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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潭虎穴
“赵谖,你可愿意入宫?”
即使早已没了期望,听到这句话时仍旧觉得不敢置信。
母女共侍一夫,陛下是疯了不成?他要真敢这么做,那我还要留什么脸面?定要将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的。
我抬头,却依旧毕恭毕敬:“承蒙陛下厚爱,民女甘愿入宫做女官。”
“你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是变数,就应当除之而后快,倘若除不了,那就得牢牢捏在掌心。但我也知道陛下只能在言语上对我施压。
因为母亲入宫,想换的是我身不由己的自由身,而陛下决定交换。那这场交易,就是我的筹码。既是筹码,就要利用的彻底。
思及此,我顾不上什么大不敬之罪,昂首高声道:“陛下把民女扔进教坊司,民女也是愿意的。”
他似乎是早就料到我不会遂他心意,对我的顶撞也早已见怪不怪,只是递过来一个看不真切的眼神:“你去凤栖宫看看皇后罢。”
皇后称病已三月有余。我有时候在想这对母子还真是心有灵犀。
领路的宫女带我走过三道宫门,却是左拐先进了御花园,这并不是去凤栖宫的路。我转身想走,不过被人抢先拦住去路。
“赵姑娘。”乔姑姑手掌交叠在心口,态度诚恳,“贵妃娘娘有请。”
我头埋得低,话却说得不软和:“乔姑姑,我奉旨去探望皇后娘娘。您如此这般,恐怕不合规矩。”
“赵姑娘,贵妃娘娘是好意。”乔姑姑睨了我一眼,说的话一如既往地不中听,“你可别不识抬举。”
“不敢。”我装的谦卑顺从,心里却总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
“乔姑姑。”
一双银纹靴出现在我眼里,视线上移,看到的是月白色的衣摆上银丝线绣的如意竹,我不禁蹙眉,这不是谢昭惯常的打扮。
“母妃那里我自会去解释。”话音刚落,谢昭不由分说地拉过我的手腕。
我一时不察被他拽进怀里,下意识就去看乔姑姑的脸色,只见她敛下眸子,全当没看见我们出格的举动。
她弯腰垂首:“老奴知道了。”
我挣扎着就想要下跪,却被他强硬地拽着整条手臂,他的肩膀抵在我的肩头,我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脖颈处暴跳的青筋。
“殿下,这……”
“于礼不合?”他的嗓音带着特有的喑哑,呼吸打在我耳后,“赵谖,你就不能换个话术?”
我被掣肘,不得动弹,却也不敢用更恶劣的眼神去瞪他。
“我是父皇的儿子。”
他能做的事,我一样也能做得出来。
他没能说的出口的话,毫无保留地从眼神里透露出来。
我强忍心底的害怕,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过的,现在倒戈,还来得及。”他的脸又侧过来几分,脸上的势在必得着实和他今日的装扮并不相称。
“我父亲已经入狱,我实在是不知我对殿下还有何助益。”另一只手死死掐住大腿根,试图以此来让自己获取短暂的冷静,“殿下如日中天,京城里的世家贵女皆视殿下为良配,殿下……”
“助益?”五指如藤条般钳制住我,明明力道并不重,却让我识相地把接下来的话吞进肚子里,“我,需要谁的助益?”
轻飘飘的一句话更是吓得我不敢动弹,被他握住的手臂上都能感受到我杂乱无章的心跳。
“你可别忘了,我绝非善类。”
他捏着我的手臂,细细摩挲,就好像在把玩一件物什,随后渐渐拉开我和他的距离,直到我的整张脸暴露在阳光下。
也是,有天子的助益,他还能把什么权势放在眼里。
但,与我何干?
“你不会是喜……”望着他赤裸裸,不带丝毫遮掩的眼神,心底的那抹讶异让我脱口而出,却又强咽下去。
他眼里渐渐升起一丝玩味,复又挑了挑眉,就好像稚童望着天上高高飘荡的纸鸢。
他在期待。
“殿下不会是……”我呢喃着重复一遍,迟疑地望着他,“想谋权篡位吧?”
好像听到一个笑话,他眼里的讥诮就快将我吞噬,他瞬时就松了手,坦然道:“你还真是,敢说。”
当年陛下是如何抢到那个位子的?
是祁叔叔把控重兵挟制天子,是我父亲联合百官殿前逼宫,是陛下将先太子的首级斩于宣武门前。
是谋权篡位,是名不正言不顺。
“赵谖,你不敢说的话我替你说。”他一副怡然自得,慵懒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喜欢你。”他将腰间白玉牌拽下,强势地塞进我手里,“你可得记住了。”
我就算是痴傻了,也绝不会信他的鬼话。
“你放过我吧。”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连礼数都顾不上了,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硬生生掰开他的手,将那枚玉牌又塞了回去,“求求你,放过我吧。”
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我真的很委屈。
我循规蹈矩,按时长大。虽有些贪玩,但琴棋书画样样没落下,女训女戒也熟读于心。芝麻小事没有自作主张,婚姻大事也全听父母安排。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欺负我?张牙舞爪的模样既然吓不退他,那示弱可以吗?
我怔怔落下两滴泪来,而谢昭愣在原地,没再逼迫我。
*
熟悉的草药味儿,还有气味更强势的艾草香,争先恐后地钻进鼻子里。空荡的内殿,薄如蝉翼的纱帐堆叠了好几层,像是白雪皑皑的山尖。
黄姑姑掀开帘子,纱帐轻扬,朦胧间,帐内熟悉的身影侧躺在贵妃椅上。
她手里捧着琉璃碗,碗底还有些药渣:“赵姑娘,皇后娘娘刚刚歇下,你先随我来。”
出了殿门,不等我反应,黄姑姑“扑通”一声就跪在脚边。她也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脸上敷了些粉,却也掩盖不住疲倦之色。
“赵姑娘。”她那双眼睛生得极好,虽然布满红血丝,但仍炯炯有神,“求求你救救皇后娘娘。再这样下去,娘娘没几日可熬了。”
药渣撒了她一身,她也不闻不问。
我忙不迭地去扶她,我现在这副鬼样子,能救得了谁啊?
