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假酒之烦恼

作者: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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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 章



      夏季的尾声在无聊与蹉跎中迅速过去,秋季到来的时候,潮崎久世又飞到了意大利。

      与普通人所认知的不同,意大利和亚洲打交道的时间比意大利制造业协会提出亚洲合作方案早了整整十年。斯堪狄格里亚诺的□□利用自己的商业网络将进口亚洲的高科技产品销往欧洲,从数码相机、摄影机到电钻、砂轮机、气锤、刨机和磨光机之类的电动产品,全被挂上博世、汉默和喜利得的品牌销售。

      除了高科技产品外还有服饰,斯堪狄格里亚诺的□□把持了整条服饰生产链,漫步在纽约、都柏林、布鲁塞尔、欧波多街头的青年人,他们买走来自意大利的几千万条牛仔裤,美国零售商和购物中心的老板争前恐后地和斯堪狄格里亚诺的代表做生意——价格实惠的名牌高级定制服装是门庭若市的最佳保证。

      而这些服装有的来自帮派旗下的巧手,有的来自名牌服饰运给中标的地下工厂,还有的直接从亚洲购买。每年会有将近一百六十万吨来自远东的货物在那不勒斯港卸下,而还有一百万吨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港口集装箱的海洋中。这些跨越全球的贩销网络是斯堪狄格里亚诺□□最大的资产,服饰、电子产品甚至毒/品乘着这些人造洋流在全世界通行。仅仅批发服装这一项,斯堪狄格里亚诺的□□家族每年的账面营收就高达三亿欧元。

      常年与组织有着亲密来往的努佛列塔家族这几年逐渐风光不再,就在去年夏天的时候,家族的堂主经理比查洛在度假饭店被暗杀,穿着警用背心的杀手没等他开门就对着房门开枪,子弹穿过门板打穿了他的脾脏。他们踢开房门和尸体继续对着房间扫射,确定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这是努佛列塔家族衰败序幕的开始,人人都感到风雨欲来,即便是隔着整片亚欧大陆的日本。在几个月后,负责毒品集市的马里诺兄弟身中十四枪丧命;洛萨里奥在电话局的柜台后被打烂了脑袋;科西莫和布鲁斯卡被融解得差不多的遗骸在两个装满盐酸的金属桶里被发现。最为糟糕的是八月份的时候,努佛列塔家族的鲁罗杰被人发现死在一辆被焚毁的小轿车里,对方用一种拥有金属齿磨的小型手持机械切掉了他的头,然后在嘴里灌满汽油,点火炸开了整张脸。

      当时与他同行的两人头部中枪,有一具尸/体的牙齿断裂了,显然是杀手将枪管塞进了他的嘴里,然后扣动了扳机。这具尸体生前叫做德杰纳洛,代号“Grappa(格拉帕)”。

      人们后来把这场持续近两年、发生在那不勒斯的动乱叫做“内战”,几个月后,又用“越/战”取代了它。一名年轻女孩给年轻毒/贩发短信:“真高兴你们获胜了,恭喜。”获胜指的是战争的胜利,恭喜是庆幸选对阵营。

      组织现在所做的事与那名年轻毒/贩几乎完全相同——在动乱中藏好自己的影子,选对阵营,搭上最后的胜利者。

      鲁罗杰的死亡就像是掉在炸药堆里的火柴,欧洲的毒品市场突然之间浮出水面,警方应接不暇,各大媒体的特派记者和摄影记者纷纷出现,麦克风和摄影机到处都是。他们把鲁罗杰的死亡讲了一遍又一遍,用钱收买毒虫,听他们口齿不清地说自己的故事。

      潮崎久世已经不去思考格拉帕为什么会坐上了那辆车,也许他想在更私密的地方谈谈交情,又或许他们正在进行新的协议——这场谋杀像是蛋糕刀削掉了覆满奶油的侧面,组织的一片剖面突然显露于人前。尽管人们现在还只是把格拉帕当做误入战场的倒霉蛋——经历长久的战争后,重心逐渐从帮派复仇变成资产抢夺,内战双方混沌不明,无辜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相似的容貌、碰巧遇见,甚至只是走在某条特定的街道上,就会遭遇杀身之祸。但当鲁罗杰的死亡被不断提起、放大,总有一些细节会被那些从十几年前开始追踪组织的猎犬注意到。

      组织绝对不会放弃那不勒斯,这条走私线上流转着太多与性命攸关的东西——服饰、食材、可/卡/因、高科技产品以及用来建构武装、炫耀力量的武器。仅潮崎久世所知道的,在去年三月,组织就向艾维利诺的□□购买了乌兹冲锋枪、120枚380口径的子弹、自动和半自动手枪。

