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作者阴暗爬行

　　边城曾跟他说过，荒诞的本质是极端对立，矛盾而又统一。

　　你要写一段光阴，就不能只写光阴。你要写古道西风瘦马，要写昔年桃红柳绿，要写白雪覆满的发鬓，写他乡遇故知，写对面不相识，写风雪不归人。

　　你要写成长，就不能只写成长。你要写陷落低谷，明珠蒙尘；你要写众叛亲离，撕扯挣扎；你要写撞得头破血流时的绝望呐喊，你要写生死不悔，一往无前。

　　你要写高雅，就要写低俗；
　　你要写荒凉哀思，就要写歌舞升平；
　　你要写踏遍红尘的豁达，就要写无能为力的绝望。

　　你要写活，就得写死。

　　而像《打点计时器》和《风化之蝶》这种题材，就不可避免地要谈及死亡。

　　所以宁初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了C市的郊区公墓，并带着由边城“倾情赞助”的一束百合花。
　　鲜花本身就不长久，更与他的小破屋格格不入，还不如广散四方。

　　他来得算是有些晚了，这个时候，该烧纸的都已经烧完离开了，偌大的公墓只有零星几个人，还有没完全烧完的纸堆……是烟尘的气息。

　　现在科技很发达，墓碑上有高清的照片，照片下是一行字迹比较大的姓名，如果有遗言还可以写两行个性签名。
　　下面则是一块二维码，只要打开微信扫一扫就能看到这个人的生平。

　　宁初随机走着，看到合眼缘的便打开手机扫一扫，看一看。要是看到有明显很久没人来看望的墓碑，就随手放一支花。

　　有一排很奇怪，几乎是统一来烧的纸，只有两个空位。
　　他很好奇地走过去，从头到尾瞧了一瞧，这似乎是某个部队或者什么单位有组织地安排在了一起。

　　有工作人员看他这边转转那边瞧瞧徘徊了很久，便上前询问道：“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也有前来吊唁的亲戚完全找不到墓碑在哪的情况，所以这边的“入住者”都是登记在册的，只要跟工作人员报个名字就能找到对应的墓碑啦。

　　“不好意思，我就是感到有些好奇。请问这一片是什么样的人会买在这里呢？”

　　“啊噢……”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大概看宁初长得好看，不像什么坏人，还是解释道，“这边是部队退下来的养老院的人。前几年不是出了个退伍老兵关怀政策吗？他们大多年纪很大了，子女不是干部就是商业大鳄，平日里都很忙。为了防止他们一个人太孤单，所以就把朋友聚在了一起……这些位置还是他们自己选的呢。”

　　“原来是这样……这里价格应该很贵吧？”宁初微笑着开了个玩笑，“普通人可以入住这里吗？”

　　工作人员说：“如果您是想给家人预定的话，我们是支持普通居民定在隔壁的，您看，隔壁的大小配置都和这边一致，连花圈也是一样的呢。”

　　“大概是什么价位呢？”

　　“这一块由国家出百分之二十，剩下各种祭品、定期打扫和办理费加起来一共是三十万左右。隔壁稍微贵一点。”

　　“加上那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说……”宁初很快心算出来，“普通人要住这里要付37.5万？”

　　工作人员对他的算术能力感到非常惊讶：“您算得很快。一般来说，隔壁的价格确实就是在36到38万之间。”

　　宁初不由感慨：“活着要当房奴，死后住的地方也要这么贵，做人真难啊。”

　　工作人员便笑了：“这个钱也可以让您的子女出。”

　　“我还没结婚呢。对了，刚刚过来的时候，我看见那块的骨灰盒蛮好看的，环境也不错，那边大概多少钱呢？”

　　工作人员看了眼，“那是独栋别墅，不比这个还带花园，打了一半折扣，只要十五万。”

　　只、要、十、五、万。
　　宁初心说这别墅他还真住不起。

　　“这里最便宜的地方要多少钱呢？”

　　“您跟我来。”

　　“喏，这边就是最便宜的地方了，只要两千块。”工作人员把他带到最边缘的地方，指着最光秃秃的那片区域说。

　　它没有墓碑，只有孤零零一个盒。盒上也不会刻二维码，只有个照片、姓名和生卒年。

　　然而，这却是这里最大的一块区域。

　　很多骨灰盒都已经有了住户，有的显示是有的，上面却没有任何住户信息。

　　“为什么这里有的人没有名字？”宁初问。

　　“因为有的人是意外离世，尸体已经血肉模糊了，又没有亲人前来认领，所以政府部门就自己出钱把他们安葬了，每年清明、中元、小年的时候都会安排人来给他们统一烧点纸钱送点小菜和水果。”

　　“谢谢你的解答，我想一个人看看，也许会有熟人在这边。”

　　工作人员看了看他手里剩下的几支花，点点头道：“您请随意。”

　　宁初一个一个看过去，有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小女孩，长得很可爱，看她生平年龄只有九岁。
　　他垂下眸子，将手中最后一支百合花放在她的坟前。

　　男女老少，
　　上到九十三岁老妪，下到三天婴儿。

　　坟墓分两侧，中间雕刻着一块巨大的大理石花圈，还有三层黑色的石阶。宁初有些累了，在最低一层的石阶上坐下，临风发起呆来。

　　公墓建立在一座小山上，四面环绕着绿浪。风吹过回廊，低低发出呜咽的声音。
　　宁初随身带着笔记本，摊开了纸页，笔墨却迟迟没有落下。

　　衣袂猎猎作响。
　　这样安静的环境，在这个极其喧嚷的人世间也是格格不入的。

　　陵墓本就是肃穆的。
　　只有这样的肃穆才能配得上死亡。

　　一切在这里终结，一切在这里止息，人们行到这里总会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偌大的一块地方，只有风肆无忌惮。

　　风行万里，穿越林海，穿过回廊，穿行于生死之间，把哀默的思念带回人间。

　　它掩埋一切，也抚平一切，安慰一切。

　　以上，谓之，“风化”。

　　良久，他放下笔，掏出手机，打开聂怀真的聊天框。

　　【白首如初：聂导，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一下。】

　　【白首如初：您如何看待“死亡”？】

　　不知道聂大导演有没有在忙，宁初也没有期待对方马上就回。

　　他就是，矫情的情绪突然上来了，克制不住地想去问问。

　　然而手机很快震动了两下。

　　他眼帘轻颤，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

　　聂怀真，竟然这么快回了他消息？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去按手机的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害怕，以至于连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永怀纯真：？】

　　【永怀纯真：你小子，又在研究这么哲学的问题？】

　　“……”
　　宁初一下不紧张了。
　　满脸麻木地点击屏幕，一字一句回复。

　　【创作需要。】

　　聂导过了一会，回道：
　　【是创作需要，还是你需要？】

　　【……】

　　宁初垂下眸子，远方的风与云低低传来林海一致的呜咽，与心底的悲戚渐渐相吻。

　　地面就像一道分界线，隔离了生与死，宁初手指被风和思绪染得冰凉，手指触及落叶的一瞬，人却能感受到生命的恒常。

　　【是我需要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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