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似镜中花

　　（其九）
　　我连连挥鞭纵马。
　　耳畔风声猎猎，思绪百般回转。

　　先前在客栈，我道出杨凡名字，顾盼神色未改，似早有所料。
　　李怀瑾疑惑道：“杨凡是谁？”

　　我对杨凡与林家的旧怨略作说明。
　　李怀瑾听罢，颇为不屑道：“林仲衡总是这套杀人灭口的把戏，演来演去，倒不厌烦。”

　　我心神不宁，对顾盼道：“倘若真是杨凡下手，他为何要诓骗程瑞阳？他恨林家入骨，欲凭自己之手血刃仇人，程瑞阳也算作林仲衡诡计的受害者，杨凡大可直言相告。他二人联手，胜算反而更大。”
　　顾盼漫不经心道：“许是杨凡惦念旧情，不愿程瑞阳淌这浑水呢？”
　　她所言在理，我却难以释怀。

　　我当即起身，道：“我去去就回。”

　　“莫羡。”顾盼忽唤住我。
　　我不解回头。
　　她凝视我良久，并未言语。
　　我正要开口询问，顾盼忽道：“你护得一时，未必护得一世。”
　　我微微摇首，道：“我只知，‘做不到’和‘不愿做’，原是两回事。”
　　言毕，我疾步离开。

　　策马急奔至与程瑞阳父女分别处，我略作停留，忖度他二人在这乡野地带，为安全起见，多半会走官道。

　　疾行大半日，直到抵达县城，我也未与他父女相遇。
　　程瑞阳携了程笑，想来脚程不会太快。
　　按理说，我策马疾驰，与他们沿同一路线行走，早该与他们见面。
　　心中不安愈发强烈，我急忙调转头，往山间小道寻去。

　　山路旁道蜿蜒曲折，芜枝杂叶蔓生。
　　我弃马步行，一路凝神细察周遭环境。

　　辗转良久，天色将暮。
　　我遍寻无果，正欲折回官道，却在临近道口，发现了几道杂乱足迹，其中一道明显较小，像是孩子留下。
　　足迹周旁土壤松软，来人应是刚走过不久。

　　追寻足迹走出几里，山势逐渐下沉，山坳处蓦地出现一处洞穴。
　　足迹延伸至洞穴深处。

　　我屏息贴近，在洞口站定。
　　仔细观察，洞内原有微弱火光。只因洞穴内陷较深，外部又有山石盘桓阻挡，若不凑近，触目便仅能瞧得洞穴内里一片闃黑。

　　缓步走上前，我一面运劲提防两侧埋伏，一面侧耳倾听内里动静。

　　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啜泣声。

　　一道阴鸷的嗓音兀自在空荡荡的洞内回响：“你乖乖照我说的做，本来还可多活几日。”

　　这声音似曾相识，只听那人又道：“程兄，你我都遭那姓林的迫害，算来也是落难兄弟。放心，我给你父女一个痛快。”
　　我顿时醒悟，那说话人正是杨凡。

　　少时，一人气息微弱、断断续续道：“你…你冲我来就是。笑儿…笑儿还小，你…你放了她，她不会…不会有甚么威胁……”

　　杨凡道：“呵，那可不成。名录册在我手上的事，半点泄露不得。你们既已知道，我唯有送你们黄泉路上做个伴了。”
　　耳听得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杨凡似走近几步，道：“程兄，你要怪，就怪林仲衡多行不义，到头来拖你下水，作别人刀下亡魂。”
　　“噹”的一下，利刃出鞘声响。

　　程笑咬牙气愤道：“你、你这坏人！我不许你害我爹爹！”
　　“也好，我先送你上路，你也不必看你爹受苦。”

　　“住手！”我提气纵身欺进。
　　杨凡未料洞内还有旁人，愕然回身。

　　我出刀斜挑，攻他手腕。
　　杨凡登时回神，沉腕挡下我攻势，同时劈出左掌，直取我肋下。
　　我旋身借势，回首抽出左侧短刀，直面对上他左掌。
　　杨凡忽地躬身收掌，向后连跃几步，站定。

