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九岁的那个秋天，任子木被送到机构里学习小提琴。

　　那个机构叫什么什么琴行，任子木有点记不清楚了。对于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总是不上心的，她的好记性似乎只会用在特定的地方。

　　第一次去琴行的时候是一个周日。

　　“诶，她的琴谱掉了！”

　　在琴行大门进来的开放会客厅里的沙发上，母亲和培训老师商量着小提琴培训的价格，矮矮的一个小女孩跪坐在妈妈身边，上半个身体伏在沙发背上，透着落地的玻璃窗子看外面飘落纷飞的银杏叶。

　　任子木突然就看到那本白本儿从一个刚离开琴行、脚步匆忙的姑娘包里落了出来，不由得叫出了声。

　　然而隔着玻璃，只有屋里的人听到了任子木的呼喊，屋外的姑娘渐行渐远。

　　妈妈转过头，也看见了掉在地上的白本子和女孩的背影，她轻轻拍女儿的背：“乖宝儿，你去捡一下本子，然后还给那个姐姐。好不好？”

　　任子木转过身子，乖巧地应了一声好，就跳下沙发，往外面追过去。

　　“您家千金真的是乖巧懂事，让大人放心。”坐在对面小沙发上的老师目睹了全程，她看起来中年模样，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满是恭维的笑容，忙说出几句奉承话。

　　带着孩子来的女人衣着得体，妆容精致，散发出一种温婉的气质，一看便是贵客，不能怠慢。而那个小女孩梳着漂亮的公主头，教养良好，从母亲对孩子的放心程度和说话方式，也能分辨出来这家人非富即贵。

　　老师心道自己势必要谈妥这笔生意。

　　女人并不吃这套巴结，她只是笑容淡淡的：“多谢夸奖。刚刚那个女孩子是你们琴行里的吧？我看她是哭着跑出来的，你们这里……”

　　老师没想到女人竟然也早就注意到那个姑娘的动向，她有些无奈地道来原委：“那个孩子也是初级班上的，才来上两节课，这边办完手续的话大概是跟您家千金一位老师，二对一。她是初中生，上初二，家里条件一般，奶奶的身体也不大好，也不知道会学多久……这还没到下课的时间，这么着急，难道是家里出事了？”

　　“你们对学生的情况倒是很了解。”女人微微蹙眉，微微转头，余光瞥到女儿捡起了谱子往女孩的方向追去，“你们给我的报价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哈哈。”老师有些尴尬地干笑了两声，有些无措地搓了搓手，“我们领导觉着那姑娘确实有些天赋，就酌情给了些优惠，她妈妈看孩子很喜欢学乐器也同意了，还很快缴清了学费，也是个开明的家长呢。”

　　女人收回目光：“应该会是个好孩子的。那我们现在谈谈时间安排吧？”

　　原本有些苦下脸的老师立刻又喜上眉梢：“啊好！我们的时间和课程安排是这样……”

　　任子木一直到街边都没追上那个脚步匆匆的黄色裙子女孩。

　　她跑得有些累了，心脏跳得很快，任子木突然想起自己和妈妈有一样的病，不能让心脏跳得很快，额头上急得冒细汗。

　　再一转角，那个女孩消失了！

　　手里攥着本子，任子木不敢深追。因为她很清楚，追远了可能走不回妈妈和老师在的那个琴行。而任子木不失所望地迷路了。

　　按着记忆里追来的拐弯的方向，任子木拐了回去，却没有意识到回去的方向应该是来时的反方向。

　　任子木低头仔细瞧了瞧手里的本子，封皮上写着主人的名字：钟芸。她明白自己虽然没能追上本子的主人，但如果能够成功地返回琴行，也能将琴谱物归原主。

　　而现在她站在陌生的街上，有些茫然。这是任子木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个路痴。

　　“嘿，小丫头。”

　　突然有一个很喑哑的声音响起来，任子木直觉他是在叫自己，有些警惕地缓缓朝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是远处一个看起来初中模样的男生，个子不甚高，长得却是很清秀，头发有些长，刘海微微遮住了眼，一副小身板看起来很无害和柔弱的模样，与他变声期的沉闷声音极不相配。

　　但彼时只有三年级的小学生任子木看到初中的大哥哥，心里有憧憬也有害怕，更何况这是个陌生人，虽然长得蛮赏心悦目，可是声音这么奇怪。

　　任子木一瞬间收回了目光，假装自己没听到也没看到。

　　“我知道你手上拿的是钟芸的琴谱。你把她的东西给我吧，我给她带回去。”那个男生走近了一些，又想到了什么，解释说，“我不是跟踪视奸的变态！我是钟芸她的朋友！还是邻居，从小玩到大的那种……我知道这本本子里前面几首是什么曲子，她给我看过。她就在前面那个琴行里练琴。”

