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

　　通过其他人的口，宁嗣音明白了这位皇帝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龙危焉出于先宁妃，虽然是庶出，却子凭母贵，被先帝不顾所有人反对推上太子之位。
　　宁妃是名医修，在宁妃的带领引导下，先帝时期的国家崇尚修行，先帝本人更是为此封魔，大兴土木建造仙观道观，把丹药当饭吃，性格越来越残暴嗜杀，专权暴政无人敢拦。

　　在先帝的统治下，人民苦不聊生，而太子龙危焉的出现则是黑暗中的一抹光亮，是全国的希望。

　　龙危焉三岁识字，五岁写文章，七岁时读史参政，九岁时因肃清学堂而闻名，此后直到成年，他始终温良恭谦待人宽厚，人们时常能在田埂市井间看到他体察民情的身影，京城内外人人莫不爱戴。

　　太子羽翼愈发丰满，这引来了皇帝的忌惮，于是正谛二十年时，先帝设计以莫须有的罪名惩处太子党羽家族，屠了平康将军府满门，太子不忍忠臣遇害，出手相救。

　　先帝此举使无数忠臣胆寒，平康将军府的惨状斩下了所有人最后一丝念想，于是百官拥护者太子，趁此机会勤王反叛，勒令先帝立下罪己诏后退位，先帝不忍其辱，皇宫纵火后自缢而死。

　　自此太子龙危焉即位，以乾坤立誓，还天地一片海清河晏，改国号为乾晏。

　　“一直到这里，事情都是朝好的方向发展，”
　　宁嗣音靠在墙角，听那位梁知州讲故事，身边的风生低头抓着他的手捏着指骨玩。
　　“听起来那位皇帝是个好人？”

　　“过去或许是，”梁知州苦笑：“但很快，那位就变得刚愎自用听不进劝诫，没两年就拾起了前朝的庭杖制度，朝堂上有任何不如心的发言论，圣上就把人拉下来当庭责罚，这既是笞打身体，更是摧毁尊严！”

　　“哇！”宁嗣音有些惊叹。
　　让一个成年人——甚至不少人都是老年人——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脱裤子打屁股，这种事情他只在某些po文里看见过。

　　他因为自己联想的冒犯感到罪恶，手上的触感加重，抬头，风生不知察觉到什么，定定的看着他。

　　一瞬间宁嗣音有种被看透的羞耻感，他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欲盖弥彰的找话题：
　　“这可真够寒人心的，恐怕没人再愿意站出来直言进谏了。”

　　“这倒不是，”梁青云唇角一歪，咧开一个自豪的笑来：“我日照国从来不缺正直的人，文臣都是一等一的有骨气，真正的忠臣从来不会因为一点伤痛就停下向前的步伐，苦难只是磨砺精神的试练石。”

　　梁青云越说越激动，连说了五分钟足能引到高考励志语录的激昂发言，直到最后更是声泪俱下，做了最后总结：“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1】
　　“诸多先辈皆死于此，我如何敢畏手畏脚？此后吾辈立名立身于青史之上，孰是孰非，有后人笑骂做谈！”

　　梁青云说的义愤填膺慷慨陈词，但宁嗣音却并不理解，他只是露出温和的微笑，在对方看过来时欣慰点头，给对方足够的精神鼓励。

　　以死明志，明知必死而向死的行为，他虽不可能这么做，但对这种情况十分敬佩敬仰，许多时候，正是有这样甘愿流血的人存在，才使得许多变革有了被重视和谈判的可能。

　　但——

　　“为不可能改变的事情和人卖命，为明知不可能的未来努力，不夺权不抗衡，而将希望寄托于对手的回心转意，甚至因此而付出生命……”
　　龙纪行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站着俯视梁青云，一反刚刚在温栾面前的谦和，整个人锋芒毕露又高高在上，气势逼人言辞犀利，字给人以信服和压力。
　　她轻轻启唇，轻蔑的看了眼梁青云，以及他身后同样被关押进监狱的年轻文人，：“这不是忠义，而是愚蠢，即便青史有名，百年后谈及时也只会看到尔等的不作为，不然还有什么？歌功颂德吗？”

　　梁青云身后的文人顿时激愤起来，他们一直以来坚守的根源，他们死谏忠贞的信仰被践踏，文人的风骨被折辱，无人不愤然拍案而骂，一时间“妇人之言”“竖子尔敢？”“若非你是个女人”之类的声音响彻一片。

　　龙纪行冷哼一声，一点不惯着他们，一把揪出那个叫嚷着“若非你是个女流”的人，一拳把那人砸在地上。

　　四下顿时安静，众人像是被同时扼住喉咙，无人敢说话，一个个都目瞪口呆看着吐血一口趴在地上的人，再抬头看看神色淡然的龙纪行，无人敢动作也无人敢出声。

　　“不是要死谏吗？他还没死呢，你们怎么就不敢说了？”
　　龙纪行冷笑。

　　而一群青壮男人虽然被激得脸红脖子粗，但却不敢造次，一个个梗着脖子，等个出头鸟带头。

　　“说什么？”梁青云是几个人里带头的，这时候被暗中推了几把被迫站出来，虽然并不情愿，但面对龙纪行依旧是慨然大义：“夏虫不可语冰，和你一介妇流有什么好说的？”

