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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今日休沐又兼丁书生辰,丁书进得书院丁木匠便不在续租院子,父子俩便在南城一处酒家相聚,桌上菜肴四五碟,美酒倒有俩坛子,丁书请丁木匠坐下,“书儿这儿人多,扎眼。”
“爹你坐吧,短衫长衫不过虚饰皮毛,何必自欺。”丁书满斟酒碗。
丁木匠便知儿子心中不畅,依言坐下,丁书便端碗相敬,“爹,我敬你。”
酒碗相抵一饮而尽,“书儿遇着什么事了?爹这里还有些钱都给你。”
丁书摇头,又倒满酒碗,丁木匠竟不知丁书何时有了这样的酒量。
“爹这些年你幸苦,儿没有娘昼哭夜吵都是你带在怀中,辛苦供我吃穿幸苦供我读书幸苦操持贱业,更及己身累负于我,儿无用常愤懑在心,原想着能凭读书有所出路却不想行至今日才觉万事原来有命,我今所见所闻无一不令我犹如枷锁附身,虽心有不甘却自知海水难量不可覆收,此生蹉跎唯愧对父亲。”
那日课师高坐,言及丁书这一班学子入读几年均无进益,书院举荐便是轮也不会轮到末流,故而末流学子出路有三,一是返乡,凭着大同书院就读的名号自求出路;二是随官,凭在书院所学从旁帮协就官的学子,这也并非人人都可以选,还需考校后再选;三是留在学院料理庶务,自此后便是书院门人。
书院原非春考才能入,而是春考时择选的学子可以扬名,不过一封书信交由山长便可将名望贵族中闲散子弟录进书院,入读一年半载便可取山长荐书步入青云,如此再经家中走动安排便能青云直上,丁书之梦便破在此时,非有绝世之高才,空负青云之志,今后相随义兄门下也只能以府官相称。
东家喜堂高搭,满是书院旧识,丁书今向丁木匠辞行,不日便要随官就任,随官者为私吏尤似私产,此刻天已收盏,灯昏黄黄,丁书跪向丁木匠高举酒碗,“儿有负爹栽培,虽行远不能登高,虽读万卷书亦不能破命,此后跟随府官,儿不能相伴左右,望爹保重身体。”相拜再三丁木匠拉着丁书起身。
“是爹无用,你自去便罢不必挂心我,你走后我自回乡去。”丁木匠少见的泪流满面,丁书他娘走的那天丁木匠如无根浮萍,今日更是当胸一棒,迢迢路何日再相聚。
丁木匠将怀中钱尽数给了丁书,丁书推拒,“大人已经提前给了工食银,爹回乡也需银钱莫再给了。”
天色已晚,父子二人衷肠已诉,各自归去,丁书走时丁木匠未曾相送,他还是深觉自己会令丁书为难。
监院来送儿子喜气盈盈,各色行装拉了五辆大车,恨不能亲自送子赴任,沾去泪见丁书一人站候在旁想起丁木匠连夜进府相求托他带来的钱袋,“丁书你爹情怯不敢相送,托我送来银钱,嘱咐你注意身体。”
丁书拱手谢过,“多谢老爷。”
丁书登上高头大马,对着木坊所在遥拜而去。
丁木匠对向此方久久站立。
于木坊中挣下回乡路费后丁木匠便向木坊老板辞行,丁木匠一步一步归乡与丁书相背而走渐行渐远。
村中人逃难而走大半已空,陆陆续续的有些在外艰难的人家也返乡重整田亩,三年大旱徒死田丁却于四周府城无碍,其间商人走贩米粮低买高出,辗转城间谋私取利又借利献佛,原不过在城外落户的李家便得益于此举家搬迁至南边繁华府城安家,乡野小民循理耕田,丁木匠归家后也不过做些寻常活计帮着邻里修屋做些桌椅板凳,他也跟着丁氏在田间劳作,丁氏带着儿子们翻土,如今山上泉复涌,丁一将丁八未挖成的水渠一点一点深耕至自家,曾理论水渠的乡邻七零八落,已然无甚心思再与丁家纠缠。
春日,丁氏手把手教丁九撒种,丁九照猫画虎也算半个劳力,丁一与丁七弯腰锄地,偶闻子规鸟声轻唱,思及旧年刨木做工幼子堂前问口渴否,情思难掩立锄搭手远远望去南方,丁七见状也只管挥舞锄头,家中总蒙着一层暗,丁氏也时常看着水渠愣神,想唤七儿却唤八儿。
落种待苗,盼望也是一份寄托。
夜间,丁家修好不久的院门响起敲门声,丁氏匆匆起身开门听见门前的汉子叫了一声,“娘!”