      在五周的时间里,潮崎久世马不停蹄地奔走,安抚成员、运送物资、销毁证据,他从一辆车到另一辆车,引擎废气的味道渗进衣服,怎么都清理不掉。

      十一月四日,帕斯卡尔遭杀害;十一月二十四日,科西莫在电话馆被杀;十二月十一日,谢立罗在骑着摩托车回家的路上被人开枪击中脸部和胸部;二十日,四十五岁的帕拉迪尼胸口和头部中了八枪;几个小时后,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在朱利亚诺马拉多帮的地盘上中弹,他是个无辜的人,仅仅只是想和女朋友在街头听听音乐......报纸上每天都有新的死讯,几千公里外的读者就像在看什么充满血性和死亡的连载故事,并嫌弃那不勒斯的贫民窟并不像菲兰特笔下那么动人。

      十二月底,伴随帮派达成协议和扫黑行动过后,局势忽然平静下来,那不勒斯的经济活动渐渐恢复到先前的步调。卢萨多(Luxardo)玛瑞斯基诺樱桃酒接替了格拉帕的位置,她个头娇小,镇静优雅,金色的短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让人想起那些徜徉在草原上的美丽母狮。

      新年过后的第二周,潮崎久世回到了日本。在距离足够近的时候,一阵冷风似的灵感突然掠过身体,永见未希受凉似地打了个寒颤。她并没有中断正在进行的电子课程,但在接下来却不时恍惚。下午照例去靶场训练,直到车辆驶出居住区,她才将这个消息向正在开车的诸伏景光吐露。

      正驾驶着汽车的诸伏景光下意识看向后视镜。永见未希在后座上侧脸看向车窗外,长长的眼睫仿佛是夏季盖在白鹭头顶的荫凉,藏起了主人的心事。这对年差十岁的异母兄妹,有时候的神态与表情相似得令人心惊。

      他们在射击场训练了两个小时。从三年前开始,永见未希的日常课程加入了射击、体能和搏击的训练,尤其是射击训练的时长以及子弹的消耗,已经远超日本警察的平均水平。她像一朵美丽的花,正努力长出尖刺来。

      永见未希戴着耳机和护目镜,她的手很稳,用的是一把□□23式,轻便、易携带、射速快,虽然有效射程不足50米,但对于防身自卫来说已经足够。

      诸伏景光很少抱怨,偶尔也只是当做玩笑似地向朋友调侃。但从组织撤离并加入到这个隐秘的情报小组后,他已经不止一次想要叹息:究竟是什么样的自信能够让“那些老爷们”作出这样轻浮的决定,将兄妹俩其中的一个随意抛进漆黑的深海,让另一个离群索居培养成传真机似的信息接收器。他们在希望什么呢?事到临头的时候会变身成纯洁少女战士打败反派的剧情吗?转念一想,或者这正是痴迷于《蔷薇少女》这样少女漫画的老爷们所能作出的政治反应。首相继承首相,内阁接续内阁,在一潭污水中不断重演着丑陋的封建世袭制度。

      训练结束后他们在JR关内站附近的一家尼泊尔餐厅品尝了店内特色salad,剥掉外壳的鲜虾极其甜美,另外搭配切开的半溏心蛋和蔬菜沙拉,清爽地洗刷了咖喱带来的浓郁口感。

      永见未希雀跃地吃着蘸了沙拉酱的胡萝卜片,为了方便训练而辫起来的头发垂在肩上——不知什么时候她剪短了头发——诸伏景光现在才注意到。他撕下一块馕蘸着咖喱吃,还想着几个小时前知道的消息——潮崎久世回到了东京。

      潮崎久世去意大利的事他们早就知道,公安曾考虑与那不勒斯的反黑小组合作,但跨国的经济犯罪难以摸透,即便抓住了某一处的主事人依然无法从他吐露的实情中追踪到金钱的流向。只有进入这条非法利润榨取链条的起点,从那些杀人、威胁的罪行出发,才能抓住他们的罪孽的尾巴。

      诸伏景光在巴西“漂白”了身份才回到日本,并以巴西日裔的背景加入组织,随后以狙击技术迅速崭露头角。他永远记得第一次向无辜者开枪时的巨大枪声——他情不自禁地拱起双肩,仿佛要用肩膀捂住耳朵,接着用食指用力扣动了扳机——直到今天,那声巨大的枪响偶尔还会在夜里将他惊醒。

      对诸伏景光而言,卧底并不具备什么殉道式的神圣。进入黑暗更像是建立起一种迟早会同归于尽的关系,所有正向与负面的特质都会在这个过程中受到考验并暴露出来。

      但值得庆幸的是,每当他回头的时候总能看见那些栖居在记忆深处的光芒,就像是天色渐晚时从玻璃窗后传出来的灯光,呼喊着孩子回家。那些对着徽章许下的诺言、出没在回忆里的老朋友的身影,以及共同在黑暗中举灯行走的挚友......这些记忆与信念就像覆满青苔的树枝和美丽的树叶,所有的细节都倒映在澄澈的水中。

      那么,支撑着潮崎久世的又是什么?他究竟依靠什么才能在那么多年里一直走在悬崖上?

