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梦里的沈清姿再次回到了生活十年的小岛，她正躲在洞穴深处的高地上，燃起自制的鱼油灯，静静等待风暴潮过去。

　　狂风席卷着海浪，海浪层层推涌越堆越高，终于在遇到海坡绵延地势缓和的小岛时轰隆一声愤怒砸下，硬生生斩断群树，淹没洞穴。海水灌入又褪去，她还是一脸平静的坐在自制软毯上，油灯的光团柔和跳跃，在嶙峋石壁上闪烁，她有时会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替这光亮拦住试图吹熄它的海风。

　　外头黑云密布遮天蔽日，她分不清白天黑夜，不过时间于她甚无意义，她不追随岸上人的时间，而是和海中万物同眠同息。

　　风暴潮一年一次，每次持续两到三次日出，人们将日升月落视为一日，也就是两到三日。不用像岸上的人一样忙忙碌碌追赶时间，她时而发呆，时而听着风的旋律海浪的歌声，时而编织吊床，待天放晴了可以挂在树上作小床用。

　　她灌入一口提前存储的雨水，熟练的生火烤鱼。阿叔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火苗被风东拉西扯。烤鱼的当口，阿叔又往她手里塞了一颗硕大的珍珠，她肉嘟嘟的小爪还有些握不住，到底是小女娘，天生喜爱晶莹璀璨的石头器物。她扭头对他咧嘴一笑，他也回应了一个生硬的微笑。

　　真要她说，除了没有锦衣华服，生活不必岸上差多少。十年来被阿叔养的黑黑胖胖，比岸上面黄肌瘦的孩童看起来都壮硕。

　　画面一转，她正坐在书桌前，有些不忿为何只有她要加课，而两个兄长这会却能出门打猎玩。给她加课的正是孟氏身边的嬷嬷，内容则是.....女戒女德。

　　听云哥哥说前前前朝太后垂帘时颁布了不少利于女子的律法，还允许女子读书经商提出和离。甚至在她儿子不成器的时候直接废黜独揽大权，隐隐有称帝的势头，那时大越兵强民富，她民望甚高，可惜没多久就突然暴毙。她立的那些律法自是没能留下来。

　　一些朝臣们为了讨好新帝，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把这两本书翻了出来，开始让自家女眷带头学习，逐渐成为贵族女子的必学书籍。民风渐染，民间女子虽不用全文背诵也都知其大意。

　　她的这位云哥哥大概是随了金秋娘，酷爱话本八卦，这些秘闻自不是从史书传记中看得，估摸着是借着外出打猎会友之际从各处听来的。

　　梦里她在嬷嬷的一句“今日就先讲到这里，姿姐儿下去再好好温习一遍罢”中倒头入睡，又在车厢里迷迷糊糊的醒来，拍醒她的女军士道：“沈姑娘、江姑娘，我们到了，还请随我下车。将军已安排好了房间，也为两位姑娘备了新衣裙，晚宴一个时辰后开始。”

　　已是夕阳时分，她身着满是血污的破碎衣裙沐立在夕照中，有些恍惚茫然。接着就被江笙牵手拉进了一间二进宅院的西厢房，她俩的房间左右相邻，室内三套衣裙整齐的摆放在榻上，妆奁里还有未开封的胭脂口脂和一些款式新颖的钗环，腾腾水汽自耳房逸出，这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叩门声，她起身开门，只见一模样清秀梳着双髻的婢女侍立在外，见她开门立马行了一礼道：“沈姑娘，奴家名唤红缨，是将军派来侍候姑娘的婢女。”

　　她侧身道：“那就有劳红缨了。”

　　她侧身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斜对面两间厢房的门口，只见两个身着薄纱上衣百褶襦裙的妙龄婢女立在门口敲门，一位通身素净如月下白莲，一位腰身袅娜柔软如缠绵于藤架的紫藤花，知道有好戏看的沈清姿递了个眼色给红缨，红缨忙装作请示的模样开始问东问西，诸如衣裙是否合身、首饰是否满意之类的。

　　江逸的那一间最先开门，奉壹都不曾打量眼前的婢女，直言道：“多谢将军的好意，只是公子一直由我服侍，旁人服侍怕是不习惯。”说罢，毫不留情的合上门，只留这月下白莲独自在风中发怔。

　　那边不过一句话的功夫，魏某人才缓缓打开房门，斜倚在半开的门上，目光却越过婢女看向沈清姿。这婢女见眼前的公子半天不理会自己，竟急的掉了眼泪，边拭泪边往门边倚去：“公子可是嫌弃奴家不会伺候？若奴家也如荷莲姐姐那样被打发了回去，可是要受责罚的。”

　　原来先前那婢女的名字真带一个莲字，沈清姿不禁有些好奇，这位的名字该不会和藤蔓植物有关系吧？比如紫藤....？

　　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穿过走廊，那婢女衣着单薄，又不着痕迹的向门口挤了半寸。深秋露重的天穿这么清凉，可真是难为她们了....她们不过是听主子命令的奴婢，不想要就干脆拒绝，想要就直接拉进屋里，一个大男人何必磨磨唧唧欲拒还迎？

