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君无疆[嬴政x神女]

　　自那场雨倾落而下时，寻岚就知道，是他醒了。这一切发生得太过仓促，她甚至来不及与那些已有了羁绊的人们好好道别，就要匆匆而去。

　　尤其是，当她临走之前，最后一次与那个小小的人的双眸对望时，心中竟觉一阵刺痛般的愧疚。明明才答应过他，要留下的。还未过三秋，就这样变了卦。

　　这世间有太多的不辞而别，无疾而终，不是吗？她早就习惯了这一切，却为何，在那样匆忙之间，还念念不忘将那两只泥塑陶偶仔仔细细地带在身边？

　　“姐姐。”阴沉磅礴的天幕下，文狸的声音将寻岚的思绪拉回。小猫十分担忧，喃喃道：“赤豹从未与我们分开过，他一人呆在赵国为樵公守灵，万一有什么差池，可怎么办？”

　　寻岚收回目光，将两只陶偶好好地收进木匣，再妥帖放入轺车的暗格内，出言安慰：“赤豹不会有事的。他修为不济时，尚一人游荡在山中，现在更不会有事。”

　　文狸这才点点头，把自己的小脑袋靠近寻岚的怀抱里，捂住耳朵，勉强削减那轰鸣的雷声，又问道：“姐姐。你能感觉到，这一次水神在哪现身吗？”

　　“湘水。”寻岚轻轻吐出两个字，目光则放在遥远的天外。

　　又是楚国。近几百年，他似乎格外喜欢楚国。

　　待马车驶入楚国国境之后，雨势已经渐小。从车内望出去，只看见天地苍茫，不知其边。地上渺小的人影们，在一场大水过后，收拾狼藉。

　　而在那泱泱汤汤的湘水之岸，有一道高冠华服的颀长人影，如一苇细长的菖蒲，在雨中如迷惘般地飘荡。不撑伞，不着蓑衣，在这瓢泼下也如鱼在水。

　　只听得，渺渺的歌声，在雨雾中久久吟唱：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闻此清朗而又略带怅惘的歌声，似是一下就把思绪拉回了数百年以前。故人之音，的确丝毫未变啊。只是这位故人，是个十分让人头疼的主。

　　歌声戛然而止。那吟唱的人转过身来，一身曳地直裾，戴一顶楚人所喜的高高华冠，闲适疏懒如公子王孙。立在雨丝和水雾中，好似蜃景般恍惚。

　　他半眯着清透的眼，在一个大梦初醒的呵欠过后，轻唤了一声：“寻岚。”

　　寻岚自轺车的伞盖下侧身而出，亦未撑伞。文狸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见面就先给那人行了大礼：“参见神君。”

　　那人在雨中轻笑了一声，对文狸道：“你家姐姐几时这般谦逊，还教你给我行礼？”又转眼望向寻岚，“你倒是真敢来。”

　　“夏漓。”也只有寻岚，才能这样直接唤出水神这并不光彩的名讳。她的目光越过茫茫水雾，眉心微蹙，语气淡淡：“我若不来，这人间又不知要被你搅成怎样浑水了。”

　　上古之时，洪水泛滥，白浪滔天，民皆避水而居，藏于山中。人中有能者，曰夏后氏，名禹。疏通洪水，遂得旷野而居，民始有耕，百废皆兴。记载到此为止，而那个被历史遗漏了名字的大妖，名之为“漓”。

　　这位大妖天生法力滔天，肆意妄为。曾与大禹打赌，若能被其制服，就随他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果不其然，被直呼其名时，夏漓修长的眉毛还是一拧，很快恢复如初。他清澈如水的眼眸一眯，漫不经心：“你可真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顺流漂泊到了这湘水之中，偶遇了几个愚夫愚妇，拿我来当求雨的神。我总不能拂了他们的好意，就勉为其难地施了几天雨罢了。”

　　那人慢慢踱到轺车前，微微倾下身来，与寻岚相对而立，耸着肩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依旧带着一丝怅惘和忧郁。笑容过后，又是一个懒散的呵欠，掰着手指，轻声道：“这一觉，睡了五十有五年。这五十五年，我可是一点也没兴风作浪呢。”

　　夏漓这话虽然说得轻松，但寻岚却知道，他所谓的一点也没兴风作浪，不过是没有在大雨倾盆时激起百丈洪涛淹没城池，没有在旱情严重时不让一滴雨珠落入大地。他原本就是如此肆意妄为的性子，又岂会甘于平淡？每当他从他那水汽氤氲的大梦里醒来时，人间都少不得一场灾殃。

