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境

　　夜色渐深，常明客栈的另一间白字号房内，暖炉驱散了外间的寒意，却驱不散谙心头那点疑虑，以及诡（桃悦雪身）眸中的暗色。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罢。

　　谙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懒散的打了个哈欠。他往柔软的床榻上一倒，看着坐在桌边那个对着烛火出神的“少女”的背影，问道：“诡，你想什么呢？还在想白天的事吗？”

　　诡转过身，灯光映在他精致的侧脸上，衬得他面如冠玉、容颜姝丽。看着床上毫无防备，面露倦意的蓝发少年，一句“对桃悦雪和布巧巧多些防备，不要太相信她们”在他喉间不住翻涌，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太了解他，知道谙谙对自己认定的“朋友”总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他一腔赤诚，一颗心温暖又炽热，从不吝对任何人释放善意。虽然在诡看来，他过于天真，但这也正是他最打动他的地方。

　　因为，诡永远也做不到。

　　“没什么。”诡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如何尽快掌握这具身体的灵力。”

　　他摊开自己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又试着去感应、调动体内那属于桃悦雪的灵力。那灵力精纯而强大，如水涓涌，静静地蛰伏在全身的经脉和灵藏之中。她的灵藏居然在天灵，倒是个好位置，不必多费心神保护。

　　诡能感知到桃悦雪灵力的存在，但想要如臂指使，像调用自己原本的墨色灵力那般圆融自如，却始终无从下手。

　　诡尝试了几次，可那灵力要么纹丝不动，要么就在经脉中沸腾，四处冲撞，要么就只能凝出一团中看不中用的水球，随即溃散。

　　还是不得其法。

　　这感觉令诡十分焦躁。

　　身处陌生险境，身边是敌友难辨的“同伴”，而自己却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实力来保护想保护的人。这种无力，远比灵魂困于女子躯壳更让他难以忍受。

　　谙看出他的郁闷，起身走到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触手是女子单薄的肩头，谙感到稍有些不自在，但这点不适，终究抵不过想要宽慰他的念头：“别急嘛，慢慢来。你不是常说，修灵最忌心浮气躁？这身体毕竟是别人的，灵力属性也与你不同，不适应很正常。”

　　“嗯，你说得对。”

　　两人各自躺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诡，其实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最近发生的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太不真实了……”
　　“……嗯。”
　　“你有想过，等你和雪姐换回来以后打算去哪里、做什么吗？”
　　“没有。”
　　“我也没有。我真的……很迷茫。一开始，我只想着带大家逃出来、活下去，但之后呢？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我来不及想太多，就把镇上的人带到了白道来，又自私的把他们托付给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我……是不是做错了？”

　　诡认真道：“不。他们的命跟你无关，你已经救过他们一次，往后的路，是死是活，往后的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选择权都在他们自己，后果也应由他们自己承担，谁都不能归咎于你。你也不必为此自责。谙谙，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谙没再回答，但诡分明看到，他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谙才吸了吸鼻子，道：“还有件事情，我觉得我们不能总是心安理得的让雪姐他们花钱，我心里过意不去……”
　　“嗯，我还。现在，你该休息了。”
　　“好。”

　　躺在身边地铺上的谙很快就陷入梦乡，呼吸平稳。而诡垂头看着他的睡颜，却久久没能入睡。

　　另一边，目送那两人离开后，布巧巧总算松了一口气。

　　“那家伙也太敏锐了吧，虽然这跟我也有点关系，我怎么就忘了编一个合理的理由呢。”布巧巧懊悔不已，“怎么办啊，雪哥，他看上去已经对我起疑心了。”

　　时刻被诡严防死守的桃悦雪（诡身）：“……无妨，走一步算一步。只要他们足够配合，信任还是怀疑，对我们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布巧巧点点头，虽然她觉得那两个人其实挺不错的，如果可以，她还是更愿意结个善缘。只希望，事情最终不要闹到兵戈相向的地步吧。

　　“那……要教他们吗？”
　　桃悦雪沉思片刻：“先不着急，那是见过印樊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嗯，也是。不过，雪哥，白天那些雪是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就开始攻击我们了？”
　　桃悦雪便将自己知道的毫无保留告诉了布巧巧。
　　而她，听着听着就合上了眼，呼吸绵长。

