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分行

　　章纠白的声音刚好只容两人能听到。她的话并非疑问，而是定论。

　　习武之人五感都十分敏锐，常常能通过一些人的肢体动作、身形语气甚至是声音和呼吸来判断站自己面前的人都是干什么的，以及，十分容易判断出这些人先前与自己有没有过交集。

　　之前夜探镖局时二人都蒙着面，并未瞧见对方的脸，但是她在和那人交完手过后就已经确定对方就是徐衷夷。

　　不仅是因为他的眼睛与身形，还因为那夜他用来束发的发带与他白日穿的墨袍暗纹一致。

　　巧合多了，就不再是巧合。

　　将先前在许宅书斋屋顶上听到的事情一联系起来，她已经可以确定，徐衷夷就是许贵洪口中提起过的那个徐公子。

　　盛京城的徐公子，托镖人，呵。

　　原来令她与冯栌恼怒的另一个雇主就在眼前，可笑先前她竟不知。

　　“徐公子问我为何来此，巧了，我也想问，夜深人静之时，徐公子不陪在心仪之人身边，为何会出现在许镖头的家宅之中？依我看，若论嫌疑，徐公子的嫌疑可比我的大。”

　　过刀口舔血生活的江湖人从来不喜与官差打交道，因为一个不慎就会被起底，就会被抓进大牢。而此刻，许宅内外尽是带着兵器的官差，章纠白的面上竟然没有半点惧色。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她道，“你们要查的案，我不感兴趣，也未参与其中，我进镖局只是为了替人寻一种能救人性命的药。托我办事的人也是一番打听后才从蒋让那里听到一些相关的消息，说是许贵洪替人押过那味药，这才托我走一趟。”

　　“既是药，为何不去外头的药铺买，反倒要大费周章地潜进镖局找线索？”徐衷夷显然不信。

　　“徐兄，何不食肉糜？若是这药这么好找，我又何至于冒着危险进镖局，何至于要来这里。”

　　章纠白的嘴角边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放着真正的凶犯不去抓，却来为难一个无辜女子，徐兄不怕日后此事被传出去受人非议贻笑大方？”

　　“若之后查出章姑娘确实无辜我定会同章姑娘赔不是，”徐衷夷在举着火把的官差冲进许宅之时从腰间蹀躞上取出了一段绳圈，“在那之前，得罪了。”

　　将银鞘剑从章纠白手中夺下，徐衷夷将绳索一圈一圈绕在章纠白双手腕上，绕到最后打了个少见的结，再将故意留下来的一头绳子一拉，绳套就紧了。

　　绑完章纠白的手，徐衷夷目不斜视地往章纠白的腰上摸了一圈，在确定章纠白的腰间并未携带兵器之后直起身：“怕你动手，只能先缴了你的兵器，若最后查实你无罪自会还你。”

　　“衷夷，我将人带来了！”门外传来一声喊。

　　出声的是陈良。

　　他本走在官兵头领身侧，进许宅之前官兵头领停下来对手下吩咐着什么，他便先迈脚进了宅子。

　　一脸茫然地将面前两人看了看，陈良靠近徐衷夷小声道：“我把这里的都检使和仵作都叫来了，一路上我将我们见到的听到的都告知了曹都检。”

　　都检，八方巡检。

　　京畿之外的每州府各设有八处巡检营房，合称为司，一州府的巡检治安事宜皆由此司负责，此为“八方巡检”。

　　下州府的巡检司设有五百位巡检使，中州府八百巡检使，上州府巡检使人数上千。不论州域大小，掌事者统称为都检使，都检使下设多个副都检，为前者之辅官。

　　竞良乃是北都府下辖一县，眼下这位曹都检所带人手不过三十余人，其中十余人甚至穿的都不是巡检使的衣裳，想来，要么是县衙中的巡检使并不多，要么是另有安排。

　　点点头，徐衷夷将先前夺下并扔在地的银鞘剑拾起，再同手中的绳头一道往陈良手中一塞：“你带着她先回去。”

