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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者看到天亮
谢必安嗤道:“这也算礼?”
他这话说得狂妄,换作是调查局的其他人,哪怕是张陵,也决计不敢这么同【雾山君】说话,何况谢必安本人甚至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然而谢必安到底是这么说了,他的心中有着无限的勇气,这勇气来自于等了他几十年的戚十一与永远不会背叛他的范无咎。
【雾山君】也真的没有生气,祂那硕大的虎目中只流出一星半点的可惜来,道:“想来也是,七爷见多识广,自然看不上我这点小物件。”
“小物件?——”戚十一捏紧了手中的翠竹,尖锐道,“你管雾山上下八百余口的性命叫小物件?”
“噢!”【雾山君】这才转过脸去,发出一个短促的音,仿佛这会儿刚刚看见她,“怎么会呢?”
祂的声音里流淌出粘稠的恶意:“傻丫头,你不会以为【雾山】只有这么点时候吧?——不,当然不!告诉你吧,小姑娘,我可是在这等了七爷几百年,断在我手里的人命怎会只有八百?”
祂轰隆隆地大笑起来,压根没把戚十一放在眼里,祂的确可以这样做,戚十一只是【雾山】千百年来无数死于祂之手的伥鬼之一,充其量算得上是个强大的伥鬼。但伥鬼再强大又有什么用呢?祂们终究只是【雾山君】的附庸。
戚十一恨得咬牙切齿,她转头去看谢必安,谢必安却没有看她。这位在场唯一的凡人低声笑了,他好像忽然弄懂了什么,不再紧绷着看【雾山君】与戚十一的对峙,而是看起远处范无咎那一边倒的屠杀来。
“一。”他数道,嗓音轻柔,细白的手指点向远处第一个被范无咎绞杀的怨魂。
“七爷,您难道还怀疑我送礼的诚意不成?”【雾山君】笑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正神】,可是很注重契约精神的。”
“二。”谢必安没理祂,继续数道,远处范无咎的手下很快又消散了一个魂魄。
【雾山君】收起了笑容,祂紧绷着脸,也开始默默地数数。
“三。”
“四。”
“五。”
“……”
随着谢必安的话语,【雾山君】那庞大的眼中越来越焦躁,然而祂的面色依旧平静,如同谢必安如今的言语一样。戚十一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范无咎的动作,那些死去的魂魄大多已与她相伴多年,即使祂们与戚十一的相处尚且仅仅停留在“引诱”戚十一这件事上,当祂们魂飞魄散时,戚十一的心底仍不免泛起了半分兔死狐悲的涟漪。
最后谢必安说道:
“八百四十三。”
这是一个由张陵给出的【雾山】总伤亡人数。
这是调查局的结果。
但绝不该是一个【雾山君】给所谓的【七爷】送礼的数量。
除非,【雾山君】和这个【七爷】,本身就与调查局密不可分。
谢必安叹了口气,他现在开始觉得戚十一有些可怜了。
听到谢必安最终数字的【雾山君】则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祂的眼里又盈满了恶毒的调笑,耀武扬威地看着戚十一和谢必安。
“七爷,您这下该满意了吧?您瞧,八百四十三个怨魂,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雾山君】嗬嗬笑道,“等下回您来,我保证还是这个数。”祂搓搓手指:“您放一百个心,有那愚蠢的调查局在,【雾山】死得起!”
“你果然是个畜生。”谢必安厌恶道,他冲范无咎招招手,玩够了的小孩子于是立马跑回来,把自己紧紧地贴在兄长身侧。
“您这话说的,我不是畜生还能是什么呢?我可还算得上是条好狗呢。几百年前我应您的请镇守在雾山,好好地将养着这处阴魂地,既不叫它过强,也不叫它太弱——我多欣赏我自己!”【雾山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骄傲地挺起胸膛。祂的黑衣仍在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血水,一张口便满是腥臭的血腥腐臭之气。
谢必安厌恶道:“我可不觉得我会叫你替我养尸,吃人的畜生就该死。”
【雾山君】放声大笑:“哈!大的吃小的,强的吃弱的,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七爷,我不过看在酆都的面上敬你一声七爷,你还真摆起谱来了?”
祂狞笑道:“同我定下契约的是那个【白无常】,至于你,怎么,这么快便忘了前几世是怎么被我这只畜生害死了的吗?”
祂忙不迭扒开自己的胸腔给谢必安看,里头密密麻麻装着幼小的尸骨——范无咎的尸骨。【雾山君】将这些尸体保存得很好,每一具尸体的面容上都残存着浓厚而深沉的悲恸。同时他们又大多是面黄肌瘦的,想来生前也算不得好。
谢必安握紧了拳头。
范无咎轻轻地拉拉他的袖子。
“必安……”他轻轻唤道,嗓音因尸体的缘故清脆明亮。范无咎自己倒是对这琳琅满目的尸体没什么感觉,撑死是觉着又多了一衣柜的衣服。
“生气吗?”【雾山君】道,“七爷,可惜生气也没用哪!您没有无常的【权柄】,可不配对我这【正神】出手!”
戚十一尖声插嘴:“你这畜生也配称【正神】!”
“我如何不配!”【雾山君】的声音忽而变得正气凌然,“你不妨问问你身边这位好人,我凭什么当上【正神】?!”