      永见未希曾请他讲讲自己兄长的过去,但偶尔因任务的相处还不足以留下什么让他印象深刻的细节——只有一次——那是在滋贺M町的一次任务,整天的经历仿佛一场荒诞的戏剧:任务目标因为再三出轨而被情人杀害,在撤离过程中搭档遭遇连环车祸被送往医院,所有元素都以瞠目结舌的速度发生、变化并转场,仿佛盖伊·里奇突然接手了这段时间的剪辑。

      最后诸伏景光不得不在医院扮演伤者心急如焚的友人,而潮崎久世趁警察的注意力还在案发现场,前往任务目标家中进行收尾。

      不论布置得如何悦目,医院总弥漫着一种凄清的不安,消毒水的味道、护士迅疾的脚步声和人们窃窃的私语,传递出某种令人警惕的意味。诸伏景光感到疲惫——他并不关心躺在手术台上的“同伴”,即便此刻他看起来脆弱不堪,但仅仅“苏格兰威士忌”所知,他在并不算长的犯罪历程里已经与三起谋/杀、两起强/奸和多起抢劫有关。

      在四谷的生蚝酒吧,这个人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吹嘘自己在新宿七丁目“狩猎应召”的勾当——在凌晨到清晨杳无人迹的时间段,埋伏于设置在办公大楼附近或住宅区里的应召办公室外,等应召小姐下班后进行抢劫并强/奸。因为从事特殊工作,受害的应召小姐几乎不会报案,而应召站和在其背后撑腰的暴力组织也不想自找麻烦,所以不会追查歹徒,更不会收拾善后,从而纵容罪行不断升级,最终发生了死亡事件。

      诸伏景光曾在网络新闻上看到那些惨不忍睹的照片,受害者伤痕累累,衣服破破烂烂,口鼻血流如注。有的报社或杂志甚至将验伤报告当做噱头详细列出:骨折、内出血、挫伤、撕裂伤......都是由眼前那个仿佛大大小小的罪孽拼接而成的凶手做下,凶残无耻到只要看一眼都会对人间感到失望。

      明明知道他犯下的罪行,却因为卧底的任务不得不保持克制——这并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现在他已经不会被无能为力的愤怒覆盖,他会清醒地记住那些痛苦与不甘,在未来的某一天全部揭露。

      夜色将至的时候潮崎久世来到医院,他带来了伤者的一名“亲友”,两名代号成员顺理成章地从这场事故中脱身。他们重新找了一间旅馆安身,路上恰逢当地的乡土祭典,伴随着隆隆的鼓声,壮丽的神车踉跄而凶猛地从远处街道撞来。人们围绕在神车周围,高声唱着祷词,远处近处的烟火随着神车前行此起彼伏,从楼宇间不断看到萤火雨点似的余光残影。

      在医院积累的愤怒突然在一瞬间被这些代表着升平的景象所覆盖,仿佛一道月光落在深渊上方,短暂地为他饱受折磨的心灵搭建起一架通向安宁的桥梁,那些因为罪孽而产生的痛苦好像都被折叠进了某个地方,不再密密刺痛。

      被刹那幸福迷醉的他没有去深思潮崎久世为何同时驻足,直到脱离组织以后,在月亮选择了一条出乎意料的路径照入窗台的夜晚,他读到了一首关于月光的诗:

      不可否认Admittedly
      你做着一种奇特的工作yours is an odd Sort of work
      银河旅行者galactic traveler
      今天一早我看你I watched you early this morning
      跪在我床边Get on your knees by my bed
      帮我的一双旧鞋To help a pair of my old shoes
      找到它们走出黑暗的路Find their way out of the dark

      那些被光阴遮蔽的细节宛然纷呈,他突然意识到,在那一刻潮崎久世看到的或许是由烟花火光的余影照亮的、指向出口的一隙,即便只是短短的一瞬,但似乎全部的痛苦都在那个短暂的时间里被遗忘了,就好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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