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万万

　　凤厌笙靠在床头上，许久，凌羽才听到背后传来的轻轻翻动书页的声音，这才转身，见凤厌笙仍是专注地看着手上的书，并没有抬头，神情亦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可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异常。

　　凌羽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凤厌笙看的是凌羽几日前从街上买来的一本怪谈故事书，那家书铺开在卖糖栗子的旁边，凌羽从药房买完药回来的路上闻见阵阵甜香，他没忍住买了一包炒栗子，又想着这花的是凤厌笙的钱，就给他从旁边书铺随手拿了本书。

　　这本书讲的是山中精怪桃花树遇见一个书生的故事，书生因家道中落，心中苦闷，便日日对着山上的桃花树讲述心中苦楚。桃花树承载了书生的眼泪和哀怨，竟然修炼成精化出人身。可惜，它只见过书生这一个人，不知世上女子为何物，便只化成跟书生一样的男人。
　　一日，书生又来到山上时，竟发现桃花树不见了，只有一位长相肖似自己的身穿粉衣的男子，笑盈盈地看着他。书生问他可有见过这里有一棵桃花树，那男子便道自己正是，又向书生讲了自己是如何为了他化为人形。
　　可书生没听完就吓得连滚带爬下了山，桃花男子不解，他等着等着，等到天色渐晚，终于放弃等待，想着第二天书生还会来的。
　　到了晚间，山下连串连片的火把照亮了漆黑的夜，桃花男子没等来天亮，却等来了拿着火把的书生。

　　这本书不长，凌羽囫囵吞枣地一天就看完了，可凤厌笙竟看了三天还在看。

　　凌羽看见凤厌笙翻完最后一页，视线落到最尾一句，将书页合上，这才抬起头看在床边坐了许久的人，笑着问道：“寿宴好玩吗？”

　　凌羽摇了下头，道：“人太多了，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点心倒是好吃。”又想了想，继续道：“本想带一点回来，可差点被人看见了，我就只好回来了。”

　　这也是实话，只是他后来又去了库房，刚才在进来后就将药包放在了桌上，昭示着他没有将话说完。

　　凤厌笙却不看桌上的药包，他早知道凌羽常去库房‘偷’东西，他从没问过，这件事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无论是库房，还是整个王府里，乃至一草一木，只要对方想要，没什么不能给的。

　　他在这种‘慷慨’中，试图以另一种方式弥补‘残缺’。

　　这一个月来，他能开口说话，能抬手能坐着，除了不能站起来似乎跟过去没有差别。他便生出些希冀，他凤厌笙，一个残废的世子殿下，将在一方小天地中——王府中无人踏足的西苑——与他的夫人，日升日落，像一对平常的夫妻那样渡过余生。

　　这样的日子，凤厌笙从未想过，放在六年前，他对这种生活嗤之以鼻。但在此刻，这种生活竟成为一种奢望，因为高申的出现，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残疾’是多么刺眼。

　　凤厌笙看着他的夫人，大概去了花园中，裙摆上沾了一圈泥，好好的一件月色白衣，就这么弄脏了。

　　白色虽配她，却太素了些，她该穿些鲜艳的颜色，凤厌笙想起新婚那夜，一身红色嫁衣，将这样一个雪般的人衬得艳丽至极。

　　想起那时，凤厌笙原本情不自禁地在笑，却突然神色一僵，身躯仿佛回到无法动弹的时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凌羽见他神色有异，呼吸猝然变得急促，急忙道：“凤厌笙？”

　　凤厌笙艰难地喘息了几声，喉头涩滞，抬头对上一张离他只一寸的素净白脸，因着急而皱着眉头，一对漆黑的眼瞳里倒映着自己虚弱苍白的模样。

　　真是卑鄙。

　　他极力维持着六年前世子殿下的姿态，在旧日好友的面前，平静得好似过去的六年不存在，在对方的虎视眈眈中宣告对自己夫人的主权。

　　可若他真是胜利者，又怎会像现在这么狼狈？

　　见凤厌笙迟迟不答话，凌羽低下头，试探地问：“凤厌笙？”

　　凤厌笙？凤厌笙。她口中唤出的名字，只有这一个。她的关心，她的担心，全系在这一处。

　　如此，便足够了……

　　凤厌笙在对方关切的目光中，抬起放在床侧的手，轻轻抚上对方的侧脸，望进漆黑的眼瞳中，将自己彻底印在其上，道：“不许……离开我。”他的声音低沉，毫无起伏，又仿佛暗流激涌的平静湖面。

　　不要踏进深色的湖面，在看不到的深处，有暗流激涌，一旦深入，将是尸骨无存。凌羽无父无母，无从得知这种父母对孩童的恐吓警告，他在深沉湖面前被看不到底的幽深蛊惑，犹豫不决。

