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

作者:Tol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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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34


      26
      阿德莉娜宣布将为殉职的骑士增加抚恤金以后,阿芬布隆的民众对她的这一决策感到非常恐慌。人的生命是不能由钱来衡量的,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虽然这并不是民众恐慌的主要原因——他们认为阿德莉娜的决策预示着她又将会有什么罔顾人命的暴力行为,就如同她任职前的那次追捕行动一样。许多人谴责阿德莉娜的这种以金钱买命的决策,也嘲讽那些为了这个决策而加入她的骑士团的人们。他们咒骂冷血的上位者,也唾弃加入的人自己放弃了自己。
      在骑士们加入的时候,阿德莉娜明确地告诉他们:除非突然打仗,那么骑士们理应第一时间参加,其他情况下她也要求骑士们将生命放在第一位。除此之外,她没有什么多余的解释。
      一些民众对这位监察机关的执政官的愤怒不止于此。他们认为她打破了机关之间应相互制约的规则,因为法律机关是由艾格蒙特负责监管的,而众所周知,艾格蒙特与阿德莉娜是关系密切的好友,这种情况在其他城区都是不存在的。他们认为阿德莉娜滥用职权,篡改一些人的审判结果,造成了司法不公。对此,阿德莉娜私底下曾与心腹芬德利与加文说起过;她对此嗤之以鼻,“所谓的公正不过是没有顺应其中一方的利益而已,真正在乎正义的人是很少的。再说了,我也不是那种人。”
      芬德利发觉加文很喜欢阿德莉娜的这种态度,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在外人面前,阿德莉娜总保持着相对温和的态度,不过他知道,这家伙绝对是他见过最记仇的人。

      在听说了有关抚恤金的决策后,伊芙琳慕名而来。那笔抚恤金对于阿德莉娜来说,不过是一个数字上的概念,而对于她——或者说对于在她死后能得到这笔钱的家人来说,那笔钱远比她的生命的价值要高。
      伊芙琳也听过那些有关“自轻自贱”的论调。她心想,现在她的妹妹们都已经成年,大点的那个已经结婚,而小点的那个也在准备出嫁。用她们的话说,她们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她终于不用再像过去那样缺钱了,或许确实不需要为了钱而卖命。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她从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而当她终于有时间的时候,她又觉得很迷茫,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她看见许多与她一样的人,其实也包括那些指责她们自轻自贱的人,他们其实都被困在同一片雾里。这团雾其实有好多显而易见的出口,成家立业,获得功名,等等。但伊芙琳不觉得那样的出口比雾气更吸引她,说不定其实那些出口后面还有另一团雾在等着她,而且她也见过太多人一辈子在雾气里徘徊,向着出口走去,却怎么也走不到。当她把妹妹养大成人后,她只感觉到疲惫——这种过去多年累积的疲惫压倒了她。她看不见其他出口,也不想寻找。

      在报名加入骑士团的时候,伊芙琳恰好碰上了阿德莉娜与芬德利。芬德利还好说,他本来就是负责这些的,当她听说站在桌子另一头那个略有些壮的年轻姑娘就是阿德莉娜时,不免吃了一惊。
      对于伊芙琳的参加意愿,阿德莉娜也表现得很高兴,好像她有多么缺人似的。她郑重地问了伊芙琳的名字与年纪(伊芙琳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大约是有三十岁。她好奇地询问了对方的年龄,得到了确切的二十三岁的答案),还问了她过去是做什么的(我过去靠砍树养活自己,长官,伊芙琳回答道;对此,阿德莉娜说:很好)。当阿德莉娜问道伊芙琳为什么来参加骑士团时,对方顿了顿,还是诚实地说了:“我听说,如果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死了,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抚恤金,长官。”
      阿德莉娜闻言把打量着她的目光移开了,“没错。你是为了这笔钱来的?”
      伊芙琳点点头。她看着阿德莉娜的反应,有些担心对方是不是生气了,不过阿德莉娜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那我可得注意着不让你那么容易死了。”
      伊芙琳摸不准她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看了看旁边的芬德利。芬德利只是把她的名字写在了一本册子上,然后起身告诉她,在她学会怎么用剑之前,只能先给她一套制服。
      阿德莉娜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伊芙琳感觉芬德利比看起来要好相处的多,就多问了他几句:“她没有生气吧?”
      “谁?......你说阿德莉娜?没有,她应该还挺高兴的。自从埃里克·门泽尔死了之后,已经有段时间没人来骑士团了。”
      “埃里克·门泽尔?”
      “啊,你没听说。据说他在旧王朝是负责这片地区的主教——其实到了现在还经常有神教教徒或者别的什么人去拜访他。他上个月被发现死在家门前的河里。太可怕了。其实在很多年以前,有过他在旧王朝时期借着职务之便性侵儿童的传闻存在过,不过那时候有人因此指控他,他赢了那场官司。他死了之后,人们都说他有可能是被什么人报复了。”
      “他们是说阿德莉娜?”伊芙琳听出芬德利的弦外之音,有些意外,“可是阿德莉娜看着不像是出生在旧王朝的人。”她分不清具体年月,只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国家经历过改朝换代的事情——对她影响不大,家里还是穷得透风。
      “我可没说。不过既然你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我得告诉你,阿德莉娜做事情太随心所欲了,你可得小心点。你看,其实她给骑士们增加抚恤金,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因为她想这么做——但是如果哪一天,她觉得一个人的命一文不值了,也许也会做些对应的事情来。总之,她不是个什么好人。”
      芬德利这样肆无忌惮谈论阿德莉娜的样子把伊芙琳给逗笑了,想起自己听说过阿德莉娜在任职前牺牲手下以创下战绩的事情,“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很介意。”
      芬德利耸耸肩,“这个‘坏人’救过我一次。不是倒不是为了报答什么的,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人。要是哪天,她觉得我不应该活着,要取我性命,我也只好认栽了。哎,这话太肉麻了,还是不说了。走吧,我带你去领你的制服。”

      伊芙琳把剑用得很好,但是有些害怕自己会被命令去杀人。不过,在那之后,阿德莉娜大概把她这个人给忘了,没再直接给过她什么任务,更别提什么暗杀指令了。
      她倒是和芬德利和加文一起执勤过几次。过去这两个人总是凑在一起,在她加入之后,他们仍时常会在一起执勤时聊天。加文不太爱说话,因为他觉得讲话太辛苦,不如听别人说话有趣。伊芙琳其实也没什么想说的。她觉得听芬德利讲述那些异国的故事很有意思,而且芬德利又恰好对收集钱币感兴趣。他把不同的钱币一一向两位沉默的朋友展示,并告诉他们这些都是他在自己离开约尔克后,在哪个国家,哪个地方得到的。
      伊芙琳渐渐知道,加文与芬德利都与阿德莉娜关系很好。只是阿德莉娜在任职骑士长后,就不太热衷于公务,只在遇到重要的事情时才会露面。平日里,她的工作都是由骑士长玛德琳代为执行的。

      有一回,他们几人在街边巡逻,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突然从人群里冲了出来,而身后跟着个人。那人一看见几位骑士的制服,就大喊着让他们帮忙抓住抢东西的贼。
      加文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紧跟在那姑娘的身后,伊芙琳也赶忙追上他。追到一处空旷的街道上,姑娘明显有些跑不动了,但是却不敢回头。加文急得在她身后大喊道,“快站住!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伊芙琳诧异地看向他,见他停了下来,拉开了弓,还没等她拦下,便一箭射中了女孩的肩膀。女孩惨叫着倒地,抢来的包裹随着她一并摔在地上。
      伊芙琳目瞪口呆地看着加文,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面对着友人的目光,他忧伤地皱起了眉,“她为什么不愿意停下呢?”
      这件事情最终是由阿德莉娜解决的。不知道她最终是如何说服了盗贼的家人不要起诉自己的骑士(不过,大概是用钱,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伊芙琳想),那一日她久违地来到了骑士团,面露倦色,不过看着心情还行,还邀请两位心腹与伊芙琳去她家吃饭。
      伊芙琳惊讶地发现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阿德莉娜的房子离骑士团有些距离,他们四人骑马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在她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伊芙琳一进门就看见那个花园。这时,芬德利凑过来悄声说,“我觉得阿德莉娜平日不来上班,就是因为她要打理自己的花园。”
      伊芙琳看着这个精致的园子,点点头表示赞同。
      芬德利又说道,“在她父母的家里也有一个。不过那是个很大的温室,我只去过一次,那可真是漂亮......”
      他们在阿德莉娜家里吃过饭,有个神色阴郁的沙也普女孩过来弹了会儿琴,给了阿德莉娜几张乐谱,又急匆匆地走了。她的个子比阿德莉娜还小一些,光洁而纤细的手臂却很结实。阿德莉娜介绍说这是她弟弟里根的友人亚历山德拉,他们过去一起学习音乐。
      伊芙琳回味着鲁特琴的声音,喝了一口甜热酒,问道,“你弟弟里根?他现在到哪里去啦?”
      “他去寻找自己的愿望去了。”
      “找到了吗?”伊芙琳好奇地问。她已经醉了,另外三人都意识到。
      阿德莉娜回答道,“不知道,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收到他的信了。也许一辈子找不到也说不定。伊芙琳,你的愿望是什么?”
      “不知道。我没有找过。我是不是也应该找一下?”
      阿德莉娜注视着她在烛光后的脸,“你想的话......也许有一天它会主动来找你。这样也不错。”
      伊芙琳记得自己在阿德莉娜家里用热水洗了澡。她因为醉了,洗得有些久,中途阿德莉娜还在外头喊了一声,问她是否还活着。待她睡在客房的床上时,她感受着身下柔软的床,以及甜酒在胃中发热,想起被射倒的女孩的惨叫声,阿德莉娜后来把被包扎好伤口的她送回家了......还有那些有关被暗杀的人的传闻,她感觉自己在想什么,但是酒精使大脑麻痹了,她想起什么,又忘记了。她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光线从窗帘的间隙里射进来。她赤着脚在地上走出房间,另两位伙伴仍在另两间房间里睡着。她看见阿德莉娜静悄悄地坐在小花园里,紧紧地闭着双眼,阳光没有透过屋檐打在她身上。