　　这魏某人总算开了口：“魏某怕是要辜负将军的好意了，娘子勿忧，晚宴时我会向将军明禀，定不会教娘子受到责罚。”说完还特意歪头和沈清姿八卦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婢女也扭头看来，一瞬间就像懂了什么似的连忙说道：“让公子为奴家烦扰是奴家的不是，奴家这就退下帮公子唤个小厮来服侍。”

　　沈清姿左眼直抽，一把拽过红缨就以极响的声音推上了门，她就没从这黑心肝的手里讨过什么好，现下又被他作筏子以让人不得拒绝的借口挡下今儿这位和后续可能接连不断前来服侍的婢女，名为侍候、实则监视。

　　红缨边为她沐浴边夸赞道：“姑娘的秀发又黑又密，肌肤如雪，奴在庄子里还是头一回见到姑娘这么好看的女子，听说还会使匕首呢！”

　　沈清姿有些想笑，若自己是女军士，她怕不是要夸上自己健实的腿骨和旧日搏斗时留下的疤痕了，甚至能为它们幻想出一段荣誉的过往。

　　从下山到沐浴，前后一程挨着一程，她们断没有时间这么快从贼人口中审问出这并不起眼的消息。沈府千金勇杀山贼数人在男子身上是威名，于女子却是恶名。

　　她信得过江逸的人品和驭下能力，至于无利不起早的魏某人更不会白白卖消息给杨将军，主要是这消息也没啥用，她敢赌自己在那军士妇人的枪下撑不过六回合。看来沈老爹还未上任全家早就被各路豺狼虎豹给被盯上了.......

　　红缨用葫芦瓢舀上清水顺着她的发根将胰子沫缓缓冲掉，继续问道：“姑娘可有忌口的食物？或者有什么特别爱吃的？奴家好吩咐后厨多准备些来。”

　　沈清姿仰起头舒服的享受着热水缓缓按摩头顶的感觉，道：“看来我要在此多住上些时日了。”

　　她转头俏皮的看着红缨“先前就从家父口中听过杨将军的威名，巾帼不让须眉，乃我大越之幸。我一直仰慕将军，只是被束在家里，父兄公务繁忙也只是偶然和我聊起，我对杨将军了解不多，担心晚宴失了礼节.....好红缨，你知道些什么不妨告诉我罢，这恩情我可记着呢。”

　　透过朦胧雾气她眯眼看着红缨，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这小丫头才一见面为了套近乎就漏了她会武的底，可见城府不深，想来也不是杨玥身边的人。她对杨玥所知甚少，只知道“女，出自世家杨氏，屡立军功，通州之役中一战成名，圣上亲封了个什么将军”，那无比认可女德女戒的沈老爹根本就没在她面前讲过杨玥，这些还是徐先生讲兵法时随口提的。

　　当然沈老爹不会希望她成为杨玥二号，最初是为了偷懒才把她塞给徐先生，希望她能懂点基础的人伦道德，毕竟没人愿意教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十岁女娃.....

　　禁不住她软声央求，犹豫了片刻说道：“杨将军不住在庄子上，一年到头都在军营里待着，军营离这儿有三十里地，这里住的都是军户。其实我就远远的见过将军一面，手持一杆红缨枪好生威风....我姑姑是杨将军麾下步兵营的营头，她一直仰慕将军，才给我起名红缨。”

　　她中午被告知要来服侍一位姓沈的世家小姐，若做得好日后说不定能进杨府侍候，她找了几位亲戚才打听到一个沈家小姐擅匕首的消息，其他的当真什么都不知。红缨嘴上聊着闲话，手却没停过，这会已拿葛布在为沈清姿擦拭完毕，正拿了里衣给她裹上。

　　这些她都听先生讲过，当今五国鼎立，各国都曾试着合纵连横吞并他国，但到底各怀心思，每每都是盟书还没捂热就如一块废布被兵戈铁马所践踏，如此来了个五六回，更是谁都不信谁了，这才堪堪保住了鼎立的局面。大越北接北戎南邻南梧，无战事时白白养着士兵浪费钱粮，可一旦遣散南北敌国必回进犯，所以发展出了军户制。

　　无苛捐杂税，农时轮着回家种田、闲时全员练兵，练兵时军营会管一餐饭，每月还会根据男丁数补一石小米。

　　她原以为所有农家都是这般，有忙有闲，直至在吟水村住了两个月，才知道地方苛政比猛虎还要凶残，与他们相比军户竟是滋润不少。

　　“不过我们这的军户和南边的可不一样，好些家夫妻都入了伍，以前还有寡妇不愿再嫁前来参军的，只要通过了考核就能分得田地。别看是娘子军，每次演武比赛绝不输男子。正因为是女娘，训练时更加卖力，没一个偷奸耍滑的！若是表现的好，还能被选入杨将军的亲卫队呢。”

　　红缨说了半天，她只听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被拐进“贼”（兵）窝了....从这间屋子往外走至村口，路上随便遇见个人都可能是使刀拉弓耍枪的好手.....还是老老实实的当人质等沈老爹来接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