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五嫁

作者:韶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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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主驾崩


      东晋太宁三年阴历闰八月十九日(西元325年阳历十月十二日),卧病一个多月的皇帝司马绍自觉药石罔效,就派人传召西阳王司马羕、司徒王导、尚书令卞壸、车骑将军郗鉴、护军将军庾亮、领军将军陆晔、丹阳尹温峤等大臣进宫,准备交代遗言。当这几名大臣分别赶往皇宫时,温峤乘坐马车路过吏部官署门口,特地下车来邀请吏部尚书阮孚同行。

      阮孚登上了马车,温峤才告知要去面圣是为了接受顾命。阮孚一听,就表示宁愿不去。

      温峤不肯让阮孚下车,坚称阮大人是众望所归之贤臣,理当成为顾命大臣之一。阮孚实在没办法,只好谎称内急。温峤这才吩咐马车夫在皇宫前门外面停下车来,让阮孚去使用一旁为侍卫们设置的厕所。阮孚下了车,就一溜烟跑了。温峤无奈,只好放弃初衷。

      阮孚躲过了温峤,却也无心回官署去处理公务,干脆徒步朝自家的方向走去。他走过商店雲集的城中心区,顺便到一家药铺买了两瓶药酒,带回家去。

      回到了家,阮孚听见了抒情优美而流露忧伤的笛声,随即追溯声源,走到了后院,找到了坐在亭子内吹笛的宋祎。宋祎则望见阮孚走来,就把碧玉笛子放在亭子中央的白石圆桌上面,迎向前去。

      “阮大人今天這麽早就回來了?”宋禕隨口問道。

      “今天提早回家,是因為聽到了一個壞消息,再也无法专心做事。”阮孚肃然答道。

      “壞消息?”宋禕驚問:“什麽壞消息?不会是———”她不敢完成此一問句,唯恐說出不吉利的字眼。

      “皇上宣召好幾名大臣進宮,說是要委任顾命大臣。”阮孚據實答道。

      “不!不會的!”宋禕拒絕相信,摇頭喊道:“阮大人一定聽錯了!”

      “是丹阳尹温峤大人亲口说的,怎会有错?”阮孚黯然回道:“就是因为确定无误,所以才买了这两瓶毒酒回来备用。”

      说着,阮孚就向宋祎展示他手提的小型竹篮,其中并排躺着两个密封的褐色小陶瓶。宋祎看呆了,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我穿着官服進藥舖,老闆以為官吏買毒酒是要毒殺犯人,很熱心幫我調配毒酒。”阮孚見宋禕無語,逕自接下去說道:“這種毒酒毒性很强,喝了一個時辰之内就會致命。來,我們倆一人拿一瓶吧!”

      “一人一瓶?”宋禕納悶問道:“顯然,阮大人看出了禕禕對皇上的心意,但是,為什麽阮大人也要拿一瓶?”

      “因為,身為臣子,必須貫徹執行皇上交付的任务,否则就是有辱使命。“ 阮孚从容答道:“皇上将宋美人讬付给臣,叮咛臣要细心呵护。倘若宋美人轻生,那就是臣没尽到责任。臣唯有追随于地下,才好去向皇上请罪!”

      “什麽?”宋禕太意外了,骇然叫道:“那怎么行?阮大人那是何苦?”

      “宋美人不必太為鄙人惋惜!”阮孚豪邁回道:“鄙人高堂已不在,妻子也病故了,又沒有子女,身邊兩個侍妾隨時可以遣散,真可謂无牵无挂。要是鄙人能陪着宋美人一同殉主,那也算是鄙人的榮幸。”

      “可是,阮大人是朝廷栋梁,能为国家社稷做许多大事,怎能不善自珍重?”宋祎急切提醒道。

      “那麽,宋美人是絕世美女,就像品种最罕见的兰花,令人赏心悦目,而难以在别处觅得;再说,宋美人也是顶尖的吹笛手,好比画眉鸟一样能够带给人间最悦耳的声音,宋美人又怎能不善自珍重呢?”阮孚振振有辞回道。

      宋祎听呆了!在此之前,从没有任何人这样点出一个美女和乐手的生命价值!在此之前,宋祎总以为自己的美色与笛乐皆是专门要献给一个男人享受,无论那个男人是不值得委身的王敦,或是最值得热愛的司马绍,反正都是女人的依托。一旦失去了最好的依托,生命似乎就没有意义了!宋祎从未想过,一个女人的姿色和才华也能如同花鸟,属于世界…

      “宋美人愛慕皇上到願意以身相殉的程度,其實很容易理解。”阮孚望着怔忡出神的宋禕,悠然坦言道:“自古以來,大眾都愛看英雄美人,而皇上與宋美人就是最相配的英雄美人。皇上若真有不測,只怕世間再也沒有一個男子配得上宋美人了。鄙人絕對不敢奢望宋美人垂青!只要宋美人肯試着节哀順變,鄙人必然會成全宋美人為皇上守节。想想鄙人年岁已到坐四望五的阶段了,应当够做宋美人的父亲。要是宋美人不嫌弃,就把鄙人当作义父看待吧!”

