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鸢白

　　枕云，郊外。

　　这里说是山，或许是高看这个海拔刚到一百的土坡，不过作为平原地带难得的山峰，开发出来做景区的部分被维护得很好。走不过十几分钟，便踏上一段古色古香的木栈道。

　　鸢白单手拎着一个黑塑料袋，另一只手松松地揣着，口袋中隐约有个小东西，他赶早上的高铁回来，第一个要去见的却不是昨天晚上那个陪他聊电话、聊到最后却连镜头都不敢看的人，而是某个可以称得上是，他厌恶的人。

　　“——鸢乐神君，久仰久仰。”

　　那人笑吟吟从栈道另一边冒出来，身后跟着个白发苍苍神色肃穆的管家。

　　鸢白微哂：“你既已随她唤我鸢白，现在又何须掩饰。”

　　“我也觉得鸢白更好，跟你人类的名字比较一致。”叶青野果然从善如流，“你见我不是为了约我爬山的吧？”

　　鸢白将手中的黑袋隔空丢给他，管家先一步眼疾手快地接过，然而瞬间就被那袋子弹开，后退了数十米，再后一步就要跌出栈道。

　　天川尚未站稳，已经焦急出声：“少爷，小心——”

　　叶青野倒是神色自若，虽然管家提醒，但他还是近乎冒险地捡起了那个布袋。

　　什么都没有发生。

　　拥有近万年修为的天川被那东西所伤，身为凡人的叶青野却安然无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天川一跃回到叶青野身后，恨不能以身代之：“少爷，还好吗？是不是有什么针对你的法术……”叶青野一时盯着袋子没答，天川不敢乱动，只好把愤怒的目光转向鸢白。眼瞳逐渐显现金色，脸颊生长出了鳞片。

　　鸢白瞥了眼天川：“白龙魔修炼不易，何必自讨苦吃。”

　　妖邦天川，云雾缭飞，生龙王第九子。以纯白临世，生而成魔。

　　白龙赤子心性，却修的是世间最残忍的魔道，天生坎坷，搓磨傍身。

　　天川被眼前男人的一眼震慑，筋骨隐有疼痛，利爪顿收，不敢上前一步。

　　“这是什么？”一边，叶青野已经胆大地从袋子里拿出了那样将天川震开的东西，一朵枯萎但完整的莲花，褐色的叶片乖乖地躺在叶青野手心里，没有半分活泼的样子。

　　“你的东西。”鸢白道，“她虽复活了你，但身上没有你的本命法器。拿走，不要再纠缠她。”

　　叶青野唔了一声，端详这朵蔫蔫的莲花，没有否认鸢白的话，半晌，抬起眼笑道：“你就这样给我了？这是真货么，不要欺负我没记忆啊。”

　　“放在六合也跟其它东西打架，不如物归原主。”鸢白道。

　　那天鸢白随蓝信去平息藏剑阁内的震动，才发现“造反”的竟然是叶青野的旧物，自己竟然为这厮的东西加班，实在一言难尽。

　　叶青野挑刺道：“没有说明书吗？这东西怎么用啊？”

　　“你身边的小龙不知道？”鸢白不耐心回答这种问题，挑眉。

　　叶青野偏头看过来，天川十分惭愧，魔修在叶青野逝去的这些时间中退化成不通神智的野兽，连带从前的记忆也模糊不清，更别说是尊上的本命法器这种大约只知只言片语的东西。

　　叶青野叹道：“哎，看来只能问问桐了，你们都是记性不好的老东西——”

　　天川默默扎心，鸢白连手都没伸出来，叶青野和天川却不约而同身形一晃。

　　“想不起来，不如我帮你？”

　　鳞片撞击的声音猝然响起，天川应激变回了本体，巨大的龙身盘踞在山腰，龙息悍然冲向鸢白，却连鸢白的发丝都没有吹动。

　　叶青野在烈风和龙吟中诧异：“这是不是太暴力了点？拔苗助长啊，神君。”

　　“吼——”
　　龙首酝酿着进攻。

　　鸢白不把一条小龙的威胁放在眼里，十分散漫：“从前大战，你家魔尊都险些死在我手下。”