拉扯间,琉璃碗坠落在地,明明摔得四分五裂,却只发出一声闷响。
我根本没力气扶起她,索性也就跪在她面前,捉住她的手:“黄姑姑,你知道的,我不懂药理,就是甘草黄芪这些寻常药材也分辨不清。但若是皇后娘娘病重,姑姑分身乏术,我也可以求了陛下,允我侍奉左右。”
“赵姑娘,奴不是这个意思。”黄姑姑听了我的话,显然慌了神。
她猛然挣脱开我的手,也不顾忌地上的玻璃碴,拿头就往地上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要去找陛下,不要去找陛下,不要去找陛下。”
若我前脚刚到凤栖宫,后脚就传出掌事姑姑负伤的丑闻,我这一辈子估计真就到头了。
我忙用手背抵住她的额头,随着她不停撞击,琉璃碎片扎进手心,我的表情和内心就在这一声声的磕头声中逐渐麻木:“黄姑姑,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哭到不能自抑,双肩剧烈颤动,克制的嘤咛哭声化作深深的无力感再一次爬上我的心口。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望着裙摆上蔓延开的斑驳血迹,淡淡的血腥味把我拉回现实,“我谁都救不了。”
话甫一出口,就像被人打碎了脊梁骨,她伏在地上的身体霎那失去了重心,萧瑟如同无根浮萍空中落叶。
我收回手,隔着衣摆攥紧手心,试图减轻些疼痛。明明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竟还有心思去心疼别人。
“攸宁姐是你母亲……”她趴伏在地,那双眼空洞无物,木讷开口,“不是陛下的妃子。你怎么可以忍受自己的母亲,如此这般,不知廉耻……”
我毫不留情地往她脸上甩出一个巴掌,五指印像粘了印泥一般烙在她脸上,她却依旧没什么反应。
真是可笑!丈夫的宠爱,难不成还得要我去替她争?
我要拿什么争?身家性命都被人捏在掌心,还能为他人强出头?又凭什么来指摘我母亲的不是?
这世道,项上人头尚不能保证,难道还指望女子能护住自己的清誉名声?
呵!在帝王身边数十载,难不成比我还要天真?
情爱?她还敢求情爱!自己爱而不得,就不能瞧见别人得偿所愿?
我愤恨地望向内殿,那重重纱帐之后,即便离得远了,这般动静,我也不信她能安睡!
胆小如鼠,又心如蛇蝎。想要为自己谋求生路,心思用尽,就算手段卑劣,我也能高看她几眼。
可躲在暗地,装作无辜之态,指使旁人冲锋陷阵,真令人恶心。
“黄姑姑,你是嫌命长吗?在深宫里,讲这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谣言,中伤我母亲,更损皇家颜面。你当真以为陛下不知晓吗?”
“陛下乃九五至尊,新封一个妃子,稀松平常。就算是三宫六院都住满了,也岂是你一个奴仆随意指摘的?你莫不是忘了,你也……”
眼前的女人没有半点反应。纱帐后,同样平静。
四下静谧无声,我都快以为是我在唱独角戏。
“嫂嫂?”
并不熟悉的声音打破宁静,黄姑姑比我更先反应过来,迅速弓腰行礼:“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殿下,民女不是……”我下意识地也想弓腰作揖,却被一柄折扇制住手臂。
筠雾色的缠枝暗纹锦缎长袍,深青色的束袖上用银丝线绣了繁复的花纹。面如冠玉,眉眼含笑,谢暄对我们二人的狼狈之态并无惊讶。
他微微塌着肩,没用多大力气,就将我提溜起来。
“父皇还未下旨,你还是我皇嫂。”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和坊间传言并无出入。
黄姑姑低垂着脑袋,面色无常,开口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娘娘刚刚歇下,殿下来得不巧。”
“既如此,本王先送皇嫂出宫,再来探望母后。”
天色渐晚,春寒料峭。
玉骨折扇在他手里颠来倒去,淡绿色的流苏络子也在空中翻出一朵花来,谢暄走在我左侧,替我稍稍遮掩宫人探寻的目光。
我将手拢进衣袖,血迹溅在衣裙,远远看着,竟像是最时兴的印花料子。
“皇嫂的伤,不妨事吧?”他总算把折扇拢回袖内,朝我递来一个关心的眼神。
“多谢殿下关心。”
他迟疑着又问了一句:“皇嫂,心情不好?”
……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话,我腹诽道。
“没有。”
“皇兄近来……”略带试探的话语甫一出声,就被我火急火燎地打断。
“三皇子殿下!我与皇长子殿下的婚事早就不作数了。皇上虽并未下旨,但也是金口玉言,再难更改。殿下一口一个皇嫂,民女可承受不起!”
“今日多谢殿下替民女解围,但民女一无所有,无以为报。”我看着他错愕无辜的脸,更加坚定地甩出四个字,“唯有此身!”
谢暄如惊弓之鸟,连退三步,瞪大的眼睛仿佛见了鬼,额角沁出的冷汗暴露无遗。有没有人告诉他,他逃跑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只鹌鹑。
我扭过头来,而宫道尽头站着的一个身影。
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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