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胜冬

　　下午四点，江浔准备出门。

　　高领毛衣完全遮住旖旎夜晚的遗留，围巾整齐缠绕在颈上，加多一层保障，粉底液掩盖了她睡眠质量极差的事实，浅粉色的腮红负责提亮气色。

　　意外结束后，生活又要回归正轨。

　　罗轾依然是被人人奉承敬爱的网球明星，而她则做回长坐经济舱的底层小球员。

　　表面上看，他们没什么关系，背地里看，他们以后也不会发展出什么关系。

　　一切准备就绪，江浔看了眼手机，时间刚刚好，一分钟前江军给她发了消息，说车停在酒店楼下。

　　江浔坐电梯下楼时忍不住再瞧了瞧镜子。

　　昨天，他们昨天都没意识到，真正点燃欲望的，其实是通过电梯里反光镜的那一秒对视。

　　他担心太过迫切的渴望会吓跑她，而她害怕自己的不自量力会引来嘲讽。各怀心思的两人自然只敢通过镜子打量对方，目光交接的那一刻，情感，欲望，他们的全部，都蠢蠢欲动起来。

　　叫嚣着，要宣泄。

　　抵达一楼，电梯门开的那一刻，江浔忽然有些希望再有一场巧遇，就像在昨晚的茶餐厅一样。

　　如同她在爱情戏剧里所见的，浪漫邂逅。

　　但没有。

　　途径空空如也的一楼大堂，江浔毫无留恋地走过自动感应门，在门口停靠的一排轿车中找到江军提前给她说过的车牌号，拉开副驾驶位的门坐进去。

　　“昨晚没睡好？”江军一见到她，就关心地问。

　　周敏和继父从来不会关心她。

　　江浔一时有些感激，不知是感激与生父迟来的重聚，还是感激决定回到香港的自己。

　　很快她又忧心忡忡地想，是不是罗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留了什么印子。

　　好在江军没特意再说什么。

　　“嗯，时差没倒过来。”她装作很关心前面的路况，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揭过去。

　　堵车是香港的惯常，特别当今天还是大除夕，全天候的道路拥挤闭塞。汽车慢吞吞地向前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达尽头。

　　等到终于抵达江军的房子，已经是饭点，他现在的妻女专程出来迎接她。

　　饭桌上是丰盛的跨年晚餐，桌边的电视播报着体育赛事，解说员激情四射的声音传过走廊，家庭气氛和美热闹。

　　“嗨，姐姐。”

　　“欢迎你来，劳拉。”

　　她的继妹江夏叫着亲昵的称呼，而继母陈咏喊她的英文名，这也符合香港人对话的习惯，在粤语里无意识地夹杂英文，不会太亲近，也不会太疏远。江浔一一点头应下。

　　“姐姐，你想喝苹果醋吗？”

　　江夏举着玻璃杯问她时，江浔正盯着电视机看。原来在等她和江军的时候，母女俩看的是今年美网男单四分之一决赛的重播。

　　“谢谢。”她从江夏手中接过杯子。

　　江夏很感兴趣地坐在她旁边，指着电视上穿着浅蓝上衣的男选手说，“姐姐，我们明天就是去看他的！”

　　他？

　　他身上的那套比赛服，不管官网进了多少次货，永远是显示售罄的；他无论是赢了还是输了比赛，打得好还是打得差，网络上永远是吸引最多关注的。

　　继妹口中的他，昨晚还留在她的房间春宵一度。

　　江浔还没有说什么，江军就先接过了话：“你姐姐明天跟我一起，你和你妈妈去中心场。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可是我想和姐姐一起去看罗轾。姐姐，你想去看吗？”

　　江浔当然想。

　　以球迷的角度，罗轾的比赛激情饱满，由于球风犀利又霸道，是典型的进攻派，加上身材好脸蛋好，他的比赛充满观赏性。

　　而以球员的角度，罗轾基本功扎实，技术全面，战术灵活，是很好的学习素材。

　　“我反正要看里夏尔。”江军不为所动。

　　“姐姐陪我去二号场，妈妈跟爸爸去中央场就好了啊。”

