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旗

　　第二天，慕珏带着我们登上郾城城楼，梁山巍峨矗立，与郾城相对，不过相距五十里，中间一马平川，对风扶国的骑兵来说几乎瞬息可至。顺着城楼远眺过去，甚至可以看到梁山脚下，风扶国的驻军营地，连绵数里，旌旗遮天蔽日。城楼上的风很大，搅得云琅这边的旌旗猎猎作响，不时有战鼓声响起，刀枪碰撞的声音，还有战马的嘶鸣声传来，都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
　　慕珏领先我们半个身位，他昂首直立，远望对面的梁山，缓缓地说：这片大地上，三国鼎立，千百年来就是如此，我们却一时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国力最弱，可是我们占据的这片土地却最富饶。古籍上有一句话，家有奇货而其主无能镇之，祸之始也。
　　这句话，我也曾在古籍上读到过。我说：如果只是家中奇货，丢了也就丢了，可是国家土地，只能死守不放。
　　慕珏说：没错，国之土地不可尺寸与人。我十三岁从军，小战打了无数，大战和风扶国打了十七场，和月魄国打了十四场，他们曾经攻下了我们很多城池，我又带着镇守边关的将士将这些沦陷的城池一个个抢了回来，终于没有让他们从云琅手中夺得一城一池，一尺一寸之地。然而，敌强我弱的局势，并没有改变多少，我们底蕴太差。我如今被封为靖安侯，全是因为这些军功，可是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军功，没有杀戮，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亲眼看见过 ，我们的将士死伤枕藉，埋骨他乡，还有那些生活在边境上的百姓，战争一旦降临，他们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死于刀剑之下，可是能怪谁呢，怪他们投生错了地方吗？战争，是这个世间最不讲道理的事情，它能让善良的人手上沾满鲜血，让他们的心变得越来越硬，直到麻木，麻木到杀人会成为一种快感，一种荣誉。我相信，即使是风扶国和月魄国南侵的士兵，他们在自己的家乡，未必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体贴的丈夫，慈爱的父亲，可是当他们举起了屠刀，他们就杀红了眼，将人的善良抛得一干二净，是什么改变了他们，我只能归结于战争。他们如今只是陈兵在边境上，只待夺旗之战开启，我们如果赢了，夺了蚩尤之旗，他们或许会有所忌惮，一旦我们输了，他们会立即发兵南侵，到那时，我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国破家亡，他们沦落在敌人的铁蹄下，会像烂泥一样被践踏，毫无尊严，毫不留情。而不仅仅是像十七年前那样，换了一个人来坐江山而已。
　　慕珏的最后一句话，是面对着我说的。
　　他的一番话，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了我们这群人的耳朵里、心头上，我看到断剑、岚陌、月情、石幽、飞蛾他们脸上的神情都分外冷峻，我相信此刻，他们参加夺旗之战的理由会有一些融合。我看到颜瑟，她已经红了眼眶，而那一双远远凝望着梁山的眸子却异常的明亮，坚决。
　　石幽开始挖地道了，慕珏给他派了不少擅长构建工事的士兵，可是五十里距离并不短，而且因为梁山山脉的缘故，地下的土层夹杂着岩石更加坚硬难挖。越靠近敌方军营，挖的速度就越慢，怕打草惊蛇。另一方面，慕珏派人准备大量火硝、硫磺、木炭，与此同时，慕珏又派人将郾城外围的百姓全部迁回了城里，大战一触即发，他们首当其冲。颜瑟、月情她们带着一些志愿的妇人准备了临时住所、被褥、食物和水，让这些迁回来的百姓能暂时安顿下来，我看到他们的脸上还带着难以平复的惊恐，对于常年生活在边境上的这些人，对战争的这种惊恐绝对不会少，他们总是生活在提心吊胆中，因为战争随时可能爆发。对于郾城身后的人来说，他们才能世代生活在祥和安逸中，可是一旦城破，铁蹄之下，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三天后，地道顺利打通，我们这群人围住黑黢黢的地道口，看着石幽如七岁孩童一般的个头，小小的一双手插着腰，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得意，他说：我挖的这个地道，从郾城脚下可以直通他们军营门口，并且绕他们军营一周。
　　巨阙伸出一双如蒲扇般的大手，比了比自己的身高，比了比飞蛾的身高，再比了比石幽的身高，最后比了比小小的地道口，不客气地说：你挖的这个地道，除了你自己能通过，我们恐怕没有人能通过。
　　石幽脸上的得意之色顿时一滞，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时间有限，地道是根据我的身量挖的，你们可能要委屈一下了。
　　他这话显然是对飞蛾和无痕说的，飞蛾和无痕也要通过这条地道去到对面军营，飞蛾要在梁山各个上山路口布置毒障，无痕则要负责点燃这把熊熊大火。