　　地上的桃悦雪轻笑一声，感慨了一句：“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和从前一样。”
　　但说完，她却蹙了蹙眉，似乎就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次日清晨，四人聚在一起用早饭时，诡提议道：“去境主塔之前，我觉得我们应该确保每个人都能动用自己当前所用身体当中的灵力，起码要有基本的自保能力，不至于碰到任何情况都只能逃跑。”

　　“谙谙无法使用巧巧的灵力，巧巧对他的灵力运用、也略显生疏。至于我们两个，”他转头看向桃悦雪，“情况就更复杂了。但在找到换回身体的方法前，我们必须尽快适应彼此的灵力。”

　　布巧巧心中一喜，第一个点头附和：“有道理。昨晚你们回去后，我试着使用谙的灵力，进展不错，做得到收放自如。只是……”她看了谙一眼，道，“派不上什么用场。”

　　谙自然明白缘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的情况昨天已经说过了，巧巧的灵力根本就不听我的。”

　　桃悦雪沉默地吃着东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紧了紧握着筷子的手指。

　　境主塔近在咫尺，她们已经耽搁太久了，但诡说得对，没有自保能力，贸然前往全境灵修最为集中的地方，与送死无异。更何况，那里还有印樊坐镇。虽说他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但也并非乐于助人。

　　还有……
　　谌依对他的态度，也令桃悦雪十分在意。在她的认知当中，这君臣二人的关系应该非常好才对。

　　权衡利弊不过瞬息之间。很快，桃悦雪便点头答应下来：“可以，那便暂缓半日。我们需要一个相对安全，且不受干扰的地方进行磨合。”

　　“客栈后院有一处独立的练功房，租金不菲，但胜在清静，而且那里还有简易的结界。”布巧巧立刻提议，显然对常明客栈的设施了如指掌。
　　“那就走吧。”

　　路上，谙凑到布巧巧身边，兴奋道：“巧巧，你那个药真的很有用，我现在一点也不疼了。”
　　“那是。”她扬了扬自己的手腕，“我这些‘盘缠’里的，各个儿都是好东西，可遇不可求的。”

　　谙疑惑：“盘缠？”
　　“就是这些空心环。”布巧巧腕儿上的手镯共有两圈，里圈是纯色的素环，外圈则套着一枚挨着一枚的空心环，即‘盘缠’，它们大小相同、颜色相同、材质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有盘缠上的图案，有的刻着几道竖纹，有的雕了栩栩如生的蝴蝶，有的印着一轮圆月……每一个盘缠都有自己独特的图案，代表不同的物品。

　　“这是牵丝银玦寒雪镯，嗯，它的功能，简单来说就是存放东西的。”布巧巧道，“你难道就不好奇我和雪哥的行李都放在哪里吗？我们毕竟是女孩子，衣服首饰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肯定不少，但是你有见过我们大包小包的样子吗？”

　　“还真没有。”谙摇摇头。
　　“都在这里面咯。”布巧巧得意的晃了晃自己的手镯。
　　“那还挺方便的。这个牵丝银玦寒雪镯是你们白道的特产吗？哪里能买到啊？”
　　“……这个……”布巧巧面色一僵。

　　还是桃悦雪及时替她解了围：“你可以把它当成巧巧的灵器之一。倘若你有机会去了冻辰山，或许可以请人帮你做一个类似的。”
　　谙这才没再追问。

　　花了三月琢又二百一十琢，店家才将谙四人带到了练功房。此处宽敞空旷，地面铺着吸音的软垫，墙壁铭刻着防止灵力过度外泄的符文，还算不错。

　　四人围坐成一圈，然后各自沉默。虽说要练习操控他人灵力，但自从发现自身变化后，他们哪个不曾自己尝试着摸索使用？

　　只是他们的属性各不相同，强行按照以往的经验驱动只会事倍功半，甚至反噬己身。

　　最终还是谙先开了口：“巧巧，你是如何使用我的灵力的？当时，又是什么感觉？”

　　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布巧巧身上。

　　布巧巧：“嗯，因为……诡昨天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他说你的灵气属性正好能克制‘雪藤’，就是我们在那假灵医的院子里见到的雪。那时我就知道，你是火属性的灵气了。于是，我便想象自己本就是火属性的灵修，想象这灵力并非外来的入侵者，而是本就源自于我的灵藏。随后，我就与它产生了共鸣，接着，我就能使用你的灵力咯。”

　　谙顿时醍醐灌顶：“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重要的是‘接纳’！当我们发现自己的灵力被替换掉的时候，首先考虑到的，都不是如何使用这不属于我们自己的灵力，而是，如何找回我们的灵力！因此，我们从最一开始就在排斥对方的灵力了，所以它们也给了我们相同的反馈！”