丁氏惊退几步堪堪站住,院子里无光,丁六不再是丁氏记忆里喊着要随兄参军的小伙子,丁六已是满面沧桑怀中抱着酱色的坛子。
丁氏往丁六身后看去,目光落在丁六怀中,丁氏心有所感,那酱色坛子里装着丁六的五哥,丁氏的五子,丁六满目哀伤的向丁氏跪下,丁一掌灯而来扶住要倒下的丁氏。
丁一先时未曾认出丁六,这戏年常有归村的人家误敲门户,直到丁六嘶声唤了他一声,“大哥。”
丁一盯着丁六面庞瞧了许久终于在胡茬荒布下认出了丁六的脸,“小六?你是小六,你快起来,进屋进屋。”丁一一手托着丁氏,一手拉过丁六。
昏黄烛火旁安放着酱色陶罐,丁氏愣愣的盯着看,好好的人儿咋就装进这么一个小罐罐里了,丁氏一把将罐子揉进怀里,呜呜咽咽的呻吟起来,死死的将罐子扣在怀中,本是丁氏身上掉下的骨血如今却更揉断肝肠。
堂前跪着归家儿,丁氏分不出心神劝慰丁六,丁一将丁六拉起,“小六到家了,到家了就好了。”
丁六站起身看着丁氏也看着丁氏怀中的五哥不由带着隐忍的痛苦,“五哥是战死的,五哥也想回来见娘,我带五哥回来了,娘。”
丁七闻声而来,这屋子也就多了一盏亮却怎么也驱不走这里的灰暗,几度积晦天色晓明,丁七这会倒宁肯自己是丁九一样的傻子。
丁九一如往常推开大门,外头的风啊就往里吹,丁九也不看人只往自己常坐的凳子上一坐,木头雕一样的人今日多了三个。
丁七感伤有限,他虽有伤感但觉日子要过,五脏庙要渡,半跪在丁氏面前低低唤道:“娘,五哥回家了咱叫他入土为安吧,六哥归家还未曾吃饭呢,娘。”
丁氏被扯回人间,她早已满肚子苦泪,呜哀的喊了一宿面上却掉不下一滴热泪来,丁氏看向熬坐了一宿的丁一,“儿啊,做块碑送送你五弟吧。”
丁氏将已经在怀中捂热的罐子轻轻的放回了桌上,推开丁七的搀扶蹒跚的走向灶房,热气蒸腾的放菜摆上桌,丁氏又摆了副空碗在他们兄弟中间,丁氏往丁六碗里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荤肉,“吃吧,吃饱了咱们一块去送五儿。”可怜她的儿尸骨无存。
丁六险落下泪来,那荤肉丁六夹进了丁七碗里,一家子食不下咽勉强填了肚子,丁一将墓碑刻好了,丁氏抱着丁五,一家子去往丁家的埋骨地,“就这里吧。”不远不近的挨着丁奉新,丁一丁六挖好了冢,丁氏将丁五放进冢内,丁七拉着丁九跪在丁一丁六身后,几声闷雷唱哀歌,黑云压顶这一日不散去也不放晴,丁氏坐在墓前不住的抚摸着,如今她又失了一个儿子,丁氏不识字那黑漆漆的墨就这么写着她的儿子,她哀切的想到葬在荒野的丁八,她的儿啊。
回家的路上也是无言的,丁氏烧了几大桶的热水给丁六,“六儿好好洗洗,胡子也刮了,好好的歇歇。”丁六照着丁氏的话一一去做,抱刀而栖的日子远去了。
