吸都无法自控的重了两分。
他本就贪恋美色，恨不得把世间美人尽入囊中，此时见到如此绝色，又怎么可能不动心？
女人盈盈下拜，声音柔婉，眉眼之间溢出一抹勾人媚色。
“妾身见过贵人，贵人之恩，妾身无以为报…”
“谁派你来的？！”
高澄虽然心动贪色，却还不到昏聩愚蠢的地步，他强压心头的冲动，微微俯下身，打断了女人的话。
整个人瞬间像只蓄势待发的凶兽。
他语气冰冷，带着些故意为之的威压。
“接近本相，意欲何为？”
女人似乎是被他眸底的寒意和戾气刺的浑身一颤，泪水瞬间盈满眼眶，泫然若泣。
“妾身…名叫元玉仪…本是罪臣之女，家破人亡，流露街头…今日…今日实在是饿极了…”
她一双柔软的小手攀上高澄的膝盖，高澄身子一僵，呼吸都重了两分，却没有推开她。
那元玉仪继续道：“妾身只求一饭，从未想过…从未想过冲撞贵人，更不敢…不敢有任何图谋…”
她抬起双眸，泪眼朦胧：“妾身这条命，贵人若疑，随时可取…只求…只求贵人给个痛快，莫要再让妾身…如蝼蚁般苟活于市井…”
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让高澄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软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情欲，往后仰了仰身子，好让自己更理智些，继续冷声问道：“你姓元？罪臣之女？那你的父亲是北魏元氏的？谁？”
元玉仪咬了咬唇，低垂眼眸，轻声道：“妾身祖父乃高阳王元雍，父亲乃是高阳王世子元泰。”
“你是元泰的女儿？”
高澄有些惊诧，难怪她和平原公主元明月有几分相似。
元明月的祖父是孝文帝元宏，而她的祖父元雍和元宏乃是亲兄弟，她竟真的也是北魏元氏的公主？
若是真的…
那如今的皇帝元善见，都得尊称她为一声堂姑姑。
高澄垂眸，脑子又清明了两分，不由地暗自思忖起来这其中的漏洞和可以被利用的地方。
他似乎已经想到如果到时候将她领到元善见面前，那元善见该是何种表情？
堂堂皇族公主，皇帝的堂姑，最后却做了他高澄的妾室。
想想元善见到时候那副憋屈的模样，高澄就觉得畅快。
只是这北魏元氏公主，如何沦落街头乞食偷盗？
元玉仪也像是知道了他心里的疑问，低声道：“妾身父母早亡，又与兄弟姐妹失散，幸得咸阳郡公孙大人收留，然…”
“继续说。”
“不知为何，孙大人半个月前无故遣散家妓，妾身无处可去…只好…”
她说着眼泪便如珠玉一般簌簌往下砸。
如此绝色美人落泪，又是堂堂元魏公主，最终却落得个身世飘零，孤苦无依的下场。
高澄听着心头那股怜惜之情骤起，渐渐击垮了他那本就强撑着的理智，态度也瞬间转变，连忙俯身亲自将她搀起。
“美人莫哭。”
高澄将她拉到面前，用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
“从今往后，你就待在本相身边。”
“没人能再让你饿肚子，也没人能再欺辱你。”
元玉仪眼泪凝结于睫，衬得一双眸子愈发水润动人，她咬了咬唇：“真的？”
不等高澄说话，她已主动依偎高澄胸前，断断续续又抽泣起来。
“妾三生有幸，得遇相国大人，如遇神明。”
元玉仪身体如温香软玉一般，被高澄拥入怀里，耳畔传来的是她猫儿般柔媚娇嫩的嗓音。
幽香阵阵袭来，不到一个月，高澄整个人就被元玉仪哄得心情大悦，瞬间沦陷，不知身在何处，眼里只有这个将他视为神明和一切的女人。
在高澄眼里，元玉仪是那样勾人妩媚，却又格外的澄澈干净。
她被抱在怀里仰着头看着自己的时候，似乎真真切切地是把他视做拯救自己于苦海里的神明，将他视做自己的一切，这种掌控感、依赖感是高澄在其他女人身上从未获得过的感觉。
那些女人，不过就是看中他是高家世子和东魏权臣的身份。
她们有些是巴结讨好，有些是被迫无奈的迎合，而有些则是带着恭敬不安的顺从。
可是眼前的元玉仪似乎不一样。
在她的眼里，高澄只看到了彼此。
她似乎是全心全意接纳着自己，也不怕死的。
只要看着她，高澄就想把美好的一切都送到她手上，只为博美人一笑。
这是他此前面对其他女人从未有过的冲动。
他甚至考虑起，若是把她带回晋阳，她会不会被其他妾室刁难，会不会被阿母责罚？
何况他也舍不得将她独自留在那高府里。