　　“带谁回去？”陈良左看右看，最后顺着手中的绳索看到面前的女子。

　　陈良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白姑娘，你怎么会在此处啊？”

　　“说来你可能不信，”章纠白垂下眼，“我从这里路过时见到这里院门大开，觉得有些不对劲，怀疑这里头出了什么事情便想着进屋来看看，结果就被徐衷夷怀疑是凶手，不让我走。”

　　“原来如此。”陈良点点头，但面上的茫然之色丝毫未减，“可这个时辰，姑娘又为何会路过此处？”

　　“我夜间吃多了睡不着，便出来散步消食，散着散着就散到这里了。”

　　说话时，章纠白的眼神端的是十分诚恳：“事实就是如此，就是巧成这样，你们若不信我也没办法，但我真的是无辜的。”

　　陈良一边听着章纠白的话一边理着思绪，听到后面忍不住责问徐衷夷：“偶然散步至此，察觉院中不对劲故而进屋瞧瞧……这也不是不可能，或许白姑娘真与此事无关呢？好生盘问就是了，你缘何要将人绑了？”

　　“缘何？这女子先在智盛镖局伤我，如今又凑巧出现在许镖头的家中，你觉得，她会是无辜之人？”

　　“什么！”陈良震惊了，转头望向章纠白，“是你打伤了衷夷？”

　　“误会，都是误……”

　　“你闭嘴。”

　　出声截断章纠白的话，徐衷夷的手往陈良肩上轻轻一拍：“我还有事要办，你先带人走。”

　　“带人回哪儿去？”

　　“先带回陆家，将人看好。”

　　陆家？外祖家？这好吗？不好吧？

　　陈良面露纠结，但到底是知晓事关重大容不得他考虑，急急应了一声好便将手中绳头一扯。

　　他正要带着章纠白往外走，可原本正带着手下四处查看的曹德亥却从阴影处跑出来喝道：“可疑人等一律不得放走！”

　　“非公门中人却出现在这里，这位姑娘实在可疑。”曹德亥的视线锁在章纠白身上，面色有些青白不定，“来人，先将此人押下——”

　　命令一出，门外的弓箭手纷纷拉弓瞄准了章纠白，跟在曹德亥身侧的两位巡检使也应声而动。

　　这阵仗不小，陈良轻轻“嘶”了一声，靠近徐衷夷问道：“衷夷，这下咱们该怎么办？”

　　“眼下白姑娘有两个选择。”徐衷夷将目光从曹德亥身上转到章纠白脸上，“你看你是想跟凡益回陆家，还是随竞良的巡检使进大狱？”

　　章纠白的目光在正往这边走来的两位巡检使的脸上巡视了一瞬，主动往陈良身侧挪了挪脚。

　　边上两位巡检使见状一时没有继续靠近，只用目光向曹德亥征求意见。

　　曹德亥的脸色不大好，不知是刚在院里走过一小圈看过了诸多尸体才不好，还是因为眼中的疑犯将要被人带走才不好。

　　“曹都检。”徐衷夷沉声道，“此人与我大理寺在查的案子有关，此案为圣上钦点，不可马虎。曹都检此时将人扣下，莫非是想要阻挠大理寺查案不成？”

　　“就是！”

　　陈良移步将章纠白挡了挡，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高举：“曹都检连大理寺的面子都不肯给，究竟是不将大理寺放在眼里，还是不将心系此案的圣上放在眼里？”

　　被陈良高举在手的腰牌上，“大理寺”三字在周围火把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你们——”

　　曹德亥气急，指着徐衷夷和陈良正要开口大骂，原本领命要将章纠白押下的两位巡检使急急走回了曹德亥身侧。

　　也不知其中一个巡检使对曹德亥附耳说了什么话，竟让曹德亥压下了怒火。

　　“此人兴许与许镖头之死脱不了干系，你们将人带走问话可以，但在竞良的这件案子真相大白之前，绝不可放此人出竞良！”

　　“这是自然。”徐衷夷点了点头。

　　“还有，为防此人伺机而逃，我巡检司的人得时刻跟着。”