      27
      冬季开始之后,阿德莉娜出现在骑士团的次数显著增加了。玛德琳的任务并没有减轻,因为阿德莉娜即使是来骑士团露脸,也并不怎么干正事儿。她将春夏秋季留下的干花插在自己桌上的木头花瓶里,那些瓶子都是加文雕刻的,因为没有打磨过,做工很粗糙。然后她便坐在暖炉边上,盖着张毯子,昏昏欲睡地看书。伊芙琳路过那些花瓶时总忍不住去闻一闻,没有花香,只有干燥的冬季的味道。
      骑士的制服包括一件冬装大衣与一条软和厚实的裤子。伊芙琳很喜欢这些,她过去没有穿过那么暖和的衣服。有几次,她把工资里的一部分邮给自己的妹妹,却从不回她们寄来的信。阿德莉娜知道这些,这些信都是阿德莉娜带给伊芙琳的,只是她发觉伊芙琳不想讲这些,就从来没有问过。

      伊芙琳一直听说阿德莉娜的剑术很好。她邀阿德莉娜与她比试一番,阿德莉娜的剑被她轻易地击飞,而后她的木剑便很快地虚落在阿德莉娜的脖颈间。
      她面露尴尬,连忙收回剑,“哎哟......看来我今天运气比较好。”
      阿德莉娜不甚在意地去捡回自己的那把木剑,“怎么会,你的剑术真是了不起,比我要好多了。就算是玛德琳,和你比试也不一定能比得过你。”
      伊芙琳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过,我还没有把握杀人呢。”
      阿德莉娜很诧异,“你有什么非杀不可的人吗?”
      “啊......那倒没有。”伊芙琳解释,“我还以为你让我,让骑士们学习剑术是为了有一天能派上用处。”
      阿德莉娜点头,“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一天要是能永远不来岂不是更好?别太担心了,我不会让骑士们的生命受到太大威胁的。——这是不是和你想要抚恤金的心愿背离了?”她苦笑着开了句玩笑。
      伊芙琳却在听到这话时感觉心里猛地一跳,因为她突然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那么急于送死了。可能是因为她得到了过去从未得到的暖和衣服,或是其他什么的。她看着阿德莉娜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匆忙提议道,“我们进屋里去吧。”
      “你先进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去做。”阿德莉娜将木剑递给她。
      “什么事?”
      “我要去观看一场审判。”
      “那么我也想去看看。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我去把马具收拾一下,等下在门口见。”

      奇怪的是,明明是阿德莉娜自己提出要来观看审判的,她却自顾自地在旁观席上睡着了。伊芙琳对前因后果了解得不多,认真地听了半天,听出个大概:一位送信员在骑马的时候把腿摔断了,于是要求老板赔钱给他。而负责管理他的工作的人却坚称他是在工作时间外擅自骑着马出去才摔断了腿的,老板不仅没有责任,还应该追究他不归还马匹的责任。口说无凭,双方一时间在法庭上争论不休。
      伊芙琳看看双手抱胸,睡得正香的阿德莉娜,又看看自己四周:来旁听的人很少,多数是员工的家属一类的人,但也有几张熟面孔,例如那位常来阿德莉娜家弹琴的亚历山德拉,那之后伊芙琳她们就常被邀请去到阿德莉娜家里过夜,亚历山德拉总会来待上一段时间,给阿德莉娜看看她写得谱子,有时叫上几个伙伴,来练习一会儿,然后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亚历山德拉最擅长的是拉小提琴,音色优美的令人不可思议,其他乐器有的也会一点儿。阿德莉娜说,这是因为她住得阁楼的隔音不好,只好每天提着琴到处跑,找到些安静的地方去练习。
      玛德琳与艾格蒙特也在场。他们在阿德莉娜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她了,和她们俩点头示意。他们时不时地低声交谈着,不过大概谈论的不是这个案子的事情。伊芙琳猜测,他们很有可能在谈论的是:
      “等会儿结束了去吃什么?”
      “我前几天猎到一头鹿,我看就吃鹿肉吧。”
      诸如此类的话。
      伊芙琳又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员工的老板的姓氏是罗德里格斯,而自己身边这位也姓罗德里格斯。
      一时间,伊芙琳有些哭笑不得。阿德莉娜又睡了一会儿,被堂上激烈的争吵声给吵醒了。她抹了抹眼睛,撑着下巴听了会儿,低声问伊芙琳:“要不要走?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无聊。”
      伊芙琳目光不转,凑过头去,“其实还好,不过我们还是走吧,恐怕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结果了。”
      那之后,她们骑着马在集市上逛了一会儿,天黑了才回去。伊芙琳买了个木头做的音乐盒。盒子上画着丛林中的一条小溪,上好发条后,盖子就会慢慢向两边打开,里面就会有一个拿着竖琴的小人慢慢升起来。音乐盒的价格不菲,她不仅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问阿德莉娜借了点。阿德莉娜问她,这个月不给妹妹寄钱去了吗?伊芙琳摇头,说她们上次把钱与信都退了回来。
      阿德莉娜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平时没有工作的时候,伊芙琳还是住在骑士团的住所里。住所的房间并不多,但大多数人都更愿意回家,所以空出许多房间。这样的房间也比伊芙琳的家要好得多,而且加文和芬德利也在这儿(他们能去哪儿呢?只要他们也很享受待在这里就好)。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伊芙琳刚准备躺到床上去。敲门声只响了一回就不再响了,门后的人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她回答。
      伊芙琳感觉这不是她那两个朋友,问道,“谁啊?怎么了?”
      门后的人立刻回答,“是我,阿德莉娜·罗德里格斯。”
      伊芙琳连忙把门打开了。阿德莉娜见到她换了便服,愣了一下——伊芙琳刚来骑士团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即使是休息日也穿着制服。阿德莉娜有一次问她缘由,伊芙琳说这是因为她没有其他的衣服穿。
      阿德莉娜说道,“有个人死了。”
      “是谁?——是骑士团里的人吗?”伊芙琳惊讶地问道。
      “嗯,是伊莎贝拉。”阿德莉娜眯起眼睛,“你和她熟悉吗?”
      伊芙琳诚实地说,“不怎么熟。伊莎贝拉......她是不是有个女儿来着?我之前看她给女儿买礼物。怎么会这样,出什么事了?她今天巡逻东区吗?”
      阿德莉娜却静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似乎在回想她见到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她.....伊莎贝拉,她......我想是因为,呃,她在巡逻的时候被人砍中了脖子......”
      伊芙琳惊讶于对方的语气是如此的不确定,“......阿德莉娜?”
      “......就是这样的。总之,我需要去一趟她家......你知道,我需要把抚恤金交到她的家人手里。”阿德莉娜突然伸出手,伊芙琳愣了一下,也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阿德莉娜勉强地笑了一下,低声道,“谢谢。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伊芙琳注视着她,“没什么不可以的。”

      过程很顺利,只是阿德莉娜看起来状态一直不是很好,于是伊芙琳代替她说了大部分的话。伊莎贝拉是个沙也普人,她和她的父母、丈夫与女儿们都住在一起。伊芙琳才知道她不止有一个孩子,她有两个女儿与一个儿子。
      伊芙琳与她的丈夫说了些话。期间阿德莉娜一直魂不守舍地在一旁站着。那个男人很感激地看着伊芙琳,“谢谢,谢谢您,这些钱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您知道的,这三个孩子还这么小,还有父母——伊莎贝拉以前有个弟弟,如果他还在的话或许日子不会艰难,不过据说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人给拐走了。”
      伊芙琳真诚地安慰了他几句,这男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还想让伊芙琳与阿德莉娜再待一会儿,伊芙琳婉言拒绝了——阿德莉娜到底怎么啦?是因为感到很愧疚吗?那还是不要在这里多待了。
      她们二人离开的时候,屋子里跑出来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儿。她向伊芙琳说,“我以后也会像妈妈一样成为骑士吗?大家都说她是个勇敢的人,是为了保护大家才牺牲的。”
      伊芙琳犯了难,正想说什么,阿德莉娜却开口了,“你这个年纪该去上学。我会让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都能够去上学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到了晚上,伊芙琳坐在冷清的餐厅里吃饭时,芬德利从外面走进来,带了一壶酒给她。她这时才知道阿德莉娜这样表现的原因。
      “真是见鬼。你知道吗,那具尸体,我一看就知道,她是自杀的。那些伤口——哎,这话阿德莉娜不允许我说出去,真是没办法,但是不找你说出来的话我就要憋死了——她的丈夫还来到骑士团了。你问是什么时候?他刚刚才走。他说自己的女儿有成为骑士的潜质。真见鬼,真见鬼,加文到哪里去啦?......伊芙琳,喝些酒吧——这是阿德莉娜给我的,她真是有先见之明,不然今晚上就别想睡了。”