　　他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偏头去看身后，但见微弱火光映照下，程笑泪痕满面，伏在程瑞阳身侧，正仰头看我。
　　程笑怔愣半晌，认出我后，大喜道：“羡姐姐！”
　　我微微点头，关切道：“笑儿，你可有受伤？”
　　程笑摇摇头，道：“我没事。”
　　她蹙眉垂眸，看向程瑞阳，颤声道：“可爹爹…”

　　程瑞阳斜靠在一块大石上，衣衫上下沾染血污，面容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

　　“你到底是谁！”杨凡不耐问道。

　　程瑞阳伤势颇重，亟需救治。我无心与杨凡缠斗，扬声道：“风雨楼。”
　　杨凡沉默许久，方道：“程瑞阳说的人原来是你。”
　　随即，他又道：“我不想与风雨楼结怨。但你方才不知听去了多少，留你不得。”

　　我问道：“你既已向林仲衡复仇，他父女对你并无亏欠，何以要赶尽杀绝？”
　　杨凡闻言大笑，似是听到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道：“你为风雨楼所杀之人，对你又有什么亏欠了？”

　　他又道：“林仲衡害苦了我，单是讨他全家性命，抵不上他亏欠我的半厘利息。”
　　蓦地，杨凡凄厉笑道：“嘿嘿，那林仲衡一计套一计，自以为天衣无缝。可惜，他总算不到自己死期。”

　　“莫姑娘…”程瑞阳虚弱道：“你快带笑儿走…他、他盗了林仲衡的名录册，欲杀我们栽赃灭口，你、你快…”
　　他话音未落，杨凡忽一剑直刺过来。

　　我惦念身后程笑安危，架起双刀硬生挡下杨凡一击，又立即运劲逼退他一步，抽出左手刀攻他下盘。
　　杨凡抬脚躲开，凌空方抬一半，忽使劲反踢过来。
　　我回身击肘，出力打向他右臂关节处。
　　杨凡欲向内撤手闪避，未料我虚晃是一招，右手霎时已反手握刀横削，刃身堪堪抵在他脖颈之上。

　　杨凡让我制住，却不惊慌，反挑眉道：“迟了。”
　　我谨慎道：“什么迟了？”

　　身后倏忽传来程笑悲恸的哭声，“爹爹！爹爹！”

　　我错愕不已，握刀的手紧了几分，恨声道：“你！”
　　杨凡讥笑道：“你当真是风雨楼的人？传闻风雨楼‘只谈生意，不问是非。’你却为何非要管这闲事？”
　　不待我答，他又佯叹道：“可惜，可惜。”
　　“可惜甚么？”
　　“他父女二人死在我手上，总还是比死在外人手上痛快得多。你非要横加干涉，这小姑娘日后落在他人手上，恐要反过来恨你今日多管闲事，害得她生不如死。”

　　我厉声道：“你甚么意思？”
　　杨凡道：“我早已四处散布消息，说林仲衡那记载与绿林草莽勾结的污吏名录，叫程瑞阳盗走。即便程瑞阳已死，那名册上的人也会疑心是让这小姑娘拿了去，如何肯放过她。”
　　我冷眼看他，道：“你想活命，现在就交出名册。”

　　杨凡轻蔑笑道：“攸关身家性命的物事，我岂会随身携带。”
　　“你待如何？”
　　“你要么杀了我，使得那名册下落不明，令这小姑娘从此只能做亡命之徒，躲避追杀。要么随我离开此地，去取名册。”

　　我反转刀身，迅即出指，连点杨凡“神封”、“灵墟”两处大穴。

　　程笑埋首在程瑞阳身上，呜咽连连，泣不成声。

　　“笑儿，”我将手轻轻搭在程笑肩头，轻声道：“我们先去取了那名册，再回来好生安葬你爹爹。倘若等追杀的人寻来，程大哥他、他也难以安宁。”