　　而他口中的“施了几天雨”，则直接导致楚国腹心的湘水两岸遭遇了一场严重的水灾。若非旧识，谁又能知，眼前这位时时都衣冠楚楚、轻逸怅惘的水泽神君，曾是上古之时为祸一方的大妖？

　　说起这位大神，他虽为后辈，那故事的精彩程度，可比寻岚的生涯绚丽太多。

　　上古之时，尚是妖身的他兴风作浪，幸有大禹治水，才使民有耕种。中古之时，这位大妖凭借自己天生的法力，登坛封神。也是在此时，他邂逅了一位凡人女子，与之相恋。具体往事，已经无从得知。寻岚只是从他口中听说过，那女子当然是死了，尸骨则被他沉入大河深处。

　　至于近古，便是两神相识的时间了。

　　魏文侯时，邺地水患频发。传说有河伯在此栖居，降下滚滚洪水，人皆背井离乡，流落他处以求生计。而那些离不开的人们，为了结河伯之欢心，广寻乡中少女，为她们沐浴斋戒、凤冠霞帔，作为新嫁娘，送给河伯。

　　乡民们结成浩浩荡荡的队伍，由巫觋将少女推上扎着红绸的小舟。每当那小舟漂去江心时，便会沉没。而被送上舟楫的少女，无一不是一去不归。一年一度，成为风俗。

　　邺县的新任县令西门豹听闻当地如此怪异的风俗后大骇，以为这非为神谴，而是人祸，遂决意整治。他整治了那些借着“河伯娶妻”的幌子大肆敛财的贪官污吏，可这水患却并未平息，邺县还是因此日益凋敝。

　　直到一位美丽若神女般的女子，途径此地时，肆虐多年的河伯这才终于收了神通。

　　彼时，寻岚顶替了那被选中的可怜少女，大红的嫁衣灿若云霞，一身碎银的铃铛随着步子而叮当作响。然后，她便被众人推上小舟，顺流而下。当小舟在江心忽然下沉之时，她垂下眼眸，默默地将双手浸入水中。一把抓住了那从水中冒出的苍白面容。

　　“汝身为水神，却以食人为乐，何其顽劣。”

　　手下的面容只惊疑了片刻，长长的青丝如水草般在水上浮动，而那双清透的眼眸很快在指缝间眯起了笑意，不紧不慢道：“我道谁家女儿能有如此惊世之姿，原是山神大驾光临。”

　　寻岚没有多说一个字，丹蔻轻轻从他的脸颊上划过，声音清淡：“德不配位，汝改是不改？”

　　初登神坛的水妖，天然的对那些生而为神的神明感到畏惧，便带着几分心虚地为自己辩护起来：“这些女子非我讨要，是愚民主动送来，我不过承人好意罢了。”

　　寻岚的指尖微微用力，水神那细白的面容已经有些畏缩。良久，才听到寻岚隐含愠怒的声音：“所以你就把她们都吞入肚腹了？一次不够，还要闹成一年一度的风俗？若无你在此兴风作浪，谁会把家里尚在闺中的女儿沉江！？”

　　在这诸般罪责的指认之下，年轻的水神哑口无言，无可辩驳。于是乎，他逃了。化作泱泱大河中的浩渺烟波，每一露头，总会很快就招来山神的管束。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寻岚竟成了他这半妖半神的漫长生命中牵挂最深的那个。

　　果不其然，这一回他大梦方醒，就又看见了山神大人那张昳丽而无情的脸。啊不，自从成神后，他也如所有神明一样，失去了做梦的能力。这位山川之神与他不同，根正苗红，诞生于盘古开天辟地后，乃是盘古大神所弥留的神力所化，凝形于尧帝之时。据说，自她降世以来，极少踏入人间。每入凡尘，都把好事做尽，事了便去。与夏漓相比，完全是两方极端。

　　不然为何，每被她质问之时，夏漓总会觉面上挂不住呢？同样是神，差别能比妖和神还大。没办法，谁让他夏漓原本是妖身呢，自然没有那么高的境界。

　　夏漓讪笑，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这几十年不见，人美心善的山神大人，您又造福了哪方小民呢？”

　　寻岚默不作声，那人的笑意则更加深重，从漠漠雨丝里移步上前，将修长苍白的手虚虚挡在她的头顶，遮去他所带来的风雨。低垂下如烟波般的眼眸，闲淡浅笑：“若是您得了空，我们就把过去那场没办完的婚事给了了，若何？”

　　夏漓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不再忧郁的笑容。顿时便如那江边浩荡的烟波一般，雨雾中更添了几分暧昧的波澜。

　　大婚之事，对神来说，简直如无稽之谈。可偏偏山川之神经历了两次。

　　第一次，是为收服“河伯”夏漓，顶替而去；第二次，则是被一群孩子围着过家家，稀里糊涂。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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