　　听到男生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全部信息，任子木依旧是半信半疑：“你得先把我带到那个琴行里去。”

　　“原来你是迷路了？”男生笑起来，语调上扬，连带着声音似乎都动听了不少，“我就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转了半天。”

　　被一语点破路痴属性的任子木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熟透了，半天才蹦出来一句：“你一直跟着我！”

　　男生承认：“是，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话拿东西，但是没找到机会……这样吧，我先带你回琴行，你再把东西给我行不行？”

　　任子木觉得这也算是个勉强可行的办法，男生主动走到了前面，小女孩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看到琴行的时候，任子木开心地笑起来，她往前小跑几步，把琴谱交到男生手上：“谢谢你带路。那这个谱子就由你转交给钟芸姐姐吧！不过你怎么没跟着她一起回去，反而是一个人走？”

　　男生一时语塞，手里被塞进的琴谱还有一点小女孩手心的温度，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又把琴谱塞回了任子木手里，顶着任子木疑惑的目光，他悠悠开口：“算了，我突然不想带给她了，看她捉急也蛮有意思的。小姑娘，这谱子你拿去琴行里给老师吧，下次来上课的时候钟芸会知道的。”

　　任子木觉得莫名其妙，应了一声就要离开。

　　男生突然又说：“嗯，就当我们俩没见过面吧，如果你有机会再见到钟芸，或者见到她身边的人，不要说我来过哦。”

　　恰巧任子木疑惑地回头，她看到男生冲她眨眨眼，仿佛不是在对待一个小孩子，而是一个相识已久的朋友一般。

　　在任子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男生已经离开，而妈妈跑了过来，蹲下身来摸摸她的脸，一副很着急的样子：“乖宝，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可把妈妈急死了！”

　　任子木拿着琴谱，如实相告：“谱子捡起来了，但是那个姐姐走得太快了，我没追上。”

　　跟着一起追到外面的老师在一边也忙道：“没关系、没关系。孩子没事就好！谱子等下节课再还给钟芸也不迟，正好，你们俩一个班，是同学……”

　　“真的吗！”虽然不知道这个钟芸姐姐究竟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性格怎么样，但任子木就是对她莫名的有好感，“可是她看起来比我大很多岁，大很多岁也可以成为同学吗？”

　　“可以的，乖宝。”妈妈摸摸任子木的头发，轻轻整理她跑乱的刘海，“虽然你们的年纪不一样，但是在音乐面前都是平等的，当然可以成为同学呀。”

　　“妈妈，老师，那我可以拿着这份谱子吗？我想要把谱子亲手给钟芸姐姐。”

　　“还是给老师吧？”妈妈耐心地说，“马上你要上学去，得等到有空的时候才能来琴行，如果钟芸姐姐回来找谱子呢？她要是找不到谱子，该多着急呀。”

　　老师也在一边应和说：“是呀，下周六才来上课，这期间还是让老师来保管吧？”

　　任子木也觉得有道理，便乖乖把谱子给了老师。

　　妈妈站起身来，笑着摸摸任子木的头：“真乖。对了乖宝，刚刚跟你一起走来的那个男生是谁呀？”

　　任子木才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连那个男生的名字都不知道，而这种情况下她选择相信了那个男生。但男生最后的话似乎蛊惑了任子木，她鬼使神差地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老师也算“钟芸身边的人”。

　　“我不认识。”任子木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不够小心，但又没太多细腻心思，隐瞒了一些经历，只是说，“我找不到路，他认得路，就带我过来了。”

　　妈妈的表情变得很严肃，告诉女儿下次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任子木只是默默听着，当时小小的她就已经明白，妈妈不会再将自己置之险境。

　　她没想到的是，长大后的自己会自赴险境，会逐渐舍弃小时候开朗的性格，变成一个人人艳羡的“别人家的孩子”，变得患得患失。

　　卜见似乎也只是烟花的灿烂一响。

　　任子木真正的故事，是从第二三根肋骨间那颗孱弱的心脏里延伸出的长丝，作茧自缚。

　　秋天银杏树下的那本琴谱、那个未曾追上的女孩、那个一面之缘的男孩，推动着过往缓缓地开始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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