      28
      致敬爱的尼古拉斯:
      我托人将这封信交到你的手里,是因为不出意料的话,你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坎特西亚了。我不确定你能不能读完,你过去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我写给你的那些长信你总能读完,但近年来你已经变了太多。
      你会因为这些话而愤怒吗?我并不想得到你的原谅。我写这封信的原意并不是为了指责你,可既然我已经开了这个口,那就没有不说下去的道理。
      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我们初次遇见的时候?那一天是皇帝埃塞林德造访学院的日子。新的皇帝站在她创立的新的学院的中央,这所由修道院改造的学院仍没有摆脱宗教氛围,无论老师还是学生们都身披长袍,男人与男人挤在一起,而女人们则另外挤作一堆。她与她的两位骑士长,两位护卫,两位朋友站在一起,我仍记得很清楚,那二人分别是艾格蒙特与玛德琳。皇帝埃塞林德就站在她们之中,头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那顶黑色的皇冠,也没有用来装饰的桂冠。她站在神像脚下,身形单薄,与她一手建立的政权一样。
      在那一天,我在女学生之中,而你就站在男学生之中。我一眼就看见你,因为你不似其他男学生一般,极力在骑士长们面前装作镇定乃至轻视的模样,而就是那样毫不掩饰地用仰慕的目光看着皇帝一行人。这个国家过去一向以表达仰慕为羞耻,而我却认为你是勇敢且坦率的。你在我眼中和皇帝、骑士长们一样耀眼。
      如今的你听来会感到多么愤怒。就在前几年,你对我说,你已经摆脱了过去的软弱,不会再在人前显得像过去那般渺小了。但在我看来,你其实是由勇敢走向胆怯中去了。我也是在那时深刻而恐惧地发觉,我对你的爱意逐渐消失了......

      我们都曾坐在曾是修道院的教室中,见到那颗百年前就种植于庭院中的枫树的叶片凋落了三回。如果不是因为埃塞林德,我是不会有资格坐在这个教室里的。我连在家中翻看一些现在随处可见的书籍的资格都是没有的。可是当她造访学院后,我清楚地记得,她仍然因为女学生们的去处而落泪了。我当时并不懂得那些,现在才终于能明白她的不甘。我们在修道院中读过背过的那些以古语写作的诗句文章,学习的数学与物理的知识,我们在星象学的课本上所作的那些涂鸦,最终却让我们义无反顾地将它们锁在记忆的深处,而后与一个又一个的男人走进婚姻殿堂。
      你曾嘲笑过,埃塞林德让同样性别的恋人也能够得到婚姻的祝福,可‘除了制定这法律的人谁会祝福他们?’
      你是这样憎恨你的同胞。还有那些沙也普人,就算你并不承认,他们也与我们是一模一样的存在。
      我想你也是知道的,我最近去得沙龙里的那一对有沙也普血脉的兄弟,他们因为身体里一半的血而不得不参加女人们的沙龙。女人们又比男人们低贱在哪里呢?沙也普人又比坎特西亚人低贱在哪里呢?

      这一对兄弟有一位纯正的坎特西亚人的表弟纳撒尼尔,他正是你同样看不起的那类人——一位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你看不起的人太多了。纳撒尼尔也到这独属于女人们的沙龙来,让女人们与男人们都瞧不上他,觉得他一门心思扑在哪一位女人身上,如果这也算是罪证的话。但是很遗憾,我不得不说,他其实只是个不在乎别人的评价的普通人。他来到这沙龙,是因为他尊重他那对表兄,而他们原先计划着出海航行,去与咸腥黝黑的大海,潮湿的甲板,以及船上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与人们作伴。在兄弟们的父亲去世后,他们才放弃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因为那位意外身亡的男人过去是一个杰出的水手。没有他,他们出海时不会有乐趣,只会有无尽的苦难。
      如果难以去海上,那就到天空中去。你不爱看海,也不愿意抬头看天,因为你认为天上没有人,天上什么也没有。然而,难道我们不都曾经知道吗,我们在书上看到行星的走向,它们其实是由夜空中星点的亮光印照在笔尖上的。离我们更近一些的那些,风,光,与雨滴,它们都是由我们头顶的空中以及那些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的空中来的。我们既活在海上,我们又活在天空里,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难道你并不知道吗?你只是视而不见,就像你对其他许多东西的态度一样。
      巴哈尔,他是兄弟中年纪更大的那个,也是更活泼的那个。相对他的兄弟尤尼乌斯,他对于人们抱有更多的希望。他把诗歌写在纸张上,又把纸张放在比火焰更高的空中,让热浪带着诗歌飞起来。其实,人们总以为更多的技术带来便捷,让人们走出洞穴,在冬夜里更加温暖,也不再惧怕野兽,可是那些东西其实并没有改变人的本身。就算是人们能够飞得起来,人们依旧会在空中为了抢夺更多的金钱、空间或是其他的他们原本并不需要的东西,而大打出手。纳撒尼尔也是个诗人,诗人在哪里都能作诗,但是在海上的诗与在空中的诗又是不同的。如果是为了将诗歌送到空中,为了更多的诗的产生,那么这项事业才有了意义。
      你对我所说的这一切应该是相当不屑的,我明白。你一定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借口,因为你一向觉得诗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亲爱的,我早已经不在乎你的想法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已经带走了我的笔,我的数学书,还有我的心。我很庆幸它们都还属于我。我多么希望我曾经爱过的你能够取回你的心。再见了,尼古拉斯,我将姓氏留给你。我将不再回来。潘多拉

      29
      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里根·罗德里格斯,那就是所有认识他和他姐姐的人都会说,除了长相以外,他们二人身上也没有其他任何的相似之处。
      “对于罗德里格斯来说,”骑士长艾格蒙特评论道,“他们出生的时候身上流着的血与他们死亡时候流着的血是一样的血。他们都太固执,从最开始就为自己定好了结局。你只要看着任何一个时间段的他们,就能明白他们全部的人生。但是里根,你不像个罗德里格斯,你的迷茫是你的可能性。”
      但是里根被这迷茫困扰得太久。他原本并不会太害怕这种迷茫的状态,因为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但他偏偏也姓罗德里格斯,还是阿德莉娜·罗德里格斯的兄弟。在很长时间里,他一直跟在阿德莉娜身后,不是由阿德莉娜要求的,而是他不由自主地用阿德莉娜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他知道阿德莉娜并不像很多人所以为的那样,生下来就学会了很多事——这怎么可能呢?她也不过是个人。其实很多事情所有人生下来本来应该都是会的,但是这社会从人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改变它了。
      里根清楚地看见,阿德莉娜其实受影响很深。并不是说她被改变了,而是抵御住那种改变要耗去的太多,财富,智慧,力量,在此面前显得一文不值,更不要说那些并不拥有这些东西的人。人们试着找到自己的同类,或者变得更像别人,以此来抱团取暖;而阿德莉娜太害怕人与人之间太过相似,因为当她怨恨一个人的时候,她发觉有成千上万相同的人值得她去怪罪。一时间,世上竟满是敌人。

      里根·罗德里格斯抵达约尔克的时候,一个名为纳撒尼尔的坎特西亚男人到驿站来接他。里根听说这个男人过去曾与一位贵族的女人私奔,在国内风评很差。但伊凡娜与帕斯卡却让他放心,说这个男人的人品很好,他们很放心将继子交给他照顾。
      纳撒尼尔自称是个靠笔吃饭的人,但里根一直没有看见过他的文章。每当里根想要称呼他为作家时,他就矢口否认,说自己写得都是些烂俗的东西,是真的为了吃饭才写得这些东西。里根并不赞同他的说法。他认为哪怕是为了吃饭写出来的,也是文章。他们二人就此问题总是不欢而散。
      后来,里根让父母从国内寄了一些纳撒尼尔的书给自己。那些书很容易地就通过了关口;里根这才知道,纳撒尼尔就是那个名为“艾萨克·特纳”的畅销书作家。他的作品在国内可谓是人尽皆知,但里根过去一直不屑于读这些;他曾对阿德莉娜说,艾萨克·特纳是一个太狂妄的人,他自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向上向下谁也看不起,也不愿意真的去看见别人,这样的人写出来的东西不过是白白浪费纸张。
      他回想起阿德莉娜听到这话时露出玩味的笑,并且说道,“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知道人们想要看什么。”
      这就是用别人的眼睛去看世界的弊端。你只能知道别人看见了什么,却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看这些。里根的迷茫也正是来源于此。自从他来到约尔克以后,被阿德莉娜抛弃的痛苦很快就被这世界的繁杂替代了。
      他向纳撒尼尔说,自己要去给住在附近的青年当小提琴老师。纳撒尼尔听后却露出很不安的神情,“我有足够多的钱。你知道,约尔克人不太喜欢外国人。”
      “我不是为了钱。当然,属于我的我也会拿走。”里根解释道,“我总要找些事情做,否则我就永远没法回到阿德莉娜身边去了。”
      纳撒尼尔也听说了阿德莉娜干得那些事儿,不过他并没有对此发表什么评价,而是对里根说,“好吧,我并不是要阻拦你。我过去欠了罗德里格斯一大笔钱,主要是欠了一个人情,就算是为了这些我也得照顾好你。”
      里根很好奇地问道,“你到底能欠多少钱?你写书赚得那些还不够还吗?”
      纳撒尼尔面露尴尬,“那么你也知道那些书是我写得了......确实,罗德里格斯,我是说伊凡娜和帕斯卡,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好人,他们甚至劝我不必为了还钱去写我不想写得东西。但钱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他们过去给予我的那些,我只能用同样的东西来还。你知道,我过去和我的一对表兄弟还有一位科学家一起离开了坎特西亚,但并不是为了爱情私奔,而是为了获得一些新奇的体验,建造一些能够把人载上天的东西,展开一段冒险。当然,这是他们三个人的事情,我只是不愿意一辈子就坐在办公桌前面发呆,所以跟着他们罢了。我们在离开之前到处借钱,只有罗德里格斯伸出了援手。”
      里根第一次从当事人嘴里听说这件事情,兴致勃勃地问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即使是为了私奔,也不算坏事——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这件事情的结局可连阿德莉娜都不知道。”
      纳撒尼尔忧郁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将尖叫着的水壶从火炉上拎了下来,倒在放着茶叶的茶壶里,又慢悠悠地给自己加上了满满一勺蜂蜜。他用自己长年握笔的手上磨出的茧轻轻摩挲滚烫的杯壁,开口道,“人永远会因为一种东西被背叛,也永远只会因为同一种东西而得到拯救。从高空落下,摔得粉身碎骨的那几个人,我永远不会得知他们的答案。”