他又安慰着自己，不过因为元玉仪的身份可以让元善见屈辱罢了，这样做，不过是因为对自己有好处罢了。
这是他曾经一贯的思维方式。
要么就是想要的东西必须得到，要么就是把情感抛掷一边，从利益得失方面来考虑。
只是，随着朝夕相处和时间的流逝，他这份感情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却愈发深刻地感觉到…
他对元玉仪的情感，并非仅仅来自美色、□□和利益。
她的媚和娇，她那些逐渐流露出来的小女儿家的活泼和小脾气，她偶尔的任性，是其他女人没有带给过他的体验，她明明受过那么多苦，却是那样鲜活、那种真实，看起来那么柔弱，却似乎带着无比坚韧顽强的生命力。
她甚至敢“恃宠而骄”，和自己吵架、犟气，却又能很快让素来骄狂的高澄没了脾气，让堂堂东魏丞相低头服软。
而她的过去，她的眼泪，竟会开始让高澄感觉到心疼，也感受到自己真真正正的活着。
哪怕他知道这一切真的很荒唐。
晋阳很快就由冬入了早春，高澄自从得了元玉仪，便一直以军务繁忙为由留在了邺城，年关前后回到晋阳时也都是来去匆匆，并不久留。
于是在初春的院子里仍带着寒意时，高澄和元玉仪的事情就已经像是生了根的野草一样在府内外肆意生长，蔓延开来。
三五个穿着华丽的女眷围聚在一起，表面赏花，实则彼此交换着最新的也是最刺痛自己的消息。
最先开口的是高澄曾经最得宠的妾室之一宋氏。
“你们听说了吗？世子爷在邺城，得了位绝色佳人。”
她说的是绝色佳人，语气里却掩饰不住的一股酸意。
此话一出，众女眷脸上都出现了微妙不一的表情。
侍妾王氏立刻道：“我听说了！听说姓元，叫玉仪，啧啧，传得可神了，说是生得和天仙下凡一样，世子一见就挪不开眼。这还不算，你们猜怎么着？”
“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元魏宗室血脉，前朝的公主呢！”
宋氏撇了撇嘴，不屑地冷哼一声。
“就算前朝的公主又如何？再高贵的公主，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不……连我们都不如呢！世子爷都不愿意把她带到府里来，只在邺城和她厮混着，连个名分都不愿意给，我看着不过就是一时兴起罢了。”
这宋氏原也是出身名门大家，父亲乃北魏大臣，后又成了北魏王妃，前夫元斌之也是文成帝拓跋濬曾孙，安乐武康王元诠之子，也算是正儿八经的皇家国戚，只是乱世之中，哪有安稳？
元斌之去世，北魏分裂，皇权被高氏牢牢把控，那些皇亲国戚不过也成了徒有虚名的花架子。
乱世之中的女子，今日如高悬枝上、簇拥盛放只能任人仰望的繁花，明日便可能会随狂风飘零，落入泥土之中任人践踏碾压。
她便成为了高澄的妾室。
好在当时高澄年少，又生得风姿卓绝，独宠了她好些年，宋氏还给他生下了长子高孝瑜。
然而自古英雄爱风流，以色侍人也终究有色衰爱弛的那一天。
堂堂高家世子爷的心又怎么可能会为她一人而停留。
宋氏内心虽有嫉妒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安慰自己，好歹自己在这府内还有着最大的倚仗，她可是给高澄生下过庶长子的人，而那些女人，空有宠爱，却无子嗣，动摇不了她的位置。
王氏曾经也是高澄最得宠的妾室，高澄甚至有为她想要废掉元仲华正妻之位的想法，此时开口反驳道：“听说世子宝贝着呢。亲自安置在东柏堂，日日相伴左右，寸步不离。”
她语气里满是艳羡，也满是酸意。
“那赏赐如流水一般地送进去，什么明珠美玉、绫罗绸缎，听说光黄金就抬了好几大箱子！世子还特意为她寻访失散的亲人，还要重修宫室给她住…”
“最了不得的，听说世子直接逼着宫里那位…封了她做琅琊公主！”
旁边坐着的那个湖绿色衣裳的女子接过话头，语气也流露出羡慕。
“琅琊公主…这封号可尊贵。世子待她，这份恩宠…咱们在府里这些年，何曾见过…连世子妃…”
她话虽未完，流露出的意思却让众人目光微妙的交换了一下。
但是谁也不好擅自私议主母。
虽说元仲华作为东魏公主，元善见妹妹的身份也很微妙，但毕竟人家是正儿八经给高澄生下嫡子嫡女的人，和高澄也算是相敬如宾。
坐在最远处角落里的李萱华始终默不作声。