　　程笑缓缓抬头，双眸红肿，泪水氤氲，不住抽泣。
　　好一阵，她才略微喘顺了气，带着哭腔道：“嗯。”

　　我伸手替程笑拭去泪水。
　　不过一瞬，她眼眶又聚满泪花。
　　我无言地牵起她手。
　　转向杨凡，我面色冷峻道：“带路。”

　　杨凡领着我们，穿山越岭。
　　行至一山头，他忽伸手，指向山下一处废弃驿站。
　　眼见这驿站破败荒凉，我担心他使诈，提防道：“那名册在何处？”
　　杨凡道：“就在里面。”
　　我用刀指向他背心，道：“你先进去。”

　　他嗤笑一声，迈步便向驿站走去，我与程笑紧跟在后。
　　杨凡刚推开那朽烂大门，但听见似有物事破空而来，势道凌厉，卷起呼呼风声。
　　我急忙揽住程笑，向后跃出。

　　待到我二人站定，杨凡后背已被一柄长枪透胸而出。
　　那长枪停顿少顷，又倏忽收了回去。
　　杨凡让枪势一带，站立不稳，向前扑倒。
　　他胸口伤处鲜血汩汩横流，眨眼间竟没了生息。

　　“咦？”驿站内浓黑如墨，却听里面传来疑惑，“怎地还有人？”

　　（其十）
　　我将程笑护在身后，静候屋内那人下一步动作。

　　驿站入口徐徐走出一名提杆红缨枪的壮汉。
　　他身材魁梧，粗略估算，约九尺有余。
　　气势刚健豪迈，面相颇具风霜。虽着粗布麻衣，但浑身散发精悍之气，令人不敢小觑。

　　“你和他是一伙的？”那男子问道。
　　“是敌非友。”
　　“他领你来这里作甚？”那男子又问。
　　“也许是为让我亲眼目睹他遭人暗算惨死，心下快慰。”我冷声道。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老子何必暗算他？不过懒得和他废话而已。”
　　从他方才出枪手法来看，此人枪法迅如急电、力道千钧，想来不是自吹自擂。

　　那男子又道：“他都和你说了？”
　　我不解他所指何事，思忖此人大概与名册有关，便试探道：“这么说，他把东西给了你。”

　　那男子未置可否，叹道：“杨凡说是有事要办，没想到带了两个大活人回来。老子一想到要杀女人和小孩，心中真是老大不痛快。”
　　他连叹几声，仿佛真要把胸内积郁之气尽数吐出。

　　我斟酌片刻，询问道：“阁下究竟是哪方势力，还请明言。”
　　那男子朗声道：“老子是赫连庆。”

　　无怪他肯直言相告。
　　“枪戏游龙”赫连庆，江湖英豪榜“地字榜”排行第七十三。
　　传闻他枪下亡魂无数。其中，明明白白看清自己怎么死的，十个手指头就可数过来。

　　我暗自揣摩与他交手有几分胜算，面上仍是淡然，道：“大哥是笃定我们见识短浅么？那赫连庆是当世豪杰，怎会特地跑到这等穷乡僻壤来，埋伏一个无名小卒？”
　　赫连庆眼神猝然犀利，“呸”了一声，气愤道：“要不是我好兄弟遭那狗相陷害，这些腌臢事，老子怎会稀罕做！”

　　我皱眉道：“你受命于当朝宰相？”
　　赫连庆自觉失言，卒然提枪，语气缓和道：“小姑娘，我定会好生安葬你们。”

　　话音将落，他长枪抖出，疾如闪电，直击我面门。
　　我心知他内力强劲，不宜硬接，急忙往左侧身避过。
　　一击未中，赫连庆并不撤枪，他大喝一声，双手使力，横挥枪身，一气直扫而来。
　　我矮身惊险避过，枪锋陡然调转，但见赫连庆腾挪半步，扭身回枪，竟从颇为刁钻的角度运枪再刺。