　　“好，你们不说，那我就说了。”
　　龙纪行像是没看到那些人的小动作，也似乎不在意那些“女流”“妇人”的评价，她始终高高在上，看下来的目光都带着蔑视。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百姓以税收供养，父母地方教习数十年，才出一个官员。为官者先天下之忧而忧，该为天下鞠躬尽瘁，而你们诸位空以死节为理想，站在万人之上不想做出功绩造福百姓，轻易以姓名换清名，试问对国家何益？对万民合益？”

　　“空言以死报国，尔等可做出什么政绩没有？况且若我没记错，陛下虽受小人蒙蔽行事狠绝，但却实事求是嫉恶如仇，能被关进牢狱的，都是贪污枉法之辈，这就是你们说的为国牺牲，为万民进言？”
　　“写篇酸诗感动自己，或是聚在一起互相抚慰便算了，若你们当真以为自己做了多大功绩和奉献，不免让人笑掉大牙！”

　　人群一时寂静，那些文人大多年轻，正是血热头烧的年岁，被人一激就贸然前冲，最享受逆强权而上、独自背负拯救苍生责任的英雄主义，激进少思，始终自负正义。

　　而今却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指责他们不作为，谴责践踏所谓信仰，却又确确实实无法反驳，更甚者，对方说的实在有道理。
　　一群人纷纷怒而不能发，稍稍思索，又有信仰动摇之感。

　　对这些年轻人来说，知道他们是错的，比杀了他们还痛苦。

　　龙纪行冷笑过后，轻轻睨一眼梁青云，忽而轻笑，似乎动摇文人的激昂言辞不过尔尔。
　　更显得傲慢。

　　“对了，忘记了，梁知州自然不在不作为之列，不过像梁知州这样的，又有几人呢？”

　　忽如其来的赞扬让梁青云猝不及防，一时间以自身举例反驳的话没说出来，就听那女人又抛出一记重磅炸弹，镇得几人无暇顾及先前的争论。

　　“我龙纪行既要为天下舍身，绝不为声名浮华所惑，只看生民，不畏人言。”
　　“而今陛下为奸人蛊惑，滥杀无辜而苛政，吾感百姓危难，不忍梁知州等忠臣再蒙尘受冤，立志入京勤王、匡扶正道！”【2】
　　“不愿愚忠死谏，也不畏礼教人言，吾即下此志，必为实绩，向死求生！”

　　“有华灯先生与文正公相助，此去一行，不胜不归！”

　　这是要造反呢，说是勤王清君侧，谁都知道所谓的奸人蒙蔽只是挽尊的说法，要惩奸除恶，惩的到底是莫须有的奸臣，还是那位性情大改的帝王？

　　但这位亲王确确实实有了华灯先生和文正公相助，华灯先生被誉为天下之师，有他首肯，天下文人必齐齐响应，而文正公……

　　“文正公……这不是谥号吗？”
　　有人弱弱提问，顿时，所有人都如同被鬼风侵扰，齐齐打了个寒噤，看向龙纪行的眼神也惊恐起来。

　　这位果然是疯了。

　　宁嗣音也在问这个问题。

　　古时不仅皇帝有谥号，极少数功绩尤其突出得帝王爱戴的臣子死后，也会获得皇帝钦赐的谥号。大臣谥号分文臣武将，文正则是文臣谥号中最高等和荣耀的象征。
　　古往今来，纵观日照国几百年历史，乃至加上前朝和封延国、金繁国一起，获得文正谥号的，也不过三十余人。而最近一个已经是百年之前了。【3】

　　更年轻的文人面面相觑，都以为这亲王失心疯了，而阅历更老的人却面色黯然纷纷皱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风生轻轻理了理宁嗣音鬓角，低头凑到他耳边：“是你，当年你舍身为龙危焉挡下致命一箭，所有人都以为你因此而死，他悲痛欲绝，为你茹素三月，不顾大臣反对，坚持封你为文正公。”
　　他看不出任何在意的情绪，似乎风轻云淡并不放在心上，淡定的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但宁嗣音却缩了缩脖子，总觉得这人就要低头咬他脖子了。

　　牙都要咬碎了。

　　那边一个人终于耐不住其他人一直问，拍案而起：“那位就是平康宁家的幼子，当年有从龙之功的宁二宁嗣音，当今圣上当年力排众议封他一个十七岁黄毛小儿为文正公，这便是他刚愎自用不纳进谏的第一步。”

　　“结果呢？过去没几年，圣上不顾劝谏独自出宫夜奔，消失月余再出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褫夺那位的谥号，不顾朝臣反对和天下议论，更是当庭杖杀了几位言官，自此手段愈发残暴，再也听不进任何劝告，仁德军也是那时候出现的。”

　　“哦，”宁嗣音听着那边激昂澎湃的议论，装作没听出风生的在意，轻描淡写地重复：“封号已经被褫夺了。”
　　似乎在自言自语，但风生知道这是变相的安抚。

　　“那可不是，”那便唾沫横飞的文臣却听到这句，转身应和：“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圣上对宁二可谓是态度大变，听说圣上寝室里就挂着宁二的画像，早晨起床还没洗漱，第一件事就是往宁二身上扔飞镖练靶子，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宁嗣音：……
　　脖子一凉。

　　他过去是做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了？让那位皇帝这么记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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