　　他的未尽之意很明显，你这条小龙如今连神阶都没修得，怎么敢这么放肆？白龙因此大怒。

　　鸢白虽懒懒地站在原地没动，叶青野却兀地收了表情，向白龙严肃道：“天川，我们走。”

　　天川虽然不甘，但却十分听话，叶青野说走的一瞬间，它就已经调转身体，将叶青野接到了背上。

　　鸢白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背后传来：“不如抽你一根龙筋，做我送礼的配饰品，也算相称。”

　　叶青野在云雾中大喊：“天川！变回来！”

　　天川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鸢白冰凉的手指却如附骨之蛆。他似乎真把巨大的龙身当做了什么小虫，巨龙凄厉的惨叫化为了一阵郊区的雷阵雨，被无形之手扭曲变形的身体从地下看就如一道蜿蜒的闪电。

　　天川被强行抓走，叶青野身下猝然失去支撑，来不及惊叫，就瞬间从云层中向下坠落。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腕表发出微光，似乎下一秒就要形成一个传送阵，但有更刺眼的东西抢先一步，叶青野恍惚间松开了手——那朵衰落的莲花绽开了一瓣，七彩光华迸发而出，仿佛雨过天晴后的祥云。

　　叶青野顾不及弄清究竟怎么回事，对莲花急令道：“把天川救回来，到安全的地方去！”

　　那片花瓣微颤了一下，随后一道看不见的波涛荡彻天际，没有打散一片云雾，却精准地刮向了鸢白掌心。

　　鸢白只是略施幻象法术，本身没有跟到云海上来，毕竟不经申报在城市上空飞行有违纪律，他的虚影被那道气浪一阻，有了微毫的停顿，让手中的天川窜逃了出去。

　　“……”鸢白拎起皎白的龙筋看了一眼，勉强算够长了，于是不再去追。

　　叶青野的那朵花能被藏剑阁收容，本就是剑的用法，野狐狸品味奇特，拿朵花当剑，也不算奇怪。

　　救回天川，已然在怀中不省人事，连伪装的苍老人形样子都幻化不出来，变成一个真正符合年龄的白发少年，眉眼是与叶青野如出一辙的桀骜，但带着更多的冷漠，就这样晕倒在叶青野怀中，单薄的身躯冰凉脆弱，从皮下渗出血迹。

　　叶青野仗着自己不怎么会用的法器好像还挺给力，抱着昏迷不醒的龙少年在风中对鸢白怒道：“你又没跟赭桐在谈，占有欲那么强？”

　　“我们在一起快两年了，这是在自欺欺人？”鸢白那刻没把叶青野的话放在心上，却见叶青野脸上的惊讶不似作假，但一瞬之后，叶青野就抹平了神色。

　　原来如此。

　　叶青野恍然大悟，原来六千年后，变了的不止他一个。就连当年那个神山中高高在上的鸢白，也懂得了睁眼看人。

　　但有什么用？
　　赭桐如今那副样子，显然是半点没发觉。

　　两年。
　　鸢白说，他们在一起近两年。

　　叶青野不禁觉得自己可笑，也不禁替鸢白这样觉得，他刚刚的反应可能向鸢白出卖了什么，抱歉啊，桐，不过反正也露馅了，就索性把该说的都说了：

　　“是吗？那我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桐跟你在一起也是委屈，我只是怕她委屈久了，不知道自己在受委屈，所以经常提醒她而已。”

　　叶青野虽然嘴上嘲讽，但心里却想着，应该重新调查调查宿玖那边了。如果不是因为鸢白是个人渣，那他为什么不取消婚约？为什么被宿家缠得束手束脚？

　　不等鸢白来得及再动手，叶青野就与天川一同踏入了传送法阵，腕表一闪一灭，两人消失在天空之中。

　　独留鸢白在原地，雨后空气湿润清新，带着凉意钻进他的后颈。他约叶青野在此，是看过天气预报，说今天早上郊外有雷阵雨，正好掩盖他们折腾出的天气异象。

　　没有…….吗？
　　鸢白喃喃自语。

　　如果真的是这样，好像很多事就说得通了。

　　但，怎么可能呢？

　　如果她以为他们一直不是在谈恋爱，那么，那么多日夜相伴，她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这怎么可能呢。

　　......

