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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阿奎谈恋爱了。
在春天。
我觉得,春天是四季里最适合开始恋爱的。尤其是开始初恋——
春天最轻柔明媚,就和那单纯美好的两/性恋爱一模一样。
……
后来三两月结束,阿奎师傅的活计做完,阿奎要跟师傅离开斜阳坞,那寡妇就同阿奎走了。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斜阳坞里没有了阿奎的消息。
大概将近一年吧,阿奎的消息才重新传回来。那时候交通比现在慢、信息比现在慢,所以能立即翻山越岭传回的,一定是令人惊奇的大消息——
阿奎进监狱了!
原因是杀人未遂。
外头传闻四起,各种版本不一,我自个儿捋了很多遍,又缠着外婆问过许多天——诸多传闻不可信,这点我早知道,毕竟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片七嘴八舌的土地上。而对孩子来讲,自家长辈的话和外头的话总有不同,所以我最相信的,总是外婆的故事。
并且,外婆的故事鲜少诋毁别人,就算讲到应该发表言论的部分,外婆也少有评价。比如我从未听过外婆辱骂阿奎,什么“扫把星”、“屎坑里的丑八怪”等等。外婆讲阿奎,便就是称“阿奎”,从未夹枪带棒。
我曾问过外婆,外婆讲:“人不要随意评论别人,尤其是不好的评论,更不要随便去讲。因为人与人的生活不同,际遇不同,吃的苦不同,吃的甜不同,所以没有资格去评论别人的。”
我很喜欢这样的外婆,像个睿智的高人、仙人,竟有那么点通达的意思,由此,我便最相信外婆的故事。
而外婆讲述中,因为部分内容不适合当时十二岁的我来听,有些语焉不详,我只能加来外头的传闻拼凑几分——
阿奎进监狱,的确是因为杀人未遂。具体起因,是那个和他恋爱的寡妇。
阿奎离开斜阳坞后,把寡妇带回文水村,两人该是过了一段甜日子吧,可惜了好景不长。
那寡妇在文水村临镇上一家歌厅上班,做前台收款。她倒不是陪酒的,相对很注重某些方面。
但她注重,不代表不会出问题。就比如你把一块干净的抹布扔进浑水里,只扔进浑水里,你说你没有用它搅浑水,但它还是会被浸脏。
那寡妇出事情那天,阿奎正好陪师傅赶一趟活儿,因为忙,没有去接她下班。
那天晚上下雨,雨水很大。歌厅有两个喝醉酒的客人,应都是外地来的,并非镇上熟脸。收款时,他们同寡妇起了争执,两人都是alpha,身强体壮,酒劲儿一上来,拖着她进了厕所……
后来会发生什么,不应说了。阿奎半夜没等到她回家,便冒着大雨去找她,而歌厅的人讲她已经走了。阿奎四处找,四处找,被大雨浇透,却怎么也找不到……
第二天阿奎又找了一整天,最后去报警。警察找到她是三天后,在一条河里,警察告诉阿奎,她是投河自尽,死前受过欺辱。
阿奎红了眼,到处去打探,了解到当天晚上有两个外地alpha和她起过争执。
阿奎的动作没有警察快,警方先找到了那两个人。原本这样也算给她一个交代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人警察只留下一个,竟把另外一个放了。说是那个人并没有碰她,强/奸的事情和那人没有关系。
可根据看到的客人讲,是他们两个一起把她拖进厕所的。而且就算那人没有动手,他也没有阻止!
这时候传言正好冒出来,雪中送炭一般——传言说那人是什么官员家的少爷,家里有权有势......
又是一个雨夜,阿奎拿起一把刀……
……
我听这里时,就在想,如果阿奎的妈那第三种说法是真的,这算不算命运?
她们同样都是寡妇,同样都受欺负,同样都那么无力,同样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
那时候我觉得,寡妇大概是最容易死掉的了。
阿奎判了十五年。我没再见过阿奎了。
阿奎出狱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斜阳坞,在北京发展,外婆也已经去世。所以阿奎出狱后来的事情,我就更是听说的。
不过我倒有点挺疑惑——若那被阿奎捅刀的人真是什么大官员的儿子,家里有权有势,人家怎就留阿奎活着出来呢?