      如果说,在里根·罗德里格斯过去的人生中,有什么是他与阿德莉娜的分歧,那就是音乐。不,不止如此。他们对于音乐,诗歌,歌剧,书籍,对人类的不同形式的艺术,对美与爱的载体的态度却是截然相反的。
      仔细想想,里根发觉自己与阿德莉娜的分歧很多,但他们从未争吵过,可能因为他们的观点虽然天差地别,但还是没有大到他们难以容忍彼此的地步。
      里根热衷于在艺术中寻求并不存在的圆满。交响乐,独奏曲——它们是没有上限的,即使现在的大师演奏出情绪丰满、毫无瑕疵的版本,仍有可能再被超过。里根深知这一点,但是他认为并不存在的终点也正是魅力所在。
      阿德莉娜崇尚的已经不再是艺术本身。或者也可以说,她崇尚的才是艺术,是其诞生之初的根本,就好像蝴蝶,她却只爱看幼虫成茧又破茧的过程了。并不是不欣赏蝴蝶的美,而是她爱的是其中的情感,如果不以情感为祭奠,其他形式上的华丽与精准在她看来就太空洞了。
      里根看着面前艰难地看着乐谱拉着提琴的约尔克青年,他可以确信,无论是感情还是技巧,在这个青年的琴声里都是不存在的。青年好像也明白,又拉了一行就低下头,不再拉了。
      里根连忙安慰他,“刚开始学的时候都是这样。我最初学得时候我姐姐都不乐意听,她这个人平日里胆子大得吓人,一听说我要练琴就跑了。”
      青年听着发笑,问他,“老师,你的姐姐的琴也拉得像你一样好吗?”
      “不,我想还是我更擅长一些。”里根也笑了笑。他想起阿德莉娜拉提琴时的模样。她做什么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这也许就是艾格蒙特所说的“像是个罗德里格斯”。
      青年请求他再拉一遍琴。于是里根接过青年的琴,架好乐谱,演奏起来。

      里根并不喜欢青年霍齐亚的家人。这个家庭大抵也算是有些小钱的贵族家庭,他的父母始终表现出一副很愿意为培养儿子的艺术造诣花冤枉钱的姿态。无论对于他们的儿子,还是这位年轻的老师,他们都不太尊重。里根知道这种人,他们瞧不起任何人,但是面对权贵却是最谄媚的。很显然,音乐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手段,而且对于他们来说,所有学音乐的人,或是搞其他艺术的,所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得财富或是名誉。
      那位太太总是喜欢在儿子练琴时站在一边,用一种殷切的目光凝视着他,仿佛她的儿子出生时的脐带并没有被完全剪断,那个已经独立行走了十七八年的青年在她眼中仍是她身上掉下、还有她保有连接的一块肉。她在这肉块拉错一个音符时露出无比焦躁的神情,比她本人犯错还要更紧张。
      而那位先生,霍齐亚的父亲,他从不在儿子上课时参与,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里根·罗德里格斯。其实里根很明白,这人多少有些瞧不起他——一个小白脸,个子是很高,也许琴拉得也不错,但那又怎么样?没有名气,还得靠给人教学来维持生计。他叫儿子学琴,但打从心里不希望儿子变成里根这种人。他还经常拍着儿子的肩膀,对着里根说,“我是希望他以后能成为一个男子汉。虽然小提琴有些不适合一个男子汉,但是凡事都有个度,这能让他不要过分粗犷,而是成为一个绅士。”
      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霍齐亚的面色就因为尴尬而一阵红一阵白,看起来恨不得自己赶紧死去一样难过。里根·罗德里格斯不想让这青年太为难了,因此对这种话是默不作声的。
      有一回上课的时候,霍齐亚的父母都离开了。青年拉琴拉到一半,突然哭了出来。他边哭边向老师道歉,恳求老师原谅他父母所说的那些话。他落泪是因为觉得自己还是太自私了,竟要求别人原谅他自己都不能原谅的东西。

      30
      坎特西亚与约尔克在地理位置上靠得如此之近,这两个国家的人民却对对方感到很陌生,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敌对情绪。
      在约尔克人看来,这都是由于坎特西亚抛弃了教义的缘故。因而当神音降临在这个国家的时候,也放弃了相邻的坎特西亚。在前任教皇的妻子去世的当晚,圣龙出现在了埋葬她的地方。不久后,教皇也去世了,在他的葬礼上,圣龙将头狠狠地撞在他的棺材上,直到吐出一颗带血的龙牙。麦肯兹的泽洛比亚因能够从燃烧的龙牙中听到神音,被选任为了约尔克祭司。新上任的教皇德尚在神音的指引下,给约尔克带来繁荣。

      在神的旨意中,约尔克的第四位神使将要前往王城,接受人民与教皇的祝福。这位神使与其他三位相比,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在十年以前,神常常借着圣龙传达神音,三位神使就是在那时诞生的。没人知道神为什么要选他们三人——在看中血统与出生的约尔克,神使的身份却都称不上高贵。就连教皇都不明白。只有大祭司泽洛比亚始终面色冷淡,对神的声音从不质疑,唯有服从。近年来,神的声音逐渐减少,教皇认为是因为约尔克已在他与它的带领下走上正途,神已对它的子民们放心。对此,祭司泽洛比亚不置一词。
      而就在不久之前,神却突然发话,选出了第四位神使。一向对外族从不关心的神明注意到了原本也属于它的坎特西亚——这个同样强大富饶的国家。它认为是时候让这片土地上重新燃起属于它的信仰的火炬。
      而这位神使,与前几位不同,他出生在正统的贵族家庭中,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就连长相也是最端庄的约尔克贵族应有的长相——他拥有一头褐色的卷发与蓝宝石般的美丽眼睛。若要说这位年轻的神使有什么瑕疵,那也是出自他的父亲:他那位同样高贵的父亲与其他许多贵族一样,都有着多情的特点。除了这位神使,他还有由另一位情人生下的儿子。不过,约尔克人一致认为,这些缺点无伤大雅。
      年轻神使名为伊曼纽。在前往王城就任前,他已经无数次地听父亲提起其他三位神使与祭司与他相比是如何可笑。澳巴代亚的父亲不过是个不成功的商人,而他自己在成为神使前是靠着向一位贵族太太出卖身体得到钱财的;杰弗里的家庭几代之前还能拿出来说说,不过正是他的父亲的父亲犯了罪,让家里人都受了牵连,被剥夺了贵族的称号。这位神使据说从小没有上过学,直到现在字还写得歪歪扭扭;伊卡博德,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样貌粗鲁,说是个低贱的雇佣兵也是会有人信的;至于祭司泽洛比亚,她确实比各位神使都要站得高些,家里的背景也不小,否则也不会轮到她聆听到龙牙中的声音。但是那又怎样,她最多也不过是个女人,教皇难道真的会器重她?还不是看中她传达神音的能力。倒不如说,教皇其实已经有点厌烦她了,因为她天天面色冷淡,一点也不知道去讨好别人......
      伊曼纽对父亲评价这几位神使与祭司的语气有些不满,不过他并不敢说出来。他自己对于被选为神使这一点抱有极大的怀疑——他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那些血统什么的毕竟是外加在他身上的东西,在学校中得到的优良成绩也说明不了什么,远有比他更优秀的人。
      他没对任何人讲,因为他从一些细小的地方感觉到,自己的父亲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其实是有些嫉妒他的。这甚至不是从他被选为神使开始的,或许自他在学院里被第一位老师称赞为有天赋的那一刻,这种扭曲的情感就初现端倪。母亲虽然是真的关爱他,但始终一副以他为荣的模样,让他感觉自己不过是母亲的一束捧花,用来向花艺课上的其他贵族太太炫耀。至于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然他有意想和他搞好关系,但想想也是不可能的。对方是如此的憎恨他,而且有充分的理由。伊曼纽以泽洛比亚要求他单独前往的命令拒绝了父母同行的建议,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王城。

