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丝尾语

　　童之芙不合时宜地出了神。

　　灯光在吧台的方寸之地切割出明暗疆界线，台上演奏者的乐器是把色泽莹润的大提琴。

　　他整个人随着暗红色的琴身前倾，琴弓飞转，激昂的旋律从指尖倾泻。

　　不是优雅华丽的古典乐，而是现代流行乐《开到荼蘼》。

　　前排两个计算机系的男生欣赏不来这种音乐风格，趁着曲毕的间隙朝台上嚷嚷：“什么曲子这么难听，换一个《追光者》，这个会拉吧？”

　　台上男生有翩翩君子的气度，程阳温润如玉地笑一下，并不为被称难听的冒犯而生气，反而很好脾气地解释道：“今晚的演出曲目是提前定好的，并不能随意更换，请谅解一下。”

　　程阳的回答没令对方满意，引得不满嘘声：“今晚我们学校包场，演什么还不是我们说的算。”

　　两个男生被驳了面子心里不爽，话里话外俨然有不放过的意思，“你一个卖艺的哪来这么多的破规矩？如果我们今晚非要听呢？”

　　“包场并不是只为你们两人演奏，演出也不是所谓的卖艺。”

　　童之芙不知何时轻步到了前排，她看向发难的男生，言辞郑重：“如果要换曲子，你们可以先联系今晚的主办方。”

　　似乎没想到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女孩子，竟会主动为一个表演的说话。

　　两个男生犹豫半晌，似也考虑到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神气的撂下句狠话：“看在女生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

　　一场乍起的冲突消弭于无形。

　　乐器表演者之间彼此有细微的共情，即便童之芙并不喜欢拉小提琴，她也无法接受有人用简单含贬义的“卖艺”来形容音乐艺术。

　　童之芙拥有回避一切争执的本性，若放在平时或许不会出头，可今天她实在是心情不好。

　　大致是景逸没来的缘故，一口闷气憋在心头，没忍住脾气就乱发了一遭。

　　拉回她思绪的是程阳的道谢，正巧来到中场休息期，温和的男生俨然有和她深入攀谈的意向。

　　童之芙没接受功劳，反而称赞他：“是你拉的本来就很好听。”

　　程阳的眼一瞬间亮了下，似有熠熠星光闪耀：“你喜欢？”

　　童之芙轻颔首：“王菲嘛，当然喜欢的。”

　　下一秒，程阳又笑了下，这次是更加开怀畅快的笑容：“她是我最喜欢的华语女歌手。”

　　离近看，面前的男生有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鼻梁骨挺，笑容给人以涓涓细流涤荡心灵的清静感。

　　程阳身上有很厚重的被艺术熏陶出的文雅风格和气质，一双手似是天生拿琴的。

　　他出现在酒吧这样的场合不像为金钱折腰兼职，反倒如同艺术家亲和地深入民间惠及大众的。

　　“她身上不迎合的状态很酷，是我想要但却做不到的”，谈起喜欢的歌手，程阳俨然觅得佳音般敞开话匣，“这首专辑还有个很有趣的名字，你知道叫什么吗？”

　　童之芙问：“什么？”

　　程阳：“《只爱陌生人》”

　　两人没张扬地站在台上，但即便逗留台边也显瞩目。

　　流动的光影落在俊男靓女身上，构成耀眼图景，不经意间刺进某个刚风尘仆仆赶来者的眼睛。

　　暗沉天色中，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款款握于酒吧玻璃门把手上，终是没推开，亦未惊动门框上那串浅蓝色的玻璃小鱼风铃。

　　室内，童之芙主动抬头，像是怀有一点好奇心：“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程阳说：“我曾经看过一句话，说'最温暖的支持来自素未谋面的人，最深的伤害往往来自身边的人。'”

　　冥冥之中，童之芙恍如被命运对号入座，她喃喃概括：“对陌生人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吧。”

　　程阳点头：“是这个道理，世界破破烂烂，总有人陌生人的善意缝缝补补。”*

　　话题很快跳转到下一程，程阳继续问童之芙，宛如随口闲聊一般：“你有过被断交的亲密关系伤害的时刻吗？”

　　他补充说：“或许不单单指爱情，比如友情或者亲情什么的都算。”

　　片刻思索的停顿中，童之芙的耳朵才慢好几拍地捕捉到，原来这处清吧竟然是有背景音的。

　　只不过音量开的很低，在演出和对话时极轻的歌曲之音被冲散，唯独在当下安静的环境中才重新跳跃出来——

　　-为何旧知己在最后，变不到老友
　　-不知你是我敌友，已没法望透
　　-被推着走，跟着生活流
　　-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爱的某某*

　　童之芙说：“或许算有吧。”

　　程阳点头：“那你应该能理解我看到这张专辑浑身发麻的震撼感觉。”

　　注意到对话有结束趋势时，程阳浅浅地笑了下。

　　他靠近童之芙身边，悬停在微妙的，介于暧昧之间地带的距离，用的是说悄悄话的姿态：“其实我也是申城大学的新生。”

　　果不其然，一句话透露惊人信息，又把童之芙涣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他身上。

　　童之芙忍不住好奇问：“真的吗？”

　　“怎么会骗你”，程阳伸出手，将掌心朝上，“艺术系大一，程阳。”