丁一这一日将亡妻的墓碑刷上新漆,又挨个将丁家睡在这里的亡人墓碑都刷新了一番,斯人已矣,丁一也将丁照的冢上的杂草也拔了个干净,丁一坐在亡妻冢前慢慢的想起从前,有一段无一段的和亡妻说着话,“很久没有见到丁书了,他很孝顺,我只顾叫他读书,如今他去了南边的府城居住,不知道过多久丁书会娶妻生子,我早就不想着他当官了,当一个读书郎也没什么不好,丁书有些傲气嘴上说有愧,其实不肯罢休,唯愿他好罢,你在那边若能借力便好好的保佑他,跟了我你也很苦你不必管我。”
丁一走去丁奉新冢前磕了三个头,他有愧的。
丁六自归家一日不得闲,田间忙碌不停,又会去山间狩猎,打回野物就叫丁氏熏制,偶见深山里有那不寻常的木材丁六便连连砍伐一己之力拖到丁一那里让丁一打些木活,“这样沉你怎么不叫我去帮你?”
“没事儿大哥,不很重我拖得。”丁六浑不在意,又要进山里去看自己设的陷阱。
丁一叫住他,“家里如今不缺吃食,你多在家歇歇也无妨。”
“我奔波惯了一时闲不得。”丁六摆摆手就走了,丁一看着那愈走愈远的身影心头很沉,他与丁六差些年岁,丁奉新在时他与弟弟们不一样,他要读书弟弟们不敢捣乱,丁奉新走后丁一去学师,说老实话丁一不太记得丁五的模样了,丁一想叫丁六说话却总隔着几层,丁一又想他与丁书亲生父子都不曾吐露心怀,若是丁六忌讳着,伤了兄弟情谊总归不好。
丁六忙着家里的事,丁七便闲了下来,闲来无事他便自己琢磨自个的婚事,村里实在没有适龄的姑娘,丁氏给他的钱也未曾收回,丁一回家时给了丁氏一些钱,丁氏也拿给了丁七,丁氏伤怀无力亲自为丁七去相看姑娘,就多给些钱让丁七寻媒婆去相看一户好人家,只是左等右等皆无音讯。
丁六一日日用劳作将自己填满,晚上睡觉他却总梦见那一日村口送别,他跟着丁五随军而去,他与五哥相差不过一岁,自小相依,当兵丁六是怕的,可跟着丁五又不是那么怕了,军营里领过兵甲刀刃便是兵丁,军令如山不得违逆。
丁六的手拿过锄头斧头却从未碰过大刀,刀柄冰冷丁六惶惶不安,丁五挥着大刀比划着,满脸都是兴奋,丁五渴望建功立业,如今正是时候,丁五劝慰丁六,“别怕,跟着哥身后,你和哥一块出来的哥一定带你回家,咱啊风风光光的回去。”
丁六讷讷的点头,丁五在军营之中广交好友,向老兵丁询问战场之事,又学挥刀杀敌之术,同袍者无数大家都想活着回家,原是西塞蛮夷侵入边城屠戮百姓抢夺钱粮,明堂震怒调兵遣将,西塞蛮夷善骑善射,有备而来,攻城后便鸟兽而散深退沙漠,如今集结兵力屯聚在边塞为等冬季。
“小六你这刀再挥的用力些,这块护心镜我给你绑上,以后你穿袍甲前记得绑上。”丁五拉拉扯扯的给丁六绑上了护心镜。
“哥你的呢?”
“嗐,你就别管我了,我这刀法连伍长都夸好,你多练练刀再不济练练腿脚,到时候自己先躲着等哥来找你。”
“哥你可别直往前冲,躲着点。”丁六知道丁五擎等着杀敌建功,可要丁六说哪有容易的,只求能保住命早日回家。
丁五满不在乎,目不识丁的人学了些大话,“大丈夫何患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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