祂哈哈大笑:“自打酆都大乱,天地灵气紊乱后,我这被【无常】亲封的【城隍爷】,竟然也成了天地【正神】!小丫头,你知道【正神】是什么吗?非权柄不可伤,非【违禁】【逾矩】不可杀,几百年来我兢兢业业为【雾山】清除怨魂,从未【违禁】,就凭你们几个凡魂,也配杀我?”
这话说得实在可怕,戚十一愕然转头,却撞见谢必安轻声叹息。
她的嘴唇立刻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阿七,谢七……谢必安!”
“你是【无常】,你不是【无常】吗?!”她厉声道,“你的【权柄】呢!”
疯姑娘这回看上去真的要疯了。
而【雾山君】还在火上浇油:“他能有什么【权柄】?傻丫头,【无常】成双成对,唯有两个人同时枉死,【无常】的【权柄】才会开启!何况他是那掌管【净魂】的【白无常】,即使真有什么【权柄】,也不配杀我!”
戚十一抖抖索索地看谢必安。
谢必安残忍地点了头。
他自幼就知道自己能且只能看到善良的魂魄,他的双手仅为了超度这些灵魂而存在——他无权处置【雾山君】。
有权处置【雾山君】的只有拥有【惩戒】的【黑无常】!
“那我怎么办?”戚十一禁不住后退一步,失魂落魄道,“那我怎么办?——”
“你要去杀了祂。”谢必安却回答道,音色斩钉截铁。
“我只是一个【伥鬼】!”戚十一尖叫道。
“她只是一个【伥鬼】!”【雾山君】也叫道。
“你瞧,”谢必安对戚十一说道,神色平静,“祂在害怕。”
“我的确没有处置祂的【权柄】。”谢必安道,“【无常】需要一同枉死才能触发【权柄】。但在某些人的设计下,无咎总是死得比我早。【黑无常】杀伐无数,即使没有【权柄】,也是这世间最强大的魂魄。因而在他死后,再也没人能伤得了我。”
他沉沉叹气:“【白无常】长命百岁,万寿无疆,这世间便不会再有真正的【黑白无常】。自然也不会再有能伤得了【雾山君】的办法。”
“但我了解我自己,”他说道,“我把你留下来了,戚小姐,所以你必然是那把能够杀死【雾山君】的刀。”
“就凭这个小姑娘?”【雾山君】耻笑道,身形却很诚实地躲进了雾里。
“就凭她。”谢必安肯定道。
“做人是要讲道理的,做【正神】更要讲道理。但是戚十一,你是鬼。”谢必安握紧范无咎的手,他其实早出了一身冷汗,掌心滑腻腻的,被风一吹,手几乎冷得像冰。换作是范无咎还活着的时候,非得好好给谢必安暖暖手不可,可惜如今范无咎也是具冷冰冰的尸体,他甚至感受不出谢必安在发冷。
“鬼凭什么要讲道理?”谢必安嘶声道。
“祂没有【违禁】,没有【逾矩】,那又怎么样?酆都一定允许【复仇】。”
“十一,祂不害怕我,也不害怕你,但祂不希望我碰上你,所以这就是答案。”
谢必安露出一个疯狂的笑:“来吧!今日【无常】就在这里!【白无常】会宽恕你的恶行!【黑无常】会见证你的善举!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比恶更恶,以暴制暴!”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雾山君】的眼底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慌张的色彩,相当浅,但戚十一敏锐地看到了。
癫狂的她倏然平静下来,甚至在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
“【复仇】是有代价的!”【雾山君】被她吓到,惊声道,“你这个蠢货!被谢必安当枪使还傻乐什么!你就不怕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吗!”
——祂真的害怕了。
但戚十一就听到这些。
她捏紧了手中的翠竹棍,这把武器陪她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支撑她熬过了雾山的缺衣少食,如今,他们终于要一同走向终局了。
“雾山!雾山啊!”这娇小的姑娘身躯中忽而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和声音来。她举起翠竹,就像举起了她的全世界。她的痛苦,她的悲伤,她的可念不可说,都在这根细细的翠竹棍里。
“囚困灵魂!”
“吞食骨肉!”
“你罪大恶极!”
“你不配为神!”
她劈头向【雾山君】打去,口中哈哈大笑:“谢必安!谢必安!你听!小儿范无救,陷于城隍爷!”
“哈哈哈哈哈哈!仇泄神明则必安,佑我谢家百代宁!”
她的棍下,【雾山君】大声咆哮,妄图逃跑。可如今祂同其他弱小的怨魂没有什么两样,只能恐惧地钉在原地,等着那可怕的终局到来。
“【无常】!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凡人的【复仇】啊!”
戚十一大笑,几十年来她的棍子第一次触及了【雾山君】,而后她发现,原来所谓的【雾山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就像她说的那样,她果然是调查局最厉害的姑娘。
再过几秒,调查局最厉害的姑娘终于要因公殉职了,这荣誉对她来说已经迟来了几十年,但戚十一仔细想想,其实也算刚刚好。
于是她最后趁着那点可怜巴巴的时间,对着谢必安和范无咎说:“你看到了吗?”
谢必安张张口,除去有关范无咎的事,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涩。
而范无咎低声道:“我看到了。”
他从尸体的眼眶中滚出一串泪珠来,落到地面上,溅起一抔小小的尘土。远处,戚十一的影子慢慢地和【雾山君】一同散去了,就像那八百四十三个死在范无咎手里的怨魂一样。
谢必安和范无咎紧紧地抓住彼此的手。
戚十一死了,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但是这一天,【雾山】的天,终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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