　　“天川，天川！”

　　“咳、咳咳......”少年茫然睁眼，只见一名英俊帅气男青年的脸离他很近，神色焦急，并且不知为何浑身湿润，唇色像染了血一样红艳，眼瞳里微微一点暗红，妖冶得触目惊心。天川大惊失色，一骨碌摔到了地上，脊椎顿时像断了一样疼，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光滑地板上那坐着面露无奈的人的投影，意识到他刚刚竟然枕在那青年腿上！

　　“乱动什么啊。”叶青野不满，似是有点疲，招招手，“过来。”

　　天川蒙蒙地，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跪在地上，就要凑过去：“少爷......”

　　等等，少爷.......

　　天川盯了两秒地板，看到自己真实的脸，瞬间站起来转过身，不顾身后撕裂般的疼，将自己的样貌变回了白发苍苍的年老管家。

　　叶青野忍不住笑了：“现在藏有点晚了吧？”

　　天川也发现了，转过来，十分尴尬。他这才发现，叶青野身上那么湿，活像刚泡完温泉出来，竟然是因为全是汗。

　　“变回来吧。”叶青野撑着脸，另只手拍了拍膝盖，让天川躺回来，“瞒了我这么多年，我还真以为你是个老头呢，不会是为了骗我爸才变成这样的吧？”

　　天川神色不太自然，控制不住地就靠过去，躺下了，就是还倔强地维持苍老的样子，“没、没有......”

　　其实有一部分是。毕竟尊上这一世的父亲根本不知道仙魔的事，后来是为了对这方面有兴趣的儿子才涉足其中的，最初天川为了待在叶青野最近的地方，应聘了叶府的侍者，直到现在，属于是看着“少爷”长大的。

　　叶青野看着躺在自己膝盖上的脑袋，不大客气地捏过天川的下巴，仔细打量，天川被摆弄来摆弄去，不禁变回了男孩的样子，头上露出两个圆圆的白玉般的角，被叶青野看见了，手欠地摸了一把。天川猛地一颤，眼尾都红了，像是不明白这人怎么能这样，“少爷！”

　　“你到底几岁啊？”叶青野闷闷地笑，一只手捂住天川的眼睛，不让他可怜巴巴地瞅自己。

　　“大概一万岁......”天川被制住了，不敢动，很老实的样子。

　　“成年了吗？”叶青野又问。

　　“成、成年了......”

　　“哦？你是不是骗我啊。”叶青野说，“要不我找别的龙问问？”

　　“真成年了！”天川一听急了，“别找它们......”

　　“你怎么不跟其他龙待一起，关系不好？”叶青野当然知道他没胆量骗自己，就是想问这个，“什么叫白龙魔啊？”

　　天川不说话了，嗫嚅了几声，都没说出完整的字音。

　　几分钟后，他的声音颤抖了：“少、少爷，你放开，我，你在做，什么......”

　　“别动，听话。”天川被捂着眼看不见，只听到叶青野的声音更倦了，像是快困晕了，“......过会就好了。”

　　静谧房间里，盛大的金色莲花在叶青野盘膝之处升起，庄严光华笼罩在两人身上，繁复光点组成古老的图纹，一缕缕钻入天川胸口，他缺失的那条龙筋正在逐渐被填补，叶青野侧着头，托着脸，确实闭上了眼。

　　虽然穿着现代休闲装，然而此人眼下的样子，却像个马上要普渡众生的真神。

　　天川感受到叶青野那份不知哪来的力量在被快速消耗，刚刚他没醒的时候，少爷就是在做这个吗......

　　“怎么又哭了......”

　　叶青野无奈地拿开了挡住天川眼睛的手，一片湿。

　　“唉。”叶青野说，“不叫醒你，你嗷嗷地做噩梦，叫醒你，还要在我面前哭。好了，好了......”