　　慕珏问：火硝、硫磺、木炭都布置好了吗？
　　石幽点头，说：我这三天可不只用来挖地道了，地道一挖好，这些东西也都布置好了，围绕他们营地布置的，四面布置了三面，只留下了东南一面。嘿嘿，他们没有一丝察觉。
　　慕珏说：好，就看我们十一个人，怎么将他们十万大军击败。
　　飞蛾的唇角勾勒出一抹邪魅的笑，纵身跳了下去，然后，一道光影划过，无痕也转瞬不见了。
　　我让石幽故意留了东南一面，作为风扶国大军撤退的唯一路线，断剑、岚陌、巨阙、月情提前赶到那里潜伏，在他们后面，慕珏和颜瑟率领三万人布置好伏兵，所有人都动员起来了。城楼上，只剩下我和江城。
　　江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一直到此时，我才相信慕珏选择你，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我问：你很在意他选谁不选谁？
　　江城说：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但是也很骄傲，我不想他因为选错了人，导致夺旗之战失利，那样的话，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我问：你和他，关系似乎不一般？
　　江城笑了笑，我分明看出她的笑容里带有几分苦涩。她说：他站的位置太高了，高到没有人能和他比肩，我奋力去追赶，也赶不上。
　　我说：我看得出来，他对你，似乎也不一样。
　　我还记得，在道观后山，江城和飞蛾比斗的那一场，江城中了飞蛾涂抹在自己身上的毒，她倒下的那一刻，慕珏第一个上前扶住了她，他语气里的焦急是掩不住的。
　　江城说：那又如何，他的脚步太快，却很难为别人停留，哪怕是走得慢一点也好，好让人跟得上。
　　我说：那么你呢？你有没有跟他说过，让他的脚步可以为别人稍作停留，至少别走得那么快，也许你说了，他会听。
　　江城又笑了一下，说：我才不会说，我不会去阻拦他的脚步，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如果哪一天他走得慢了，他就不是他了。
　　郾城上空，阴云开始缓缓积聚，风越来越大，城楼上的旌旗被搅得猎猎作响。
　　江城面色一凝，说：时辰到了。
　　江城提前预测过天象，今日这个时辰，郾城会突变阴云天气，正是她借势施展幻术的最佳时机。她一个跃身，站在城楼高高的檐角上，她的脸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纱巾，一如当初在尊武堂后苑见到她时一样。风呼呼地灌入她的衣裙，她不受影响，一双手交替变化手势，我看到对面梁山上阴云密布，它们积聚而成的形状恰如猛兽张开的狰狞巨嘴要将人吞没，我听到轰隆声传过来，连郾城都跟着震动，紧接着，山洪、泥石流猛然爆发，和真实的一模一样。
　　我忽然心生一丝惊骇，这幻术一途，的确可以夺天地造化。
　　至于梁山那边发生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还是战争结束以后，听飞蛾讲述的，风扶国的确第一时间派了斥候上山侦查，毕竟郾城这段时间没有下什么暴雨，无缘无故怎么会有山洪、泥石流爆发，可是当他们一个个都诡异地死在上山的路上，没有一点征兆，他们自然是死在了飞蛾的毒障之下，一时间人心惶惶，眼见山洪、泥石流顷刻就要倾泻而下将他们营地淹没，他们没有时间再去查明真相，只好下令撤军，然而这时候，我相信他们当中有极少数人看到了那一抹犹如鬼魅般快速的身影，紧接着围绕军营四面，有三面忽然起了大火，火硝、硫磺不仅是易燃也是易爆之物，在大火中不断传来爆炸声，十万大军顿时军心大乱，只剩下东南一面可以撤退，那正是我们给他们留下的唯一退路，接下来就是断剑、岚陌、巨阙他们的事了。一个修行高手虽然敌不过千军万马，可是却有在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他们专杀将校以上的军官，饶是风扶国军力强大，可是普通的军旅之人怎么敌得过这些顶尖高手，军中少了这些将校军官们的指挥，就会越来越混乱。
　　最后，他们如我们预先设想的一样，撤退进了慕珏和颜瑟提前布置好的埋伏圈，饶是我站在五十里之外的城楼上，也能听到前方杀声震天。
　　江城已经从城楼檐角跳下来了，她又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我只好问：怎么了？
　　她说：我总算明白了慕珏的用意，有你这样一个人在他身边，也挺好的。
　　我说：战争还没有结束。
　　她问：你觉得他们在遭到如此埋伏的情况下，还有可能翻身？
　　我说：在战场上，永远不要轻视你的对手，因为你不知道他们在生死关头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我们也过去吧，他们正在和敌人厮杀。
　　她诧异地问：你也要上战场？
　　我说：我们是一个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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