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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陷[一]
可能下午抱段朝暮午睡时寒气入体,夜里慕容恪还是发起高烧。昏昏沉沉睡了一夜,天刚破晓,就强撑病体带队出发郊外,去挖暴君石虎的棺材。
皇甫真向他提议:无论去哪,都尽量带着段朝暮一道。否则突发意外被困,身边没有“解药”,处境会很危险。
慕容恪说有道理,答应得不假思索。但除了千凝雪外还有没有其他感情作祟,他不清楚,也不太敢静下心认认真真把它搞清楚。
……
挖死人坟这种事,怎么看怎么不厚道。所以慕容恪贴心地做足准备,让受大燕俸禄的文人墨客这段时间多写些石虎的罪状,再浓墨重彩描绘下英明的大燕皇帝是如何替天行道,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这暴君开棺鞭尸。
花了小半天时间赶到石虎下葬处,工匠随即开工挖凿。慕容恪并没有进前一晚搭好的帐中休息,苍白着脸,站在不远处看工人动作。
段朝暮头一次见挖死人坟,觉得很新奇,也站在慕容恪旁边看着。
不过她耐心不好,看了片刻就想趁人多开溜。举目张望一圈,人人都与她和慕容恪隔开一些距离——很正常,太原王难得带女眷来,谁会那么无聊,自讨没趣凑上去打扰?
段朝暮觉得慕容恪发着烧还坚持在这督工,自己是什么身份?溜得比他快显然不合适。只好开始没话找话:
“王爷,这得挖到什么时候去啊?”
慕容恪声音很轻:“少则一天,多则三天。”
哦,那还是挺快的。
她沉寂一会,又道:“王爷你觉不觉得这样等下去有点无聊呀,要不咱们再聊会天?”
“我嗓子疼,讲不了太多话。”他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声音柔若清烟:“你说吧,我听着。”
“……”一个人的独角戏,段朝暮一时还真没找到话题。想了想,决定从昨天下午那个梦开始讲起。
“那我给王爷讲讲我昨天噩梦的具体内容吧?”
“好。”
事实上,此刻慕容恪也希望有个人能陪自己说说话。石虎当年所为给他留下的阴影简直阴魂不散。偏大燕每个人都至少能随时表现出对之的恐惧,包括一国之君慕容俊。唯独他不行。
因为他得保护百姓,统领众臣,让君王依靠。哪怕下一秒人头落地,他也不能害怕。
臣僚们今天简直自作聪明,个个离那么远。他还想借政务分心的。得亏段朝暮耐不住寂寞开口,否则,慕容恪真不知道要以什么话题牵头——尤其是跟姑娘。总不能硬聊“江左的陈郡谢氏大概要不行了”这种年轻女孩子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吧。
“嘿嘿,我昨天下午呢,做了一个挺神奇的梦,梦见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段朝暮仔细回忆着,生怕错过什么细节:“他好像被喂了春/药,还有很多人在围观。后面坏人又抓来一群很年轻的女人,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她们……”
她说到这里就顿住了。怎么感觉这么像在给慕容恪开荤腔?自己可不是什么放浪形骸的人。她抬头看他的表情。他外在情绪从来变化不大,发觉她停下,就嗯了声:“然后呢?”
“就……干一些……不可直说的事情。围观的人还在下注……”段朝暮感觉自己真是无聊至极,这种事情还能一本正经当作聊天的谈资。
“嗯。”
然而慕容恪的回应态度又很好,段朝暮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完:“后来那个少年人很好——就是一开始被下药的那个人,他情愿自刎都不愿意去祸害那些姑娘……虽然那些姑娘多半也活不了几日。他是鲜卑人,她们是汉人,一开始看见他还很害怕,还骂他来着……”
慕容恪把身上的披风裹得紧些,问:“那个少年很丑吗?”
“没有,挺好看的。”段朝暮实话实说。
“那为什么姑娘们会怕他?”
“哦,”她回道,“他是黄头发嘛,她们先前肯定没见过。他又趴在笼子角落,跟头小老虎一样,害怕很正常。”
“……”
确实,害怕很正常。慕容恪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羯人时,也被他们的满脸浓须吓到。心中微动,他问:“后来呢?少年在你的梦里死了?”
“那倒不一定,”段朝暮点头又摇头,“毕竟是我的梦,我希望他死就死,我希望他活就活。”
“……”他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一方面是胸膛连着喉管爆发出钻心的疼,有点难捱;另一方面,虽然他不会说出口,但不得不承认,段朝暮的梦境跟自己过去某一段经历很像。
石虎这个人,恐怖就恐怖在不是一个单纯的暴君,最擅找准人的弱点,对症下药、一击即溃。就比如他,自幼安静内敛,不爱与人讲话。那些下三滥的东西被石虎派人强制灌下,随后被又丢进人堆任人指点身体的荒唐……他一贯能忍痛,又不惧死,千刀万剐都不在意,可那一段对他来说无异灭顶之灾……往后近十年午夜缠身的梦魇。后来时间再长,渐渐恢复过来,但仍做不到在对方的全程注视下……行房事。
男人对这种事情总是难以启齿,生怕被认为不行。好在他需求很低,近乎冷淡。偶有冲动,看会兵书奏报,忍忍便过去了。
只有当妻子要求他去尽一个丈夫的义务时,他才会强压不安顺从对方。
但他到底没太在意段朝暮的话,只认为是巧合。早在给阿绍选定苏苏时,他派人查过段朝暮的底:她几个亲人跟自己交集不深,硬要攀关系,勉强倒也能攀上。自己被先帝送去给石虎当质子时,段朝暮还没出生,甚至她爹娘都还没成亲,不可能凭空梦见十六岁的自己。
……
跟段朝暮待到傍晚,他紧张的神经总算放松些许。可惜好景不长,在外面等着的同僚大惊失色奔如帐内:“完了殿下,那胡虏的贼尸被挖出来,竟栩栩如生,无一点腐烂、简直像施了什么妖术!”
