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转青山

　　裴菁还记得五岁之前的事，那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那个时候她的家庭关系和谐，她也备受宠爱，不管她提任何要求，爸爸妈妈都会尽量满足。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一家三口一起去游乐园玩。爸爸会慈祥地抚摸着她的头，妈妈会站在爸爸旁边，温柔地看着她。

　　改变的时间点大概是夏日的某一天，那个月，裴菁刚好要满五岁。

　　那天，妈妈原本在家看着她，但接了一个电话后，她匆匆出了门。

　　裴菁小时候很乖巧，被妈妈扔在家里，也不哭不闹，一个人趴在窗户前，探头往外找妈妈的身影。没有找到，她就望着窗外随风飘摇的树枝，听着蝉鸣声，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再后来的事，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爸爸妈妈吵了整整一周的架，家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他们也没时间去管裴菁，裴菁饿着肚子找他们要吃的，被突然摔过来碎了一地的碗吓得嗷嗷大哭，叫着爸爸妈妈，也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再一周后，家里冷清了下来，爸爸不回来了，妈妈整日坐在破破烂烂的家里发呆。

　　裴菁颤颤巍巍过去牵妈妈的手，妈妈两眼黯淡无光，只是敷衍地摸了摸她的头，就又继续发着呆了。

　　她不甘心，喊了好几声妈妈。

　　妈妈沉浸在自己情绪中，没有再搭理她。

　　她五岁的生日，大人无心提醒，她自己也不记得，就这么过去了。

　　这段窒息的日子，结束得很突然。

　　但可能也不算突然。

　　那是一个秋老虎肆虐的某个下午，裴菁从零食盒子里吃完了最后一块饼干，满头大汗地趴在地上，她又热又饿，几乎已经到了头眼昏花的地步。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破门而入，把她给抱了起来，带着她去了楼顶。

　　她也在那里，见到了一整天不见人的妈妈。

　　妈妈坐在楼顶边缘，几步之外，站满了叔叔阿姨们，他们情绪好像比妈妈还激动，向她使劲地招着手。

　　裴菁放在地上，被推着往妈妈那边走。她听见周围的人说，看看孩子吧，她还那么小，要是你走了，谁来照顾她。

　　裴菁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妈妈，她被身后的大掌又推了一下，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

　　她小心翼翼叫了一声，妈妈。

　　周围吵吵嚷嚷着，裴菁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小花裙，瘦小的身躯笔直地站在楼顶边，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妈妈。

　　妈妈没有再往边缘挪动，而是看一眼她，低下头，再看一眼她，再低下头。

　　有人在耳边说，不好的事都会过去的，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欠了钱不是什么大事，活着才最重要。而且，你也不忍心抛下孩子对吧？你孩子那么小那么可爱，她也不能失去妈妈。

　　裴菁既害怕又恐惧，她哽咽着没哭出声，抹了一把眼泪，又叫了一声，妈妈。

　　终于，在长达两三个月的无声嘶喊中，她迎来了妈妈的回应。

　　**
　　那时候年纪小，裴菁不太能理解大人发生的事，后来才知道，爸爸早就有了外遇，在妈妈发现之前，还把所有财产都转移给了外遇对象。

　　你看，大人就是这样，可以很虚伪，即便是在外面做了亏心事，也能在家里做出爱妻子孩子的好男人样子。然后被人捅破了那张纸，他就再也不伪装了。

　　离婚是板上钉钉的事，财产分割得很痛快，一人一半。裴菁的抚养权无人争议，爸爸的新欢可以重新给他生孩子，他一点争的念头都没有。

　　他们很快就签了离婚协议。

　　但是，妈妈没想到，爸爸绝情起来，六亲不认，最后还给她留了一手。

　　三百万的债务，是妈妈在拿到离婚证的时候才知道，她也才恍然大悟，难怪爸爸愿意把转给外遇对象的财产拿回来重新分配，他其实一开始就打的这个算盘，他压根不想给她一分钱。

　　被感情欺骗，同时巨大的债务压身，妈妈一时想不开，要一了百了。

　　是年幼的裴菁，让绝望的她清醒了过来。

　　**

　　不过，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王绮英似乎对未知的事十分恐惧，事无巨细掌控着裴菁的一切。

　　没有人喜欢这样，裴菁也不例外，但她比其他人能忍耐。因为她知道，王绮英也在忍。

　　王绮英跟前夫一直在打官司，前夫的那几百万债务是在她不知情时欠下的，不应当承担，她也有足够的证据，但前夫咬死债务用于夫妻的共同生活，也提供了所谓的证据。

　　两边一直在扯皮，王绮英甚至有一次被气得住了院。

　　这场闹剧，在裴菁上大学那一年，终于拉下帷幕。

　　原因是王绮英抓住了前夫的软肋，那个上小学的儿子。

　　她也是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家里没有钱，裴菁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成问题，她只能去前夫儿子的学校闹，哭诉前夫种种劣迹。

　　一开始，前夫一家毫无反应，直到他们家邻居也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他们才被流言吓到，愿意坐下来跟王绮英谈判。

　　没了债务，夺回应得的所有，王绮英卸下重担那晚，她当着裴菁的面，喝了不少酒，一边喝一边哭，她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腼腆害羞，性格内向，跟陌生人说话都害怕，她跟前夫结婚，前夫就是她的世界。她也不想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像个无理取闹的泼妇，可是没办法，她要生活下去。

　　人的一生，总是在反复的吃亏，不停地成长。有的人长成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有人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王绮英醉倒之前，嘴里还念叨着，天意弄人，没办法呀。

　　那晚王绮英吐得天昏地暗，裴菁收拾残局的时候，想着，自己被掌控得几近窒息也没关系，至少她还有妈妈，所以还能继续忍耐。

　　可是她不知道，不被理解，生活和工作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间时，人是会生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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