      阮孚所言的“义父”使得宋祎不免联想到了同属父执辈的王敦。十多年前的王敦恰与目前的阮孚岁数相仿,但态度迥异!相对于王敦发狠强占纯洁懵懂的少女宋祎,阮孚竟能守礼尊重风情媚骨的少妇宋祎,格外令宋祎感动…

      “阮大人,我————”宋禕很想表達自己對阮孚的滿心感激,却不知說什麽才恰當,而完成不了剛開頭的句子。

      “什麽也別多說了!”阮孚溫存勸道:“我們就這麽說定了,一人拿一瓶毒酒。當然希望奇迹出现,皇上平安渡过这一关!要不然,如果你喝下了你这一瓶,我也铁定会喝我那一瓶。两条命,都在你一念之间。请你慢慢考虑吧!不打扰你练笛子了。”

      和煦但又坚决的话声方落,阮孚就把手提小竹篮中两瓶毒酒之一拿出来,放到亭子中央的白石圆桌上。然后,他提着其中只剩一瓶毒酒的小竹篮,转身离去。

      宋祎目送着阮孚仙风道骨的背影,百感交集!她发觉,阮孚外表固然相当平凡而略显苍老,内在却既有睿智的头脑,也有宽宏的心灵。这真是能够造福百姓的人才啊!难怪据说,先帝与皇上都曾经不计较他酗酒失仪,破格提拔他。自己怎能害他赔上一命?然而,万一皇上不治,留下自己孤零零活在这世上,徒具躯壳,堪比行尸走肉,岂不还不如随他而去?

      在内心挣扎之际,宋祎一手握起了领口所露出御赐金项链的玛瑙红心坠子,端在手心上细看,耳畔则廻响起了司马绍充满轻怜蜜爱的男低音:“这颗血红的心形坠子,代表朕的心,给你天天贴心戴着,心心相印,好不好?”

      宋祎泪如泉涌!泪珠一颗颗滑下了她白净的双颊,落到玛瑙心形坠子上。染湿的红心坠子像在滴血,随着宋祎的心一同泣血…

      同时,司马绍勉强提起了精神,指定了顾命大臣。遗诏也进入草拟阶段。

      五天后,遗诏定稿公诸于世:“自古有死,贤圣所同,寿夭穷达,归于一概,亦何足特痛哉!朕枕疾已久,常虑忽然。仰惟祖宗洪基,不能克终堂构,大耻未雪,百姓涂炭,所以有慨耳。不幸之日,敛以时服,一遵先度,务从简约,劳众崇饰,皆勿为也。衍以幼弱,猥当大重,当赖忠贤,训而成之。昔周公匡辅成王,霍氏拥育孝昭,义行前典,功冠二代,岂非宗臣之道乎?凡此公卿,时之望也。敬听顾命,任讬付之重,同心断金,以谋王室。诸方岳征镇,刺史将守,皆朕捍城,推毂于外,虽事有内外,其致一也。故不有行者,谁捍牧圉?譬若唇齿,表里相资。宜戮力一心,若合符契,思美焉之美,以缉事为期。百辟卿士,其总己以听于冢宰,保佑冲幼,弘济艰难,永令祖宗之灵,宁于九天之上,则朕殁于地下,无恨黄泉。 ”

      阮孚在吏部官署收到了一份手抄本,但带回家以后暂且收着,没拿给宋祎看。直到次日,亦即阴历闰八月二十五日(阳历十月十八日),皇帝驾崩的噩耗传遍京城,阮孚亲至宫城外围去确认了传言属实,回到了府邸,这才趁着当天是休沐日,不用去官署,而吩咐丫鬟去请宋美人到后院见面,随后在凉亭内对坐时,把皇帝遗诏手抄本交给了宋祎。

      宋祎刚刚读到了遗诏第一句,眼看“自古有死,贤圣所同,寿夭穷达,归于一概,亦何足特痛哉”洋溢着司马绍惯有的豪爽气概,就相信这封遗诏是出自于司马绍亲笔所写或亲口所述。换言之,皇上临终时头脑清楚、口齿清晰(肾衰竭病人末期确实有此可能)。宋祎暗自推测至此,不禁极为遗憾未能在他身边送终,听他最后一次呼唤“祎祎”…

      由于泪眼太模糊,宋祎读不完整篇遗诏,就放下了。她含泪望向白石圆桌对面的阮孚。

      “妳想哭就哭,只是別覺得自己太孤獨!”阮孚发自至诚说道:“无论你要活着为皇上守节,或者死去为皇上殉身,我都会陪伴你。”

      “阮大人,請別這樣!”宋禕嗚咽着回道:“求求你别这样!祎祎,承受不起!求求你——“ 她嗓子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但她倏忽站了起来,转身跑开了。

      宋祎掩面狂奔,冲进了她在阮府居住的卧房,扑到床上,抱起枕头痛哭。她不理会阮孚的敲门声,只管让泪水拼命宣泄满腔哀痛…

      窗外天色越来越黑,宋祎也越哭越累,渐渐睡着了。然而,她没有盖被子,身上也没有穿大衣。秋夜冷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频频侵袭她因伤心过度而脆弱易损的身体,终致引发了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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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英主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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