她是被大家以赏花名义强拉出来的。
那宋氏先前因她受宠，本来对她还很有敌意，如今见此情形，那份阴阳怪气、幸灾乐祸里面竟似乎多了“同病相怜”的同情，反倒还“安慰”起她要放宽心。
李萱华倒不在意这些，她知晓那高澄是什么人，不过是贪恋美色、一时兴起的色胚子罢了。
只是她前段时间听说了一些高澄和李祖娥的风言风语，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也好一段日子没见过李祖娥了。
听说她因身子抱恙，一直深居内室养着病，过年团圆夜上她远远瞥见过一眼，李祖娥那沉默消瘦的模样深深印在了她心头。
李萱华心里一直想着高澄不在，自己也可以找个机会也去她那院子里瞧一瞧，探望一二，却又总是有些隐隐地逃避，像是自从从了高澄，就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李祖娥这个昔日的好姐妹了。
而李萱华刚想到李祖娥，便听到宋氏压低了声音又道：“对了，还有一事，你们可曾听说？”
众人下意识竖起耳朵。
“就是关于…那位二公子的夫人。”宋氏朝李祖娥院子的方向努努嘴：“听说前些日子，那李氏割了腕…还说是和我们世子有关呢。”
王氏心领神会，立刻接口。
“哎呀，这事我也隐约听说了。好好的，怎么就闹到寻死觅活的地步？哼，世子是什么样的人物？自己嫁了个傻子，生了个小傻子，不想活了，还要赖我们家世子不成？”
她冷哼着：“我们世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定是她自己行为不检点，惹了世子爷不快，或是…想勾引我们世子爷不成反害臊？”
暖阁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低低的议论。
“就是，世子何等尊贵，何至于对她…”有人小声附和。
“二公子那样子…唉，也难怪她不安分…”
“嘘！小声点！不过…你们说，她生的那个小郎君，模样倒是清秀，不太像是二公子啊…”
“哎呀，这话可不敢乱说…”
“怕什么？府里私下都这么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高家，对李祖娥美貌的艳羡和嫉妒的大有人在，何况，她的丈夫高洋是个傻子，大家心里自然也对她没有多少尊重，只是因为娄昭君，大家都只是私下议论，不敢明着针对她、议论这些。
这样的风言风语李萱华自然也听了不少，此前她少不得维护几句，后来听了就只是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也懒得再去辩驳一二了。
这些妾室，平时伏低做小、擅长讨好迎合，被男人视做玩物惯了，不敢去把过错归咎男人身上，只能去攻击那些手无寸铁之力的妇人，只能在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中为了男人的一点儿宠爱，彼此嫉妒，排挤，勾心斗角地了此余生。
而段蕙那边正拉着李祖娥出来透气，她们一行人带着仆从乳母往暖阁这边走着。
初春的勃勃生机也冲淡了李祖娥这段时日内心的压抑。
段蕙一边逗着高殷跑在前面，小高殷咯咯笑着要去抓她手里的小马。
她来到假山后面时便隐隐便听到了暖阁这边传来的议论声，什么“勾引”“不安分”“不像二公子”等字眼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段蕙这时在府里陪着李祖娥住了好些日子，一起同吃同住，来往频繁，两人之间早已生了姐妹一样的情谊。
她性格率真爽直，天性又善良，她也是真心喜欢着这个漂亮又温柔的二嫂，知道自己表哥高澄的所作所为之后，更是怜惜又不平。
这些流言蜚语传来时，段蕙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拉着高殷特意走近了些，直到她将那些针对李祖娥的议论听得真真切切，心里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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