　　布巧巧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赞叹道：“小伙子，悟性不错嘛。”

　　谙惊喜的发现，当自己悟到这一点，并开始发自内心的接纳布巧巧的灵力时，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处经脉中涌动的灵力也都开始给予自己正向的回应。

　　他似乎能感受到那沧浪灵力的情绪！

　　谙当即闭目凝神，努力捕捉经脉中那灵动飘逸的感觉。起初，他只能感到一阵阵似有若无的被什么东西轻触的感觉，难以捉摸，无从着力。他不免有些急躁，呼吸也加重几分。

　　正在这时，布巧巧轻柔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放平心态。感受你灵藏中沧浪灵力的流动之意，想象自己作为一片云，被风轻轻拂过时的状态。不要试图捕捉，而要加以引导，让它按照你的意愿，在指尖形成一缕可控的气流，或者加速你自身的移动。”

　　布巧巧的境界要高于谙，她的灵力也更加精纯强大。她不确定谙能否成功，也不确定他的经脉能否扛得住自己灵力的冲刷。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总要一试，才能知道。

　　在她的指导之下，谙渐渐放松了精神，不再强求。他似乎听到了风过林梢的沙沙声，看到了风吻湖面的阵阵涟漪……

　　四个人自发分成了两组。自来熟的两个很快进入状态，而那话少的两个仍然在沉默对望。

　　既然布巧巧昨晚成功了，那么桃悦雪也断没有不成功的理由。虽然诡不大乐意，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家伙，很强。她们的年纪看上去跟自己相差无几，却已经突破器劫，入了携凉境，当真天赋异禀。

　　至于诡，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如今是什么境界。他有自己的灵器，且与其相处融洽。但……自从他有记忆起，折降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他的情况，似乎无法依靠常理进行判断。

　　而谙能领悟到的东西，桃悦雪也必然一清二楚，那也就是说，她和布巧巧很可能都已经完全掌控他们的灵力了！但她依然答应了自己暂缓行程的提议，为什么呢？
　　难道就凭他们之间那一点脆弱的信任吗？
　　不可能。
　　诡极为笃定，桃悦雪绝不是这种人。
　　她一定别有所图！

　　想到这儿，诡眸中划过一丝晦暗。他想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顺水推舟。

　　注意到他的眼神，桃悦雪唇角微扬，随意抬了抬手，一缕墨色灵力便悄然爬上了她的指尖，在那修长的手指之间流转盘旋。那灵力幽深静谧，自出现起，便开始逐渐蚕食周遭的光线，乖巧却危险。

　　诡：“……”他居然从自己的灵气中品出了谄媚？哼，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连自家主子都分不清！

　　但这也侧面说明，这个家伙，当真不简单啊！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就能把他的灵气驯化成这副样子！

　　强压下心中的不快，诡抛出一切杂念，合上眼，专心与桃悦雪的灵力对峙。

　　或许是因为他始终难以放下对桃悦雪的防备，便也实在无法将自己当成“她”，以致于那边的谙谙甚至已经能将布巧巧那护体灵力化为一阵微弱流动的风，他这边却依然无事发生。

　　对谙而言，布巧巧的护体灵力，便是他能动用的极限了，但总归聊胜于无。

　　桃悦雪观察了好一会儿，终于大发慈悲，开口提示：“水至柔至刚，可润物无声，亦可惊涛骇浪。你需要体会它的‘包容’与‘变化’，感受它的‘润泽’与‘绵长’，从凝聚一滴水珠开始，体会其重量、其圆融，再尝试让它变换形态——结冰、化雾、或是形成一道柔和却坚韧的水幕。”

　　话音刚落，空气中的水珠便像是受到了感召，朝着诡的方向汇聚。不过几息，便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层碧落水幕！那水幕看上去只有薄薄一层，光芒却格外沉稳，看的桃悦雪不由得瞳孔骤缩！

　　从她开口到形成这样一圈水幕，半刻的时间都没有！这家伙是变态来的吧！领悟力这么惊人的吗？！

　　她本以为，自己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掌控了这具身体的灵力已经足够逆天，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虽然桃悦雪的心情急转直下，也终于切身体会了一把诡先前的心情，但对于这个结果，她还是非常满意的。

　　算了算了算了，看了糟心。

　　她于是转头研究起如何召唤诡的灵器了。对于折降，她还是很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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