　　曹德亥说完也不待徐衷夷和陈良表态，示意两人跟着陈良盯紧了章纠白。

　　“曹都检此举也是为了案情，衷夷不敢有异议。”

　　徐衷夷给陈良递了个眼神，边上的章纠白眼睛一眨，刚想说点什么，陈良就轻轻扯了扯手上的绳索，说了声：“白姑娘请吧？”

　　章纠白闭了嘴，视线在曹德亥脸上转了一圈之后将脚一抬，先陈良一步走向许宅大门。堵在门口的巡检使已经将路让出，曹德亥身侧的两名巡检使十分自觉地跟上了脚步。

　　刚从许宅出来，陈良就感觉到发顶、脸上以及脖颈都微微一凉。

　　又落雪了。

　　前头的章纠白脚步一顿，抬头望向夜幕。

　　元月的天，下雪也寻常，但稀奇的是都这个时辰了竟也还有赶夜路的人。

　　朦胧光亮里，一辆牛车慢慢往这边靠近，赶车的是位将近而立之年的男子，车上坐着一位年轻妇人，女子怀中抱着一个襁褓，膝上伏着一个睡着的小儿。

　　牛车并没有车厢，只在底板的侧面竖着几块木板可供人歇靠。

　　牛车从许宅外头经过，见宅子被官兵围着，官兵的手里都还燃着火把，赶车的男子好奇问了一句：“官爷，这是出什么事了？”

　　守在许宅四处的巡检使并未说话，倒是徐衷夷冷若冰霜的声音从后侧传了些过来——

　　“官府查案，闲杂人等一律退避。尔等莫要在此停留，更莫要多问，快走。”

　　“是是是。”

　　赶车之人将脖子一缩，同时将手下的鞭子一甩，慌慌张张地赶着牛车离开了。

　　许是鞭子甩得狠了，那牛吃痛之下拉的车有些不平稳，原本靠在妇人膝上睡觉的小儿翻了个身，妇人怀中的婴孩也感觉到了不安稳，扯着嗓子哭起来。

　　哭声持续了很久，久到牛车已经远去了，车上婴孩的啼哭声与牛蹄声仿佛留在了路上，又被风带得灌入了耳，令人不适。

　　自天上飘落的雪愈来愈厚，没人预料得到这场雪会下多久，正如没人预料得到许贵洪和蒋让会死在这场雪落下之前。

　　这场风雪，挑在这个时刻来，仿佛就是为了引魂离去似的。

　　簌簌，簌簌。

　　魂兮，魂兮。

　　离去，离去。

　　“走了。”陈良回过神，抬脚往前走去。

　　手上的绳头一动，章纠白被迫跟着往前，两名巡检使也紧紧跟着。

　　夜深了，四人走了好一段路都没再见到旁的行人，但就在刚转到竞良城的主街道时，一柄闪着银光的剑倏地从旁侧尽是阴影的角落里刺来。

　　毫无准备之下，陈良只得连忙抬起手中攥着的银鞘剑格挡迎击，见陈良与来人缠斗不休，巡检司的两位巡检使也拔剑冲上前。

　　来者布巾蒙面，出剑迅速且凌厉，陈良接了几招之后自知不敌，看到巡检司两人冲上来之时便利落地收了剑，带着章纠白与缠斗的三人拉开了距离。

　　“我们先走。”陈良拽着绳头带着章纠白往前跑，但蒙面人很快就追了上来，两位身上带了伤的巡检使紧跟在后。

　　陈良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绳头，略作思量之后，本想将手中绳索松开以便全力一拼，可章纠白却在此时出了声——

　　“别伤人性命。”

　　章纠白的声音不大，又说的突然，不知是在对谁说。

　　只是顿住脚微微愣神的功夫，陈良陡觉手中绳索一松。

　　他低头看去，手中的绳索，前一瞬还紧绷着的绳索，此刻居然断了！

　　绳索断成了两截，一截还在他手里，一截在章纠白手腕上，转瞬就被这姑娘扔在了地上。

　　“你……”陈良讶然张口，可就是这一瞬，章纠白飞起一脚踹向了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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