　　我足尖轻点地面，跃至半空，同时手头运劲，接连把手头两把双刀掷出。
　　赫连庆随意挥枪格挡，金属碰撞声响荡夜空，两把双刀登时被他远远挥开。
　　他眼前忽地寒光一闪。
　　此刻，我手头早已架起另外两把双刀，当头直劈而下。

　　“呵，原来还藏有后招。”
　　赫连庆不闪不避，双脚猛蹬地面，居然径直迎了上来。
　　我双刀砍到枪身，但觉虎口剧震，险些脱手。
　　未等他挥枪再打，我右脚踩在他枪杆上，借力后跃。

　　他欲欺身跟紧，后方两道破风之声传来，已贴近他耳畔。
　　赫连庆急忙俯身避开。他方回身抬头，我又近身左右两刀横削攻上。
　　他才举枪旋身，左右格开我双刀攻势，那两道破风之声复又传至，直取他后方命门。
　　他扶地后倒，一个翻滚，急急与我拉开距离。

　　“噹啷”两声，我收刀入鞘。
　　赫连庆现下终正了神色，嘀咕道：“你这兵器古怪得紧。四把利刃互相呼应，倒似兵器自己长了眼睛。”

　　“羡姐姐！”程笑赶至我身边，关切道：“你没事罢？”
　　“我没事。笑儿，你退后。”

　　赫连庆注视我二人半晌，道：“丫头，你二人为何跟杨凡来此？”
　　我暗道赫连庆原是豪侠，若非受人胁迫，当不会滥杀无辜，于是答道：“杨凡使计，把偷盗名册的事栽赃给这孩子的爹。眼下她爹已经过世，拿不到名册、洗清冤屈，那些人怕是不会放过她。”

　　赫连庆面色凝重，皱眉不语。
　　我担心他再次攻上，正思忖如何应对，他骤然长叹口气，道：“丫头，你想法子，带这女孩隐姓埋名，躲得越远越好。”
　　顿了顿，他又道：“那名册已经落入当朝宰相之手。我来杀杨凡，原是那奸相吩咐，令旁人无从得知名册下落。只怕你想洗清冤屈的主意，难以实现了。”

　　说罢，赫连庆以枪杵地，生生令长枪陷入地面几寸。
　　他拱手道：“我只能帮二位到此。保重。”

　　（尾声）
　　与程笑返回山洞后，我背负程瑞阳尸身，与程笑一道返回她一家三口从前居所。
　　前前后后料理两日，最终，我们把程瑞阳与何芸玉合葬在一起。

　　程笑跪在父母墓前，连磕三下，伏地不起。
　　过得许久，她方起身，怔怔望着墓碑。

　　“笑儿，”我轻声道，“我有话要向你坦白。”
　　程笑缓缓回身，茫然看向我。

　　“我其实不是什么‘夺魄观音’传人，而是风雨楼的杀手。”
　　“笑儿，我放心不下你，也实在不知除此之外，还有甚么方法护你周全。”
　　我迟疑许久，终道：“你若应允，我想，引你入风雨楼。”

　　程笑定定地凝视着我，却是无话。
　　我心下暗叹，她目睹父亲惨状，必是对随意褫夺人命之人恨入骨髓，如何还肯去做杀手这类勾当？

　　我与她对视。
　　程笑遭遇连番变故，如今似已不知作何反应，面上徒余麻木。
　　几日前初见时的天真灵动，竟恍如隔世。

　　“羡姐姐，”程笑蓦然开口，道：“既是为了隐藏身份，笑儿可否改名，随羡姐姐姓莫？”
　　“自然可以。”我颔首道：“你想改作甚么名？”

　　程笑垂眸思索。
　　我柔声道：“不急。路上慢慢想。”

　　她复开口。
　　表情泫然欲泣，眸底涌动万般波澜———

　　“莫离。莫失莫忘的莫，不离不弃的离。”

　　【第四章 榕庄秘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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