      伊曼纽没有想到,除了祭司与教皇,其他三位神使也都到王城来了。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更感觉到心神不宁,出门前要再三检查自己的衣服还有没有污渍,头发有没有梳整齐,生怕自己与其他神使一打照面就因为这些东西而丢了脸面。
      就在一日,他在皇宫附近建筑的庭院里闲逛,边走边默默打量这座装潢优雅的宫殿。他想,到底要是怎样的人才会住在这种房子里?这真的是给人住的吗?这时,他看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争吵。他们争吵的声音不大,双方却都显得怒不可遏。鉴于两位的衣着都显得很是华贵,伊曼纽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劝阻。
      这场争吵很快就结束了。女人用力地扇了男人一巴掌。因为扇得太用力,女人都向后倒退了几步。她捂住发痛的手,得意洋洋地看着男人渗血的嘴角,大声咒骂他的名字,“这是你应得的,澳巴代亚。”随后她看了眼伊曼纽,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被扇的神使也看见了他,向他点了点头。伊曼纽连忙走上前去,“发生什么事了?”他想起关于澳巴代亚在成为神使前向女人出卖□□的传闻。
      “没什么......她说得对,这是我应得的。你是伊曼纽?能进到这里,我又面生的人只有你了......”
      他惊讶地看着伊曼纽递给他的手帕,洁白的手帕上缝着高贵家族的暗纹,还缝了年轻神使的名字。
      伊曼纽见他不接,有些尴尬地仍举着手帕,“别担心,这很干净,我向神保证。”
      “......我不是担心这个。谢谢你。”澳巴代亚连忙把手帕接过来了,像第一次见到手帕一样看着这个玩意儿,随后小心地用边缘擦了擦嘴角的血,“名字是你母亲帮你缝的?我洗好了还给你。”
      伊曼纽笑了下,眼睛里露出点隐秘的得意,“这是我自己缝的。”他默许地看着澳巴代亚把手帕收回口袋里,又说,“我父母其实不喜欢我随身带着手帕。”
      “为什么?”澳巴代亚用手摸了摸嘴角的伤,咧咧嘴,问。
      “因为他们说这是女人的专属。哪有这种说法,难道男人就不能保持干净?”他回答道,看到澳巴代亚又咧着嘴笑了,有些脸红,“我是不是有些太小家子气了?父母都担心我太没见过世面,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会,再说了,没见过世面又不是坏事。见的世面的傻蛋那么多。”说着,他和伊曼纽都笑了。嘴角的伤有些痛,不过不碍事。他问伊曼纽,“你是来找杰弗里的?”
      伊曼纽摇头,“不是,我只是随便走走。刚刚路过这里,看到这个庭院很漂亮,就想进来看看。我还不认识杰弗里呢......他也在这里?”
      “在,都在。杰弗里那家伙向来人缘很好,我还以为你已经和他认识了。”澳巴代亚意有所指地看看身后的楼房,“既然来了,要不要跟我上去喝一杯?”
      伊曼纽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惊讶地发现,在这个大他十几岁的男人面前,他竟然没什么压迫感,只感到放松。而见到另外两位神使后,他感觉前几日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为神明选择他们几人成为神使而发笑。杰弗里与伊卡博德没有澳巴代亚那样能言善道,但都是十分温和的人。他们对他说“恭喜”时的语气,比他父亲对他的道贺都要真诚。甚至,他们看向他时还有一份关切,是已经经历过苦难,同时还要不断迎接新的苦难的人对相似之人的担忧。伊曼纽却不怎么怕这个,他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丢了条命。我已经做好这个准备了。

      31
      在霍齐亚的床底,有一面镜子,是他很小的时候收到的礼物。这面镜子不过成人两个巴掌大小,镜托上雕刻着一位仪态端庄的女神,几个小天使环绕着她。被打磨光滑的镜托无论什么时候摸起来都是冰冰凉凉的。
      这对于小孩来说是一个精致的礼物,但是霍齐亚的父母却不怎么满意。他们觉得比起镜子,男孩更需要一个马鞭。于是幼年时的霍齐亚便将镜子遗忘在床底,直到他即将成年时,他才又找到它。
      这时的他背起的东西已经比幼年时多了许多。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身体太过沉重,只好躺到更低一些的地方去。他躺到床底,身上沾满了灰尘。在一片黑暗中,他摸到了那面被他遗忘了许久的镜子。把镜子竖起来的时候,镜子反射着床底缝隙射进来的光,照出了一张模糊的脸。霍齐亚惊讶地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看到一张独属于床底的黑暗中的,没有负担的脸。那是一张令人看不出性别,也看不出年龄的脸,轮廓模糊,发色与肤色融化在一起。

      在霍齐亚在神学院入学以后,他的父母便不再让他学习小提琴了。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里根给他带去了专门写给他的书。霍齐亚很不好意思地向他道了谢。
      不久以后,里根被约尔克的检察院找上门来。从他们那里,里根听闻了霍齐亚自杀的事情。他怀抱着一本由坎特西亚人写成的书,在王城的护城河里淹死了。
      里根听到这话的时候,脑中想起青年苍白的脸,不知怎么竟不觉得太过意外。然而这神情在约尔克人看来就显得太冷静了,尤其是死者的父母。他们不忍去看被打捞上来的尸体,而且那本书除了坚硬些的封皮外,书本内的纸张已经全部化作泡影。约尔克人都觉得面前的异教徒一定是在书中写了什么违背教义的内容,才让青年走向了无可挽回的一步。
      面对这种指控,里根坚定地说道,“无论你们怎么说,我都问心无愧,那只不过是一本冒险小说。”
      而当约尔克人要他在教堂中对着神像发誓时,这个坎特西亚人仍是那样的风轻云淡,甚至还露出隐隐的嘲笑的神情,“好啊,”他说,“我倒要看看你们的神是不是也像你们一样自欺欺人。”
      他与约尔克人约定了时间——第二日的正午,随后一把关上了门,坐回自己的床上。他坐了好一会儿,拿起了自己的小提琴盒子。

      第二日出现在圣堂里的,除了一群义愤填膺的约尔克人以外,还有他们的神使杰弗里。对于约尔克的神使,里根早有耳闻,因此他冷淡地向神使点了点头,站定到他跟前——里根的个头很高,要比神使高出一个头。见对方微微抬头看他,里根说道,“开始审判我吧,让神证明我是否犯罪。”
      杰弗里却先伸出手,为他做了一个祈祷的动作,而后轻声道,“我问什么问题,你就诚实地回答我。如果你撒了谎,虽然我不能直接听到神音,但神自有其他方式告知自己的仆人。”
      他的声音很低沉,虽然很轻,但足够安静的圣堂中的人们听见。他将一个金黄色罐子中的圣水抹在里根的额头上,里根稍微弯下点腰,好让他方便些。
      他提了几个问题。和检察官问的没什么区别,里根依旧是那个答案。
      他问了书的内容,里根说,这是他自己写得,讲述了一个人与一只通体漆黑的奇异生物在海上的冒险,最终船沉入水中,而冒险的人却在死前感到心满意足。
      当他问道里根与霍齐亚是什么关系时,里根想了想,回答,“我们是朋友。”
      “不是的,他只是我请来教我儿子小提琴的老师......”立于他身后的死者的父亲生气地说道。但是杰弗里立刻用敲了敲手杖,于是男人连忙又安静地退了回去。
      神使看着里根的眼睛,里根也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神使叹了口气,“你没有说谎,”人们立刻骚动起来,神使的声音被压制的让人难以听见,“我为你的遭遇感到很难过,你,还有霍齐亚。”
      站在神使身后的记录官问他,“杰弗里大人,您刚刚最后说了什么?”
      “我说,这场闹剧到此为止。”

      过了几日,里根在家里又拉起小提琴的时候,窗外飞进一块石头,将玻璃砸得粉碎,险些砸到他的肩膀。里根连忙离开了那扇被砸破的窗户,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没再有石头砸过来,他将小提琴收了起来。他捡起了那块石块,将自己的佩剑拿在手里,出了门。
      在约尔克,从没有人会佩剑闯入圣堂,这种事情就连在坎特西亚都并不多见。教堂的守卫被气势汹汹的里根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他。
      神使被圣堂外的声音惊动,握着手杖从圣堂里走了出来。当他看见里根愤怒的神情,以及他手中握着的佩剑与石块时,便猜出了个大概。他命守卫与里根都放下剑。守卫立刻就收了剑,而里根待守卫将剑收入剑鞘中后,才缓缓地也照做了。他指了指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我已经领教了约尔克人的待客之道,难道这就是你们所信仰的神明容许的事情?”
      神使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让他许诺不在圣堂中拔出剑,让他随自己到神像前去。里根轻易地就许下了诺言,跟着神使走进了白日才来过的圣堂。白日的圣堂因人群聚集而失去了原有的尊严,而如今,圣堂的穹顶与漆黑的地板间只回荡着二人的脚步声,神像高高地俯视着他的神使与另一个人,脸上的神情像极了讥笑。
      “我知道你是谁,”背对他的神使突然开口,“你的姐姐是坎特西亚新上任的骑士长。”
      “我一开始就没有谎报过我的姓名。”里根说道。
      “没错......那你为什么要现在来到约尔克,难道你没有察觉到,约尔克与坎特西亚之间的矛盾已经逐渐变得难以调和?”
      里根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开始就没有共存的可能性,玛德琳是这样说得。不过我来了之后才发现,这不是因为我们之间差别太大,而正是因为我们太像了。”
      神使在他身边的一处座椅边停住,而后坐下了。里根吓了一跳,疑惑地看了看神使,将信将疑地坐到了椅子的另一端。这把椅子靠得宣讲台很近,如果是平时,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牧师的下巴。
      “那么想必你就能理解我说的话。事实上,要对坎特西亚展开侵略的讯息正是神明传来的声音——即使我是神使,即使是祭司泽洛比亚,教皇德尚,也不知道神明的意图。”杰弗里边说边做了个手势,“神明的想法恐怕只有它本人才知道。”
      里根皱起眉,“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还以为......神明不会挑起战争。”
      神使苦笑着道,“人类挑起战争是因为贪婪,而神明挑起战争是因为无知,对死亡的无知。”
      “......真是没想到这话会从一位神使嘴中说出来。”
      “不用意外,我其实并不那么信任神明。”他顿了顿,瞧见里根惊讶的目光,不自然地笑了,“神明是不会听到我的讲话的。即使是听见了,它也不会在意。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被我的兄长侵犯了许多次——抱歉,我不是有意提起,(为什么你要道歉呢,里根很想这么说),我向神明呼救了许多次,它却从没有回应过我。我的小妹也是如此——比起我,她要虔诚的多,却被远嫁他乡,死于难产。”他惊讶于自己竟能如此平淡地将这件事讲出来,低头看着手杖上的纹章。握住手杖的那只手上曾有过的伤痕此时一点也看不出痕迹,因为伤口没有向外生长,而是长在了血管中,“......兄长在被我杀死前恐怕也向神明祈求过无数次。神明从来没有回答过谁,从来没有。不仅如此,他还选择我作为他的神使——神使全是由神明亲自选出的,但是却全部都是像我这样的无用之人。我也曾花去很多时间思考神明的用意,但是最终放弃了。无论神明是如何考虑的,我只能做我想做的。”
      里根不知出于何考虑,靠得离杰弗里近了些,“你想做什么?虽然我们未来会是敌人,现在也可能已经是了......但我会尽量做到我能做的。”
      杰弗里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他,把他看得面上发烫,“我发觉你与传闻中不同,是一位值得信任之人。而且,我从不认为坎特西亚人就一定是我的敌人,而约尔克人就不是我的敌人......我被敌人包围了(里根想起阿德莉娜也说过相同的话),但又总能看见能向我伸出援手的人。我并不期望你能阻止这场战争,你我都清楚,只要你我的国家存在,战争就会发生......但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去减少战争中的损失呢?”
      这个请求听起来太过飘渺而宏大,里根一时之间无法做出回应。神使看出了他的为难,只是将手轻轻附在他的手掌之上,“你就这样听听罢......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请求,但请你尽量不要卷进这场战争里来。总要有好人活着。”
      “那也应该是你活着。”里根立刻说,“你不知道,我也杀过许多人......但是我也有许多期待他们能够活着的人。我答应你,我会尽我的全力去保护他们。”他紧紧地握住那双手,发誓道。