　　他正式道谢：“谢谢你刚才帮我说话。”

　　童之芙低头看看，视线里程阳的掌心干净白皙，甚至连掌心细纹都罕见。

　　她不习惯与异性有肢体接触，但程阳所作所为拥有太一本正经的礼貌，越是端庄，正式，越是能放轻童之芙的内心犹豫。

　　她浅浅伸手，指尖碰在他掌心，一触即离：“童之芙。”

　　门前檐下，匆匆赶来的身影无声溺于无垠夜色里。

　　童之芙的名字在程阳口中念了一遍，他弯着笑眼，忽而又提及：“其实我见过你。”

　　他提示：“在上周的迎新晚会。”

　　或许是看童之芙没印象，程阳主动解释来龙去脉：“我的节目在你后面一个，当时你从后台下场，我们两个错身经过。”

　　童之芙略显尴尬地说：“我好像没印象了。”

　　“没关系”，程阳笑了下，“现在认识也不晚。”

　　他的嗓音很温和，也正式：“很高兴认识你，之芙同学。”

　　-

　　LUMI公司的对接效率极其迅速，今早上课前童之芙将剪好的视频发过去，中午就得到肯定的回复。

　　不同于很多让乙方拼命修改的难缠甲方，LUMI对童之芙的账号发布内容给出极高的自由度，饶岚跟她讲，希望选在晚上八点左右平台流量正好的时段发布，童之芙当然满足。

　　晚八点存稿箱的视频定时发布。

　　尽管对童之芙来说，这次视频只是论条计价，并没有按后续流量计算收益，可事实上这是她的绘手账号“芝芝泡芙”第一次发布露脸视频。

　　没想到视频发布之后踩着成人展的噱头，满足大众对新鲜事物的猎奇心理，再加上童之芙的相貌获得了极高的讨论度，整条视频流量呈爆炸式增长，很快就跻身首页推荐的前排。

　　连带着LUMI这个小众成人用品品牌也一下子被冲浪群众广而知晓，形成出其不意的传播效应。

　　童之芙这条视频的传播力远比想象中要广，甚至直接火遍了申城大学。

　　只是走在校园里，童之芙敏锐地察觉出指指点点对她的议论中，多多少少掺进了些不怀好意看热闹的视线。

　　半只脚踏进教室时汪慧心早已经等她老半天了，略过其他一切寒暄，汪慧心先说正事：“昨天你的视频在咱们学校火了之后，有不少人逮着你和程阳之间的关系，掺个景逸在说三角情缘的。”

　　“……”原来是这件事。

　　汪慧心满脸气不过地继续讲：“一群碎嘴子，而且程阳也真是，早就分手了干嘛不澄清，害你白白被议论，这下他也被编排一嘴就高兴了？”

　　汪慧心问童之芙：“你要不要解释一下啊？”

　　其实解释一下她问心无愧，但是大家之所以会编排各种各样的小道八卦，并不是他们真的相信流言的真实度，而更多的是满足自身阴暗的恶趣味而已。

　　解释吃力不讨好，而且也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算了吧”，童之芙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而且我们之间的情况也不是什么需要广为昭告的事情。”

　　汪慧心忍不住遗憾地啊了声：“那就由着他们泼脏水啊？”

　　童之芙想了想，虽然不确定，不过还是这么安慰好友：“应该过两天就没人说了。”

　　汪慧心怒其不争地叹了声：“行吧。”

　　-

　　课后两人出教室，先看见程阳等在门外，汪慧心迈步的脚瞬时一顿。

　　她拉童之芙，对眼前令好友深陷舆论风波的罪魁祸首气恼且不友好：“我没看错吧，他还来干啥啊？嫌你被误会的不够深？”

　　程阳适时和她们对上视线。

　　在汪慧心戒备的目光中，程阳迎过来，很温柔地问童之芙：“有时间聊一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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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门口的咖啡店是个谈正事的好去处，不过他们在一起的三年间来这边的次数寥寥。

　　程阳主动按照两人口味点单，面对面落座，有一些东西却再难回到从前。

　　他的笑有点苦：“原来我不主动找你，你就真的不会来找我。”

　　“我们已经分手了。”童之芙强调。

　　因着童之芙冷漠的通知，程阳再次无奈地摇了下头：“你决定好了吗？”

　　“嗯。”

　　直到此刻，程阳眼眸中的红血丝才带出一点倦意：“其实那天我就预料到我们两个的结局，只是一直不愿意接受而已。”

　　“这几天我逃避地想着如果不去找你，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还能有转机”，他眼中落寞一扫而过，“看来世事并不会如我意。”

　　自顾自说了这么多，他最终道明今日找童之芙的来意：“如果那天，我没有失控地那样问你和景逸的关系，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不知道”，童之芙说，“况且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停了一两秒，程阳收拾好情绪，恢复记忆中的体面：“昨天的视频我看了，恭喜你的账号更上一层楼。”

　　他说：“我会配合澄清我们的关系，希望可以给你减少一些影响。”

　　童之芙轻轻应一声：“谢谢。”

　　烦恼如烟云一扫而空，即便有不甘，前行的路终究不是他想就能回头。

　　程阳看向童之芙的视线含着淡淡的笑意，这一笑恍如有几分像当年初见的畅然，他问：“我们以后还会是朋友吧？”

　　童之芙点头：“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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