还挺说不通的。谁又知道了呢?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真正发生过什么。毕竟文水村和斜阳坞离老远,三言两语太单薄。传闻这东西不经颠簸,传出来,被风吹两下,就要变形变样。
什么都半真半假,甚至是一塌糊涂。
总之能铁板钉钉的,只有昭告天下的结果——寡妇死了,阿奎蹲号子十五年。
人总是喜好根据结果编过程,以个人倾向的方式。
像我写下的,就是以我倾向的方式,仅是我所“倾向”的版本罢了。而我要强调的是,我不敢、更不能讲述它的真相。
真相或许永远不为人所知,就连当局者,或许也有迷惘吧。
后续的故事,便更是听说了——
说是阿奎又回了斜阳坞。为什么要回斜阳坞呢?大概是文水村也待不下去了。大概是斜阳坞是他的故土。
故土这东西真的很神奇,不论它是否爱你,是否恨你,是否曾经善待你。也不论你是否爱它,是否恨它,是否愿意追忆它。它永远是你的归宿,当你无处可去了,你就一定会想到它。
但阿奎在斜阳坞也是待不下去的。
阿奎在小市摆了个小吃摊子,这和他“扫把星”的名号实在太不相符。
谁要吃蹲过号子的扫把星的东西噢。据说阿奎的小吃摊子没几天就被砸了。
阿奎后来还捡了个孩子,不知道哪里捡的,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他捡到孩子没几天,就带着那孩子离开了斜阳坞,从此再没有人听说他了。
。
“那个孩子叫吉祥,是阿奎取的名字。”张一秋说,用手指了下自己左侧的耳朵,“他身体有残缺,左边耳朵听不见。”
“是被打的。”张一秋说,“他是外地人,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把左耳打聋了。”
“你怎么知道?”傅星眠有些怔愣。
这些父亲的书中并没有写过。阿奎后来的故事,父亲不知道,传闻也不知道。
张一秋看着傅星眠,轻轻地问:“星眠哥,刚进来的时候,你有注意这家小店的名字叫什么吗?”
傅星眠微微瞪大眼睛,然后猛地转头去看身后的店主——他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沉甸甸地搏动。
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这店主不应该是吉祥,年纪不对。这店主看上去,怎么也就二十多岁。要是按吉祥的年纪算,应该有四五十岁。
这时候,张一秋和那店主对上视线,张一秋忽然抬起手,朝店主挥了挥。
那店主点点头,很快又笑一下,竟直接朝他们这桌走过来。
“你要做什么?”傅星眠愣愣地问张一秋。
“他不是吉祥。”张一秋先肯定傅星眠心里所想,又说,“我来之前和他打过招呼,他也很想见你。”
“嗯?”傅星眠还没反应过来,那店主已经走近。
“不会打扰你们吧?”店主朝他们笑笑。
“客气了,南风。”张一秋说。
“你好,我是南风。算是吉祥的......”南风笑了下,“好朋友吧。”
“好朋友......”傅星眠还有点愣,他脑子有点乱。
“嗯......其实我们的关系......”南风想了想,说得很仔细,“我小时候,是吉祥捡到我,把我送去的孤儿院。后来他也总是去看我。”
南风说:“他不愿意收养我,他说我们不是家人,那我们只好是朋友了。”
收养,又是收养啊......阿奎收养了吉祥,吉祥收养......哦不,吉祥不愿意收养南风。
命运像个圈套。一辈一辈地套。
傅星眠对上南风的眼睛,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风的眼睛是深棕色,并没有琥珀模样的惊艳漂亮,但很诚实。这是双尤其朴素的眼睛。
“其实今天见你,我很冒昧。”南风有些不好意思,压小声说,“嗯......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和吉祥、阿奎的关系。”
他声音再小一些,为说秘密:“除了一秋知道,我没有对外说过。”
“我也不会说出去的。”傅星眠下意识跟着保证。
南风还在笑:“我读过傅老先生的《故土》,知道那写的是阿奎。”
南风看了眼张一秋:“我又听一秋说,傅先生你来了斜阳坞,就觉得......怎么说呢......”