　　不知是继妹的满心期待打动了她，还是出于公正的视角，罗轾的比赛就是那么值得欣赏，江浔点头答应。

　　“好啊，我很想去看的。”

　　–

　　江浔第二天打车到维多利亚公园，和江军一家在门口碰面。

　　“确定去看罗轾而不是里夏尔？”江军挥挥手里的票，最后问了她一遍。

　　江浔一瞬间以为自己还置身于曾经那个还算幸福的家庭。小时候，江军也是这样常带她处处看网球比赛，跟她探讨不同球员的比赛风格，算是她的启蒙人。

　　“嗯。”江浔点点头。

　　一张门票可以在这个球场看一天的比赛，罗轾被安排在白天第二场。江浔和妹妹进到观众席坐下时，身边的球迷不算多，但她知道，等到罗轾出场，这里都会坐满人。

　　第一场的男双比赛准备开始。江浔把手机调成静音的同时，给罗轾主动发了消息：【我在二号场的看台。】

　　从那天晚上到现在，他们唯一的对话还是新年来临时的两句祝福。

　　放在以前，江浔会觉得轻松，回他的消息总给她无形的压力，尤其是他总是用强硬的言语强迫她的真实表达。

　　可当他真的如她所希望那样，两人无话可说，她反而不适应起来。

　　或许有了肌肤之亲，就确确实实有了身体上的羁绊。她第一次感受到，她对他的需求也是如此强烈。

　　但这种改变是危险的。

　　依赖感基于信任，可炮.友之间要谈什么信任？

　　江浔想了想，补上一句：【今天比赛加油！】

　　她没指望罗轾会回复，他现在肯定在热身，而且要屏蔽所有的信息摄入，专注对待比赛。只要他比完赛能看见她也在支持她，尽管她的消息会淹没在他从不消停的私信列表中，那也无所谓。

　　男双比赛节奏很快，转眼就要结束。

　　半小时的场地整理中，她们身边的空位逐渐坐满了人。四面看台上，被带进来的加拿大国旗尤为显眼，不少外国来的球迷在讨论，接下来罗轾会以什么样的比分胜利。

　　没有人考虑过他会输。

　　江夏被现场逐渐火热起来的气氛感染，颇为兴奋地问，“姐姐，你会支持哪一边？”

　　“我不知道，要先看他们打一会儿。”

　　她往球员通道处看去，那里已经站了拿着对讲机的工作人员，主持人组织秩序的声音也从喇叭中广播出来，现场声浪一层高过一层。

　　蓝天白云下的维多利亚公园，香港公开赛男单第一轮正式拉开帷幕，火爆热烈的欢呼声中，二号球场迎来人气最盛的赛会三号种子。

　　江浔左手边的空位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一个左右脸颊上都涂上美国国旗油彩的白人女孩，手里的两支星条旗子随风晃荡，在全场遍布的红色枫叶中很突兀。

　　她来支持罗轾今天的对手，美国球员弗朗西斯。

　　球场上，即将对阵的两人站在网前合照，对比更加分明。

　　罗轾是样貌身材更偏向于斯拉夫裔的黄白混血，而弗朗西斯是典型的美国黑人球员，肌肉健硕得夸张，即使比罗轾矮上五公分，看上去也气势相当。

　　正当他们热身完，准备开球，观众席逐渐安静下来时，江浔左边一直文静端坐的女孩倏地站起来大喊道：

　　“Come on Frances！”

　　场上的其他美国球迷即刻响应，好像在说，嘿，别小看我们美国人，弗朗西斯的粉丝不比罗轾少多少！

　　小小的插曲后，比赛正常开始。

　　前三局很快结束，双方互相保发，来到第一个局休。

　　球场放了音乐，观众席上的球迷也被允许走动和聊天。江浔左边的女孩噼里啪啦地把手机键盘打得飞快，最后直接用起了语音输入。

　　“……有机会，要打tie break……罗轾状态不好……”