　　凌羽无法回答，师姐给他带来了师傅的信。他向师傅求证的那味存在于传说中的药材有了消息，在大燮的皇宫中，保留着存世的最后一株龙骨根。

　　他必须取得这味药材，才能配得这方药。为了凤厌笙，即使是皇宫，他也得走一趟。

　　迟迟未得到回答，凤厌笙拿着书本的那只手渐渐收紧，书页因他用力而出现皱痕，他面上却极度平静。

　　真是卑鄙，就算是卑鄙也没有办法，谁让对方遇上的是他凤厌笙，一无所有的凤厌笙。

　　凌羽不知道凤厌笙说的不许离开是什么，是今天没有告诉他就离开去了宴席，还是离开更远的地方。

　　在凤厌笙几乎将他穿透的眼神中，他仿佛回到了新婚夜那晚，凤厌笙也是这样的眼神，目光灼灼，将他定在原地，无法挣脱。

　　凌羽不能答应，无论他取不取得龙骨根，无论凤厌笙有没有被治好，半年后他都得离开，这是他跟师姐做的保证，也是他答应了的最后期限。当然，他会在这期间竭尽全力治好凤厌笙，治好他以后凌羽便可以早一些离开。若是治不好，凌羽不可能将自己的一辈子耗在这里，他刚才在师姐走后心里下了决定去追随师姐。

　　可是，凤厌笙看着他，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等着凌羽大发慈悲开口，他便可以再世为人。

　　于是，凌羽竟然再一次被蛊惑，不受自己控制地点头，道：“好。”

　　——

　　第二天，许是吹风了的缘故，凤厌笙一早上就开始咳嗽。

　　凌羽觉得是因为自己昨日自作主张让他去外面坐了半天，还有那拿着扇子的客人，肯定是在自己离开后又扇风吹到了凤厌笙。

　　凤厌笙极力忍耐着咳嗽声，可是咳嗽声还是从他捂在唇边的手中泄露了出去。

　　“我没事……”凤厌笙哑着嗓子道。

　　凌羽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责怪自己，他本想怪昨日那人的，肯定是他在这里坐多了时辰，可那人是凤厌笙的朋友，凌羽不好说他坏话。

　　凌羽打算出去去给凤厌笙配点治风寒的药，好在他病得不重，吃了药睡一觉便可无碍。

　　凌羽将被子扯上来一些，给凤厌笙掖好，正披了件衣服，准备起身出去时，听见门外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

　　“云夫人。”
　　老妇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新来的夫人，见他只穿着里衣，外面随便披了件外衣，连腰带也未系，略愣了一下，但很快就低下头去，规规矩矩地叫了声云夫人。倒是有礼数。

　　凌羽问：“什么事？”

　　那妇人略侧了侧身，身后一个小丫头闪身站了出来，妇人先是一笑，接着道：“这是裳儿，来伺候大少爷的。”

　　凌羽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丫鬟，看着十多岁的模样，细胳膊细腿矮个子的，看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干什么，是送来给他养的吗？

　　本来照顾一个凤厌笙就够累的，这还来个小的，凌羽莫不是要成为上有老下有小的了？

　　今日晨起感觉比昨日要冷些，凌羽紧了紧衣服，快速道：“不要。”他只想快点将人打发走关上门。

　　老妇人一愣，重新上下看了看一大早衣衫不整的新夫人，白皙的脖颈就这么敞露着，老妇人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口中却还有礼，继续道：“爷屋子里没个使唤丫头，大夫人一直记着这事，命老身挑个顶伶俐听话能干的来伺候爷，可这些丫头不是太笨就是太懒，左右也没个好的，耽搁到现在总算找到个还算如意的。云夫人别看她年纪小，可能干了，又听话，手脚又麻利，比大夫人院里的丫鬟还能干。”

　　凌羽听了，心中惊讶，要是真这么能干来帮他忙倒好，虽然不好让她进屋子里照顾凤厌笙，但是在外间和院子里做些事还是可以的。

　　凌羽便问那一直垂着头的小丫头：“会做饭吗？”

　　小丫头一愣，她不是厨房里做事的，自然没学过做饭，她只知道怎么伺候人，才不会干那些粗活。

　　妇人立即找补道：“云夫人，裳儿除了不会做饭什么都会。”

　　“那……”凌羽的目光瞥见院中那片地，明年开春要是能像王府的其他地方，种上些花草，凤厌笙便不至于只看见毫无美感的杂草。

　　他又问：“会拔草，会种花吗？”

　　小丫头哪干过这种粗活呢？嬷嬷不是跟她说只用伺候世子爷吗？怎么这个云夫人一直给她下马威，不是让她去做饭就是去拔草，这是下等下人才干的活。

　　裳儿求助地看向老妇人，老妇人却没刚才那么机灵得立刻说话，她此刻心中打鼓，竟猜不准这云夫人是何用意了。

　　老妇人有些哀怨地道：“……云夫人若是看不上裳儿，老身再给云夫人换一个就是了，何苦这样侮辱人。”

　　这下轮到凌羽不明白，他只是让小丫头做饭除草，这些话他自己都干过，如今让丫鬟干怎么就成侮辱人了？

　　清晨雾气重，凌羽此刻指尖渐渐冰凉，他没空在这里跟这一老一少绕弯子，直接道：“那就换了能干活的来。”说完，砰地就将门关上。

　　小丫头哭丧着脸看向嬷嬷，嬷嬷对着紧闭的门，神色渐渐凝重，这里的情形比大夫人预料得还严重，这新来的云夫人竟然是这么一副烈性子，她得赶紧去回禀大夫人。

　　“云昭——”凤厌笙在里间唤他，老妇人听见这跟往常一样的声音，登时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大少爷怎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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