“嗯......”南风的手指慢慢攥起来,“就觉得很奇妙。很想见见你。”
“是这样。”傅星眠垂下眼,轻轻点了下头。
他拉开一旁的凳子,对南风说:“方便坐下说话吗?”
“我只能坐一会儿。”南风看过周围,“这时候店里人不少呢。”
“嗯。”
南风坐下来,说了几句话。
他没有多说。说起阿奎,他说吉祥捡到他的时候,阿奎已经死了。他问过吉祥,阿奎怎么死的。吉祥说,是病死的。吉祥的原话是:“苦吃太多,就生病了。生病,就病死了。”
多的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那吉祥呢?”傅星眠问。
南风淡淡地笑起来,不回答,只是说:“我是孤儿,离开孤儿院,也不知道该去哪里。阿奎生前和吉祥说最多的,是斜阳坞。吉祥和我说最多的,是阿奎的斜阳坞。所以我便来斜阳坞了。”
傅星眠便不问了。
吉祥的故事,大概也苦吧。
这世间,谁的故事没几分苦呢。苦吃的少的,身体健康,不容易生病,最为有幸。
南风还有生意要忙,很快就离开了桌子。
傅星眠和张一秋沉默地吃完了满桌东西,傅星眠感觉到有些撑,但不算难受,肚子满满的,人也跟着满满的,塞得太满,有些不想动。
离开的时候,南风对他们打招呼:“以后常来。”
“一定。”傅星眠笑着应。
出了门,傅星眠站在店门口,抬头看了会儿头顶的牌匾——
金红色的大字“吉祥”,喜气洋洋。
“真是个好名字。”傅星眠说。
阿奎起了个好名字。一个他梦想的好名字。
张一秋推着小电驴走过来,他抿了抿唇,声音有点低沉:“星眠哥,你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傅星眠侧过头看他。
“我是想提前告诉你的,但又怕你想太多......”张一秋说。
说好的阴天,不讲章法,太阳忽然出来了。金澄澄的日光铺洒。青年逆着光,翘起的头发被染得亮茸茸,像小枝子,支横八叉,挂了小星子。
“你......”张一秋微垂脑袋,巴望傅星眠,“你有不开心吗?我担心你会不开心。”
他又多看了眼傅星眠的手环。
“我很好。”傅星眠说。
“那......”张一秋喉结滚动,手突然从背后伸过来——他手里捏了一朵洁白的山茶花。
是张一秋的信息素,凝化成了一朵山茶花。
“就.......送你。”张一秋耳朵红了。
傅星眠盯着他耳朵看,发现形状很好,像一对小元宝:“这么担心我的信息素?”
“那肯定担心啊......”张一秋脖子红了。
“你要不要啊?”张一秋脸也红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把信息素凝型送别人。”
傅星眠一愣,轻轻咳了下,他别开脸,接过张一秋的山茶花:“谢谢。”
触碰那一瞬,山茶花的香气涌过来,像一双柔和温存的大手,把傅星眠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捋顺了,揉软了。
傅星眠呼出口气,那撑得满满的感觉消失了。
张一秋很神奇。是他见过最神奇的人。是最吸引他的alpha。
傅星眠转回头,看张一秋。张一秋花都送出去了,这会儿脸居然比刚才还红,都能滴血了!
傅星眠被他带的,也觉得脸热:“张一秋,你......”
“唔......”张一秋搓了把脸,憨憨坦诚地说,“我脸红了是吧?我脸好烫。”
张一秋皱起鼻子,声音小一些:“我不好意思......就......对着你......嗯。”
张一秋转过身,跨上小电驴:“我们回家吧。”
傅星眠没有再说什么,他坐去张一秋背后,抬眼看张一秋翘起的头发。风一吹,头发微微颤抖,发尖上的金色日光微微颤抖。
傅星眠感觉心尖子跟着打颤,像被什么特别渺小的虫子咬一口,蛰痒。指尖那一朵山茶花,淡淡消融在日光与风中。
“张一秋,这家店很好吃,以后经常来吧。”傅星眠说。
“好。”小电驴往家走,张一秋的声音带点笑意,“你想来,我随时载你过来。”
“张草木,谢谢你。”
谢谢你啊,这样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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