      32
      按照规定,由骑士团为伊莎贝拉筹备了葬礼。坎特西亚人将死亡看得很重,文化中始终流传着对于死亡的过分恐惧。阿德莉娜没有这种恐惧感,她想这大概是由于她的外在条件很优越,事事皆可尽全力地去做,并不会特别为死感到遗憾的缘故。
      像伊莎贝拉的这种行为,并不是因为她不惧怕死亡。就像伊芙琳过去所想的那样,她们即使存在遗憾,也看不见使之得以满足的途径。生的痛楚并不会真的使人麻木,只会让人愈加憎恨自己渴望生存的本能。
      伊莎贝拉的死并不是由她自己决定的,可阿德莉娜也不认为自己的出生既是原罪。当她将伊莎贝拉的名字从名册上划掉时,她突然对站在自己身旁的伊芙琳说,“我犯的错太多了,但这不是我应该死在出生之前的理由。”
      伊芙琳的眼睛沉沉地盯着她,“没有人应该为自己的出生被责备。但是阿德莉娜,总有人会被他人憎恨,尽管最初错误并不是由她造成的。”
      阿德莉娜一瞬间以为自己这位朋友是在暗指自己,惊讶地看向她,但是却没有在她脸上看到恶意。阿德莉娜皱起眉,问道,“你也恨我吗?”
      伊芙琳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是的,我想起了我的妹妹们。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离开家了,虽然这么说显得像是在邀功,不过她们确实是由我带大的。我把木头卖到城里去。我知道它们会被烧掉取暖,虽然过去我很少这么做,因为我很害怕火会失控,把房子点着。现在想想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火太小了(她比划了一下,确实是很小的一团火)。但是后来,我有很多次幻想着——或者说梦到,有过几回,哈哈——我希望在我回到那个家之前,房子可以被烧掉。”
      阿德莉娜下意识地想问,那么你和妹妹们该到哪里去?不过她立刻就反应过来。她把自己的手指握紧,感受到一阵麻痹,又慢慢松开。她坦诚地向伊芙琳说,“我最初很担心你会自杀,不过最近我已经没那么害怕了。”
      伊芙琳点点头,“我知道。”她看着阿德莉娜的眼睛,那里面有足够大的火焰,足以将那个倒塌了的房子,以及在其中瑟瑟发抖的三个鬼魂烧成灰烬。

      若骑士长发生意外,其亲自选任的副官将第一时间继承她的职位。也有没有选任副官的骑士长,即阿德莉娜与克拉拉。最广泛的说法是她们并不信任其他人。
      伊芙琳没有见过克拉拉。听一直辅佐阿德莉娜的玛德琳说,她确实是个多疑的人,因为背叛她的不是别人,就是她所最崇拜的前任皇帝。
      在她看来,阿德莉娜不算是个多疑的上位者。她曾听说有人将骑士团制服中那件不显眼的披风拿去换钱,但其实骑士团的所有服饰的里布上都刻画着罗德里格斯的暗纹。阿德莉娜装作没有发觉这件事,只是命芬德利尽量不要给那人在冬日安排出外勤的工作。这与她的多疑与否没有关系,而伊芙琳之所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阿德莉娜具有一种绝对的安全感,并不是说她信任她的每一个手下,而是她身处高处,而且不拒绝向下看,因此对于每一个人的处境都看得很清楚,如果有什么背叛的前兆,那她打从一开始就会明白,无非看她什么时候点破罢了。
      她只在人有权利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这件事上跌了跟头。对于其他权利少的可怜的人来说,哪怕是这种权利,她也总是想去行使看看,以此来掌握一些自由的。抚恤金成了前往自由的最佳借口。
      不仅仅是阿德莉娜,还有许多其他人都意识到这一点。尽管人们不知道伊莎贝拉真正的死因,他们仍将矛头对准了阿德莉娜提出的这一政策。其中反对声音最大的就是教会的人们。阿德莉娜对待教会的政策严格遵守埃塞林德生前的构想,并不干涉他们的行为,却也从不为他们提供帮助,就像教会信仰的那位神明一样冷眼旁观。
      在得知教会的声讨内容后,阿德莉娜感受到了危机。在伊莎贝拉去世以后,她就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并且立刻任命加文当了自己的副官。在加文上位前,伊芙琳有一回睡不安稳,在宿舍外头闲逛。那时已经接近春日,但冷风依旧吹得她的皮肤生痛。伊芙琳惊讶地想,过去坎特西亚的风真的有这么冷吗?这时,她听到阿德莉娜与玛德琳的谈话。
      玛德琳在向阿德莉娜抱怨她的旧伤,而听的人却心不在焉,于是玛德琳又说了一遍。
      阿德莉娜含糊地回应道,“嗯,哦,原来是这样。玛德琳啊,也许我是太勉强你了,你赶紧回去点起暖炉,在盖上被子前再来一杯热酒吧。”
      玛德琳听出她话中有话,惊讶地抬高了些声音,“你说什么?难道你在赶我走?你为什么那么害怕教会?他们不过是一群固守陈规的跳梁小丑罢了,难道他们还会再度发起一场反叛行动?仅凭现在的势力?——更何况,他们信仰的宗教中赞颂和平,之所以声讨你也不过是觉得你太过看轻人的性命,将其与金钱划上等号,驱使着穷人们为了钱为你送死。这岂不是无稽之谈?”
      “玛德琳,我并不憎恨信仰,或者说欲望本身,只是......我感觉现在与你这么说的我也非常虚伪,因为这份声讨并不无道理,我已经让许多人为了我的愿望死去了。我明白,我决非善类,而规则与律法也仅是为了善人和胆怯之人而制定的,信仰也是一种约束。我害怕的正是和我相似的人。”阿德莉娜的语调非常平静,但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却猛地转身,看向了伊芙琳所站的地方。伊芙琳抬手向她打了个招呼,看见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伊芙琳本想向阿德莉娜走过去,阿德莉娜却对她打了个站在原地的手势,而后走到了她身边,“走吧,我们去烤烤火,我快冻僵了。”
      伊芙琳后知后觉地想,阿德莉娜之所以说话时的语调如此平淡而又很快,也许是因为她太冷了。玛德琳站在原地迷茫地看着她们,没有跟上来。
      待阿德莉娜烤了会儿火,泛起困意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伊芙琳问她,“为什么会选择加文当你的副官?我是说,芬德利和我不是更合适?我不是说加文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如果你真的出什么意外,他恐怕很难当个合格的继承人。”
      阿德莉娜静静地听完,眼睛一直没睁开。伊芙琳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有些失望地转过头去,却听见她说,“如果我真的出什么意外——他肯定会跟着我一起走。”
      伊芙琳心里一跳,看向阿德莉娜。阿德莉娜仍闭着眼窝在椅子里,“我知道你是这个意思......但是如果真要有出意外的人,那大概率会是他,或是玛德琳,而不是我。大部分人们比起旧的执政官更不喜欢换个新人。我不会让他出意外的,但是意外既然叫这个名字,保证就没法起什么作用......最近除了他,我看我还是不要有什么太亲近的人。你烤够了火就回去吧,伊芙琳。”
      火苗在壁炉里跳动着。伊芙琳坐在那里看着火焰飘动的轨迹发了会儿呆。阿德莉娜没有再开口赶她走,用一种僵硬的姿势窝在那里,紧紧地闭着眼睛。
      伊芙琳又坐了会儿,或许再坐下去,天就要亮了,火就要熄灭了。她终于站起身来,却在阿德莉娜窝着椅子旁停下了。
      她在阿德莉娜睁眼的时候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脸被火烤得通红,“我就是想问一下,在我离开之前,我能不能吻你?或是你吻我一下......”
      阿德莉娜看起来很惊讶,不过还是答应了,于是伊芙琳俯下身子抱住了她,又和她接吻。