　　“对不起，我骗了您......”天川抽噎着跪坐起来，低下头，“我、我其实根本不是您的左膀右臂.......当初，我只有四千岁，甚至、甚至都不配成为您的部下。”

　　“其他魔来不了，是因为魔域被锁，我只是、我只是占了妖身的便宜，才能离开魔域，跟着您......您不要费力救我，这是您的本命法器，肯定是您从前留下了力量，您肯定有别的用处......不要用在我身上......”

　　如果不是遇到鸢白，天川的谎言还能维持很久，毕竟在如今的天地间，万岁的魔修已经是无往不利了。

　　“什么叫占了妖身的便宜？”叶青野缓缓问。

　　“魔域的锁，能关住的只有魔，”天川说，“但我是白龙，是妖，只是因根骨原因只能修炼魔道，才进的魔域......”

　　他知道，他本就是异族，若他真的忠诚，就该随大部队老老实实地待在魔域里，若没有私心，就不会来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叶青野身边。其心有异，其言不诚，只能任凭处置。

　　“不是不能混修，会变成混沌吗？”叶青野却在意别的，想到了宿十三最后丑陋的样子，皱眉。

　　“不能，但是，总有例外。”天川一字一顿，“就是......下场不好。”

　　“下场不好，也要修炼？”叶青野看着他。

　　天川抬头：“弱者食骨。”

　　“原来你是条要吃肉的小龙。”叶青野说，然后抓着天川的衣领到身前，压着他的头跪下，迫使他再次被金莲的光芒覆盖。

　　“唔......”

　　未愈合的背脊被强力弯下，无助颤动，折出的弧度引人想要折磨，就这样一直让他疼痛，然而那些力量、那些图纹还在不停地进入他的身躯，填补他的伤处。

　　“早就告诉你，我不想管以前的事。”他听见叶青野居高临下，不带感情地说，“这东西用就用了，用来救你，你要是有愧，那就好好记住。”

　　其实，天川见过叶青野替别人治伤。

　　大战时期，魔尊座下十神，都受了重伤，前来恳求魔尊相救。

　　魔尊被吵得烦了，就跟他们说......让他们在座下决斗。谁吃掉其他人的身体，谁就能有活命的机会。

　　十神们打了三天，其中一位好不容易赢了，把死掉的对手们硬塞进了胃里，匍匐在地......然后，魔尊睡醒了，走下来，踩着那魔的身体过去，金莲吸走了他身上其他魔肉身的力量，为他补了一条命。

　　那时，天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偷偷看着，他年纪太小，但也参战了，只是想离那个火红的巨大身影近一点，后来，那个被救回的魔在大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想，原来要做到那样，才值得被尊上施手相救。可如今，他又做到了什么呢？

　　只是幸运而已。

　　只是幸运而已，让他遇到了不一样的叶青野，让他做到了从前不敢想的事。

　　原来幸运那么重啊。

　　他忽然理解了那个桐仙。

　　“你忠于我吗？”叶青野问。

　　“是。”

　　“还有骗我的事吗？”

　　“没有。”

　　叶青野松开他，救治结束了，“那就行了。”

　　天川愣了好一会，叶青野最终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裳。

　　叶青野坐得腿麻，正在考虑如何体面地站起来，最终选择放弃了，决定开口让眼前神游天外的人抱他起来。

　　此人确实抱他起来了，就是起来了，但没松手。

　　叶青野徒劳地向不知道谁展示自己的清白，双手空举，腰被天川紧紧抱着，“放开啊，鼻涕别蹭我身上......得寸进尺啊你。”

　　“您说不管以前的事。”天川瓮声瓮气。

　　“所以？”

　　“所以我冒犯一下，您又不会杀了我。”

　　“......"好有觉悟。适应得好快。

　　“商量个事呗，小龙崽。”叶青野愈发觉得他像小孩，或者说，这是白龙至纯的那部分天性？

　　“不是龙崽。”天川吸鼻，“您说。”

　　“你别再变老头了，我知道真相后有点接受不来。”

　　“不行。”天川认真地抬头，说，“变成少年体后您比平时每分钟多看我三次，我会让您分心的。”

　　“......”叶青野额角直跳：“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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