　　坐在前排的两个球迷在相互抱怨：“没有相持，没有多拍，他们两个要‘练发球’练到什么时候？”

　　江夏也凑过来低声说：“姐姐，你觉得会抢七吗？”

　　抢七，也就是tie break，前六局打平后的第七局，用以决定这盘胜负。

　　所有人都在说，罗轾打得不好，今天状态很差。诚然，罗轾不是慢热的人，崇尚进攻，喜爱控制全局。无论是球场上，还是在床上……她对此体验深刻。

　　江浔险些陷入回味的陷阱，还好江夏没再执着这个话题。本就熙攘的球场忽然爆发出一小阵欢呼，右边的江夏不停地戳她的手肘，而左边那个女孩站起来尽情挥舞手中的国旗。

　　“姐姐，你快看！”

　　大屏幕的镜头对准了她们。

　　不对，是她们后面一排的女球迷，她举着巨大的手绘卡纸，上面打印了罗轾的照片，还用撞色的彩笔写上一句“Come on！”

　　镜头下角当然包括了江浔神情平静的脸，还有江夏激动挥舞的双手。

　　现场已经有几个外国的球迷认出她来——江浔曾作为超级新星罗轾的师妹，在推特上小小地露面过几次。

　　江浔，罗轾，这两个名字几乎不可能被写在一起。

　　她往球场上看去，竟看见原本专心休息的罗轾也被尖叫声吸引，正看着那块大屏。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下一秒，罗轾移开了眼。

　　仿佛刚才的一瞥对着屏幕只是某刻的心不在焉，他又全情投入到比赛中去。

　　让所有人没有预料到的是，看上去‘状态不好’的罗轾在这场局休后连拿11局，只让弗朗西斯拿到六分，以6-2，6-0的比分迅速终结比赛，甚至没有用超过一个小时。

　　弗朗西斯在漫天鼓掌声中离开，罗轾留在原地等采访。工作人员递给他笔，叫他在摄像头上签字。

　　他问举着机器的摄影师：“中文的谢谢怎么写？”

　　被问到的摄影师也不是中国人，罗轾对着镜头摇摇头：“好吧，或许你也不知道。”

　　他放弃了写中文的想法，也没签名，而是写上了另一句英文：

　　“L, see you soon.”

　　–

　　L是谁？

　　这个问题在推特上被实时讨论着，甚至连ATP TOUR的官方账号都开始玩梗。评论区的球迷纷纷写下自己的猜测，还有人弄了投票，其中Daisy Lopez(戴西-洛佩兹)高居第一位。

　　江浔翻了翻其他的选项，赛会头号种子Richard Lambert(里夏尔-兰伯特)的票数紧跟其后。这还算合理，在球迷的设想里，这是罗轾和他相约决赛的信号。

　　她翻到最后，居然还看见了Lorenzo Moratti(洛伦佐-莫拉蒂)。投票理由是罗轾打算把教练帕特里克换掉，重新和洛伦佐合作。

　　“在看什么？”

　　话题主角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江浔抬起头，任罗轾靠过来，将她困在他和墙壁之间的小空间里。

　　他换上运动外套，颜色是饱和度很低的蓝，松松垮垮的衣服被他宽阔的肩膀撑得笔挺，略略显出肌肉的线条，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剧烈运动后未来得及平复的呼吸。

　　她把手机递给他，要他自己看。

　　又低下头，把玩着他进更衣室前挂在她颈上、要她保管的球场出入证件。

　　上边的照片是去年拍的，那时他头发没留太长，整个人收拾得很利落。

　　正看着，下巴忽然被粗糙的指腹摩擦，指尖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抬头，落入他漆黑一片的眼眸。

　　“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把她的手机放到一边的木质长椅上，俯下身缓缓开口，语气温和得像大发慈悲告诉她正确答案的出卷老师。

　　耳垂被唇瓣亲昵地触碰，他的声音随着热流，不停地摩擦她最敏感的肌肤。

　　他用极尽暧昧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La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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