      加文上任前日,一位身着褐色长衣的骑士到了骑士营外。当日阿德莉娜并不在此处,而芬德利在屋内便看见了骑士的身影,连忙穿上大衣出去迎接他。
      伊芙琳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也披上了大衣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院子里的雪被扫掉了些,地上结了一层薄冰,伊芙琳和芬德利都走得很慢。褐衣骑士看起来也认识芬德利,也并不催促,边打量着伊芙琳,边摸了摸爱马的脖子,褐色毛皮的马吐出一口结成白雾的气。
      “阿德莉娜去巡逻了,”芬德利向骑士说道。
      骑士说,“没事,我也来看看你们。这位是新来的吗?”他拘谨地向伊芙琳行了个礼。伊芙琳不知该怎么回礼,只好微微点点头。
      “她是伊芙琳·阿芙拉。已经来了两年了吧?你有很久没过来啦,普雷斯顿。”芬德利介绍道。伊芙琳许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姓氏,竟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而褐衣骑士先她一步认出了她,“原来您就是阿芙拉,阿德莉娜的信中很多次提到您。您好,我是普雷斯顿·兰德尔,是皇帝的侍卫。”
      伊芙琳一愣,“啊,普雷斯顿·兰德尔......你好。”她犹豫着要不要用敬语的时候,招呼已经打完了。伊芙琳想起阿德莉娜确实与自己说过普雷斯顿。对于自己与王室的亲近关系,阿德莉娜从不否认。皇帝的侍卫?伊芙琳暗自发笑,皇帝与自己的侍卫结了婚,而侍卫本人却对这一层关系表现得非常谨慎。
      她知道虽然在坎特西亚同性之间是可以结婚的,但真正这么做的人却很少。不是因为同性的恋人比异性之间的恋人少,也并不是因为同性恋人之间就不渴望受到婚姻的束缚,而是因为这个群体所受到的歧视从未因为法律的前进就消失过。如皇帝奥斯瓦尔德与普雷斯顿虽已经成婚,大部分人们却始终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国家与国家的桥梁,而那些感情,他们对其视而不见。他们看着普雷斯顿,私底下对他说些龌龊的话,因为他们根本不认为两个男人之间会有感情,即使是有,也是建立在臣服关系之间——两个女人就更别说了,许多人甚至不认为女人有温顺服从以外的感情。
      不,怎么会不知道?最多就是不愿意知道。

      为了融化最后一场雪,天气冷得可怕。普雷斯顿也不急着上街去找阿德莉娜,提出现在骑士营中坐一会儿。他对这里看起来相当熟悉,但却一点也不摆出熟稔的样子来,只是坐在休息室的一角。
      他说,“我是受皇帝所托来的,他很担心教会的事情。罗德里格斯突然立下副官也让我们很惊讶,她之前一直都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是的,我们收到了她的信,但是她在信中并没有说得太清楚——她只是说如果她出了什么意外的话,需要由皇帝重新掌管她的骑士勋章。”
      伊芙琳感到诧异,“皇帝对这件事又是怎么看的?”
      “他是支持她的,就如往日一样。只是他认为,如果真的会发生什么事,阿德莉娜所推举出的副官或是她的心腹受到伤害的可能性更高。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他会授予阿德莉娜修改律法的权利。”
      “这是什么意思,要将教徒‘赶尽杀绝’?那阿德莉娜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伊芙琳苦笑道。普雷斯顿有些悲伤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阿德莉娜在信中提及她处于两难的境地......其实皇帝也明白,她是为了先皇帝留下的律法而频频触及底线。之所以一直放任她,也是因为皇帝与众位骑士长都不愿意承认先皇帝的改革已经失败。他们将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寄托在阿德莉娜身上。然而阿德莉娜自己才最清楚,完美的温室是不可能存在的,没有人有权利决定哪种草是野草,哪种花才配在温室里生长;而且花草太多了,温室却很小,总要有胜利者与失败者。阿德莉娜渴望的包容是不会存在的,她自己都难以包容自己——无辜的牺牲者只会不断增加,直到死亡降临到始作俑者头上。”
      普雷斯顿用一种本应如此的语气讲完,休息室的门就被推开了,阿德莉娜与即将上任的加文从门外走进来。伊芙琳看到阿德莉娜的腰间别着一枝花,它艰难地在冬日盛开过,现在有些枯萎了,不过仍然很美,想必现在就是它最美的时刻。
      阿德莉娜与普雷斯顿问候过,笑盈盈地将花从腰间拿出来。自那日之后,阿德莉娜与心腹们便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有提起过教会的威胁。只有加文是真的难以理解,他总在伊芙琳感到忧郁的时候缠着她为他弹琴。好在他听不懂,伊芙琳想。
      阿德莉娜将花递给伊芙琳,“给你,是从我父亲的温室里摘来的,希望你喜欢。”
      伊芙琳用手掌靠近那朵花的花瓣,不一会儿,花瓣上便渗出小水珠来。

      33
      安法地区的人们普遍没有什么时间观念。这是离得王城最远的城区,与邻国约尔克共享着边界。但是约尔克人很少跨过这条线,因为他们的神庇佑的范围也不跨过这条线,只有其他离得坎特西亚近些的小国的人和一些少数民族的商人会到这里来。安法的旅馆不分昼夜地接待着来往的人。
      法比欧也很想当一个不去计算时间的人,可惜他虽然在这个地方出生又成长,却没有从这里的土地里获得一丝营养。在他听说“找到了”之后向着城市里去的时候,他边看着遮盖主城的阴影边想着,已经下午了,如果路上没有什么意外,不出两个时辰,阿德莉娜就会到了。阿德莉娜本意是亲自来寻找那个人,不过既然现在他们已经提前找到了,就只好让阿德莉娜再原路返回了。
      不用那么急,或许应该留她一晚,不过这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想法。她要是想趁着夜色回去——安法人大多习惯了走夜路,这是他们不守时的代价——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法比欧从拥挤的人群中轻易地穿过,走到墨赛身边。安法人不喜欢他们的骑士团长,以及他那个褐色皮肤的副官。其实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商人们,但是毕竟很大一部分人得靠着商人们过活,而骑士团们又成天围着商人们打转。商人之间的纠纷最多。
      为了找到这个逃亡的圣教教徒,骑士们花了一番力气。法比欧一直看见教徒的嘴张张合合,走近了才发现他在念着祷词。
      其实若是他和他的同伙们不逃到这么远的地方,让各地的骑士们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或许还不至于被判死刑。毕竟他们那么多教徒加起来,只是吊死了一个人,从人数上来说就很难判他们死刑,就算吊死那个人的道理在法比欧听来毫无道理,就算被吊死的那个人是骑士长阿德莉娜的好友伊芙琳。阿德莉娜不会明目张胆地违反规则,因为她最初就是为了这些规则而成为骑士的。
      教徒迟迟不肯站起来。墨赛看了他一会儿,发觉他其实是因为害怕而站不起来了,于是和另一位骑士一人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教徒立刻连祷词也不念了,他尖叫起来,“不要碰我!你这个,你这个妓女!”
      围观着的人们立刻安静下来。法比欧发觉自己的副官还是那么安静,一言不发。她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显得有些累——碍于没有证据证明这教徒就在旅馆里躲着,她和一些骑士们一整天没有休息,等他一从旅馆里出来,就把他摁倒在地。
      据说,这位圣教教徒从旅馆里出来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安法人。那人已经叫骑士打发走了。
      教徒仍在辱骂这个骑士。他似乎从自己的骂声中获得了些力量,暂时忘记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不再需要骑士们的搀扶了。另一位骑士又掐了一把他的手,他就又跌倒在地上。
      墨赛不再插手这件事。法比欧觉得她好像是一头因为疲劳而无动于衷的牛,只是偶尔抬起尾巴赶走落在身上的苍蝇。

      在阿德莉娜来之前,骑士里负责审判的那些就做出决定,过几天要把这个教徒吊死。他们并不公开执行,之所以选择吊死而并非让他人头落地,是因为新来的行刑人从没有用刀杀过人。
      法比欧杀过人。就像他清楚地计算着时间那样,他也清晰地数着刀口卷起的刃。不过那也是在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自从埃塞林德登上王位,又很快地从那个位子上离开,已经过去十六年。而这十六年里,他只杀死过一个人,还不是用刀子杀的。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个骑士团长,新来的行刑人和他一样是个新兵,只不过那人从来没有真正地杀过人。行刑人的刀砍歪了,落在死刑犯的后脑勺上。死于难产的孕妇都不会发出那样的惨叫声。
      这把行刑人吓坏了。尽管她对刀法掌握地足够熟悉,却对于被赋予杀人的正当权利这件事没那么熟悉。法比欧在得到了当时的骑士团长艾格蒙特的允许后,用一根绳子勒死了那个死刑犯。脑浆流得他满手都是。
      在成为骑士团长后,他随身都带着刀,总会派上用场。他第一次见到墨赛是在约斯特家里。当他走进门里去的时候,发现约斯特已经自杀了,用一把装饰用的刀片把自己的脖子上戳得满是窟窿。屋子里唯一的活人是被一条锁链锁住手,绑在床头的浑身赤裸的女人。那就是墨赛,她差一点就要被饿死了。
      约斯特不是害怕这房间里的事情,那无论如何也不致死。他犯下的其他命案太多,是其他死人杀了他。
      他问墨赛,“你知不知道钥匙在哪儿?”
      墨赛答道:“在约斯特的肚子里。”
      于是他剖开了尸体的肚子,找到了一枚钥匙。只是那钥匙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墨赛手上的那把锁,最后只好将其砸开了。