慕容恪正在雕一枚印章,闻言,刀锋一抖,猛削下拇指一块皮肉。暗红色的血液涌出,他熟视无睹,语气平缓:“无妨,冷静些。先传令下去,此事不要声张,把石虎尸首放回棺中封好,明早带回城中让皇上定夺。”
“是!”
同僚走了,他再也支撑不住,瘫在桌上。仆从吓了一跳,他只好说自己发着烧很难受、想早点沐浴休息,让他们赶紧去打桶热水。
结果水太烫了,他感觉自己快被烫死了。又不想再麻烦下人,只能草草泡了一会,起身穿衣。
段朝暮找来时,他刚穿上亵衣,裹着被褥,缩在榻边一个角落看公文。
他头好疼,很难把字看进去。但皇城里那个精神一向很弱的二哥要是知道石虎尸首的事,没准得跟着大病一场。慕容恪想尽快把自己能处理的事处理完,免得过度劳烦二哥。
因为才被很热的水烫过,他过分白皙的皮肤泛起淡淡的粉色,连捧公文的手背也不例外。每看上两行,就要蹙眉闭眼歇上一会,然后再继续。每一次闭眼,脖颈处的喉结都会轻轻滚一下。段朝暮的狐狸眼又看直了,觉得他总是那么秀色可餐。
“王爷,你现在病着,一定要多喝热水啊!”她殷勤跑到他身边,“我来监督王爷喝热水。”
慕容恪听见热水两个字就发怵,忙道:“不要了,我现在不想喝。”声音竟比白天哑得还要厉害。
段朝暮心疼不已,提议要不先就寝吧:“这么多公文,一晚上也看不完。王爷烧还没退呢,等退烧了可以慢慢看呀。”
他说不了:“你困你先睡吧。把灯盏熄了,给我留一支蜡烛就行。”
段朝暮离他很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冷谧的雪松香。前几次也是,一闻到这个味道,自己就有些无法自控。她感觉慕容恪好像不是每天都熏这种香,只有在特定的时候,熟悉的味道才会丝丝缕缕飘浮出来,涌入鼻腔。
段朝暮强行压下心里那些活络且不适宜的心思:“王爷先喝热水吧。”
嗓子太疼了,喝口水跟吞刀片似的。再说,睡前水喝多了容易起夜,醒了之后很难再睡着。
慕容恪摇摇头,说不要。他的声音本就清冽柔和,生病之后,更加无力,过分绵软如一团棉花,叫人忍不住想揉捏。
段朝暮真心喜欢跟他反着来。仗着他生病,一手拉被子一手捧公文,没有第三只手来收拾自己,不由分说直接给灌了三四杯热水。
他也不生气,只是在喝最后一口时呛了一下,浅金色的眸子里水雾翻腾,扶案缓了一会,方道:“我不要喝了。”
“哦,行。”段朝暮放下茶杯,跪坐到他所在榻上挺直后腰平视他:“那王爷别看公文了,不要每次都熬到很晚,上回我听见个老中医说睡太晚容易影响,咳咳……那个。”
“……”慕容恪汗颜,很想反问段朝暮:那你觉得我有被影响吗?但还是忍住了。这样暗含深意的话叫他脸红,根本说不出口。
暖黄灯火下,他面上仍难掩病态,眼中水雾蔼蔼,神似典雅冷淡的泼墨山水画。
段朝暮思维跳脱,毫不怜惜对他的夸赞:“不过,王爷天生丽质,不管熬多晚第二天起来还是那么光彩照人。时人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千般心思都尽都比不上王爷半点风华。”
他被她说的有点不好意思,尴尬想着自己果然会错意了,原来“那个”指的是样貌呀。他垂下眼睫,轻声说道:“过奖了。我不太懂那些朱砂石黛之事,以前跟南边打交道时见过一点,还是挺好看的。”
朝中很多同僚对江左风流不屑一顾,认为男子重容貌多阴柔是淫/靡之象,亡国之兆。他倒觉未必,南方能力出众者不少,高门士族中亦有惊才艳艳,至少自己是望尘莫及。若只因对方涂脂抹粉就轻慢自傲,还是过于片面了。
“再好看也比不上王爷嘛。”段朝暮爱死他讲话时慢条斯理的模样了,狐狸眼笑得弯弯的。
慕容恪下意识也跟着笑:“不要这么说,他们对保养之事很上心,肯定比我这种天天日晒雨淋的要好看。”
“不啊。”段朝暮又把腰背挺直一点,努力和他视线平行,狐狸眼不断靠近那抹越发惴惴不安的浅金色:
“我喜欢王爷,所以王爷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看的!我不喜欢他们,故他们再花枝招展我都觉得丑。”
“……”慕容恪金发下的耳朵悄悄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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