      在他继任骑士长的时候,他见过一回埃塞林德。国王问他,是否知道自己被引荐的原因,他回答说,“说老实话,我并不知道。我过去犯下了一些罪,很年轻的时候就进过监狱,安法人都知道这件事——毕竟安法就这么大。可能是因为艾格蒙特不是安法人,所以他才会比其他人都要信任我。”
      埃塞林德很好奇,“你过去犯的是什么罪?”
      “我把邻居推进了河里,因为我发现他在□□他的妻子。可惜他再也没有爬上来。”

      阿德莉娜比他预计的时间晚到了一小会儿。他没有去迎接她,因为当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阿德莉娜已经找上门来了。
      “听说你们已经把他抓住了。”
      “是的。”法比欧看着这个年轻骑士的脸,发觉她的皮肤变得比以前要粗糙了。但是,和他们自己不同的是,她仍保持着和以前一样的脸。这可能是因为她到现在只用了一条命活着。不像他和墨赛,他们都已经死去过,更换了生命了。
      他向阿德莉娜提议,“你要去看看吗?这已经是这个团伙中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了。”
      阿德莉娜摇头,“不必了,我没有兴趣。判决按照裁判官的想法来,这也不归我管。哦......不过,对于他的罪行,他有说什么吗?”
      “他说这事并不是他先提议的,不过被吊死的人确实是罪有应得,起码她的上司应该为她的死负责——这是他的说法。他不认为自己应该为了这件事被判处死刑。”墨赛告诉她。至于其他的,阿德莉娜没问,她也就不说。
      阿德莉娜沉默了一会儿,“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如果真的有人愿意承认自己领了头,那么其他人或许真的就不用死了。”
      法比欧想,所以阿德莉娜才这么憎恨他们,无关她那位被吊死的同僚。她和那些人之间的恩怨早在他们认识之前就结下了。总的来说,出于一些目的让其他人为自己卖命,阿德莉娜和宗教其实在干一样的事情。不过就是阿德莉娜不屑于去编造一些有关“荣誉”与“尊严”的谎话。她自己就根本不在乎荣誉或者尊严什么的。
      埃塞林德就不在乎这些,她的恶习被她的骑士们继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提议阿德莉娜留一晚再走。阿德莉娜答应了,“让我睡在你们这里吧。否则明早就真的该轮到我被吊死了。”
      她是这么说的,法比欧觉得她没那么害怕这件事,最多就是觉得有点可惜。但是他还是答应了,给阿德莉娜安排了一个房间。
      准备了些小菜当作晚饭,法比欧去叫阿德莉娜,对方已经睡着了。这从没有真正休息过的、精力充沛的畜牲此刻也不过是陷入了一个疲劳的梦里。等到梦醒来之后,她的精力仍会支撑着她把唯一的那条命用完。

      34
      约尔克人尊敬他们的神明胜过尊敬一切,但在泽洛比亚看来,这种尊敬中含有太多恐惧。自神音传到她耳中的一刻起,人们突然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过去所作的一切,开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最亲近的人。约尔克人们的世界自那一刻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得不从得了急病去世的父亲手下继承庞大的约尔克王国的教皇德尚最初对于这位能够听见神音的祭司无比感激与敬重,但当他看见国家逐渐在神音的提示下变得繁荣,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他不该给予泽洛比亚如此高的地位。圣龙是为他而来的,神音也不过是借着泽洛比亚这个媒介,最终还是传达给他。约尔克是属于他的,连同这个国家信仰的神明的力量,以及那些丰功伟绩。但如今,泽洛比亚却几乎享有和他一样的尊重,他对此感到十分难以忍受。
      泽洛比亚太清楚教皇的想法,但她没有点明。她心中也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人们为了感激神明对他们的帮助,耗时十年在王城建造了全国最宏伟的圣堂。但是泽洛比亚却清楚,神音在最初的一年确实是频繁出现的,而她也确实是如实转达神的指引。但在一年过后,无论圣龙如何吐出牙齿,而牙齿又如何在火上被炙烤,神音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泽洛比亚只在一瞬间感到恐慌。下一刻,她脑中浮现出民众们渴望而胆怯的脸,还有教皇虎视眈眈的态度。她看了一眼圣龙墨绿色的眼睛,握紧焦黑的龙牙,将“神”的指示传达给教皇——当然,那其实是泽洛比亚的所思所想。
      神使的选择也全部出自于泽洛比亚之手。可若要问她具体的原因,她也很难回答。也许是因为她看出了他们不坚定的信仰,也看出他们反骨中滋生的舍身的勇气。她自身就是如此,但这种勇气也会被蒙蔽,或是被控制。她期望着自己能依靠这种勇气带领约尔克的人民渡过阴暗的河流,却在无数次回头看见人民猜忌的眼神后,不愿再看向他们。不知不觉,泽洛比亚已经将神音与她自己的声音混为一体。她自身也犹如神像上的神明一样,只愿意抬头看向空中。遮挡住天空的圣堂真的是为了神而建的吗?

      在她彻底地迷失前,泽洛比亚曾在圣堂中聆听一位青年的声音。那时她与新上任的神使正一同在这伟大的圣堂中参拜神像。年轻的神使与其他神使一样,他并不惧怕直视神像,反而是凝视着神像上神明讥笑着的脸,皱着眉在想些什么。
      泽洛比亚过去并不害怕看人们的脸,尽管那时人们脸上也多是丑恶的神情。人们为了自己污蔑一切的他人,也并不真的将神放在眼里。可就算是那个时候的人,也比现在的要好得多。现在的人们争先让自己成为艺术品,人人都渴望着自己能变得更接近神,街道成为了没有观众的美术馆,每一个雕像的眼睛都看着自己。
      霍齐亚走进圣堂时,圣堂里只有她与神使二人。他的手里抱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然而那书并不是圣典,而只是一本小说。
      泽洛比亚与伊曼纽对视一眼,从圣坛上缓缓走下。她是个高大的女人,霍齐亚在她靠近时不禁向后退了退。
      “你是来向神祈祷的吗?”泽洛比亚问他。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比她看起来的模样要温柔的多,霍齐亚嗯了一声,而后又说,“不是的,祭司。我听不见神的声音,不知道该如何相信它。”
      伊曼纽感到十分惊讶。在约尔克,只有大祭司泽洛比亚一人能听见神音是公开的事情,但正因为神音从一开始便超越了一个人的认知范畴——它是通晓一切的,正如泽洛比亚从未离开过约尔克,但神却知道约尔克以外的情景——人们难以不相信神的存在。
      两位神职人员并没有指责青年大胆的话。伊曼纽轻声对他说,“我也听不见神的声音。但是请不要担心,神是真正存在的,而且它正庇佑着相信它的人们。”
      “正因为如此,”霍齐亚露出焦急的神情,“不相信它的人就不会得到保护,是吗?”
      泽洛比亚过去听过许多向神祈求帮助的话语。人们并不怀疑神的存在,对于并不向他们伸出援手的神,他们在内心埋怨它,但又觉得它毕竟是为了约尔克的发展出了力,于是才忽略了太渺小的人们。他们到神殿里来,希望祭司与神使能够代他们向神祈愿,让神也能注意到他们。
      神从未回应过。如果有人真的得到了神的帮助,那全是祭司与神使的功劳。泽洛比亚觉得神明比人们想象的要更加无情,因为它曾命祭司去烧毁一座麻风病人为自己建起的村庄。在祭司没有听从这则命令之后,它便令圣龙再也无法吐出有声音的牙齿。泽洛比亚恐惧着与教皇相连的圣龙,可偶尔当她与它对视时,又觉得它不过是另一个被神所放弃的生灵,与麻风病人,与神使们,与其他人们,与她自己没有任何不同。
      泽洛比亚问霍齐亚,“你想要神如何保护你呢?”
      “也没什么其他的......我只想让神听到我说话的声音,我也想听见它的声音。”
      泽洛比亚也像伊曼纽一样露出惊讶的神情。她抬头看了看神像,低头对青年说道,“这可能有些困难,因为这个国家除我以外没有人能够听见神的声音。”
      青年低下了头,看着手中黑色封面的书。
      “但我能够听见你的声音,”祭司又说道,“你也能够听见我的声音。我既是神选中的代言者,你也可以将想对神说的话告诉我。”
      “那样就足够了,这正是我所期望的。”霍齐亚真的满意了似的对泽洛比亚笑道。泽洛比亚不确定对方说这话是否发自真心,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从这话中得到了慰藉。她伸出手,覆在青年的瘦弱的肩膀上,听他对自己缓缓讲起了自己从书中看到的故事。那是一本坎特西亚人所写的冒险小说,讲得是一个男人在已经灭亡了的国家的废墟之上与一条龙共同游行的故事。泽洛比亚想起圣龙,不免有些替它羡慕这本书中自由的龙。
      她如是对霍齐亚讲了。霍齐亚不确定地问道,“即使最后自由地迎来死亡,也算是自由吗?”
      她回答,“自由迎来死亡正是最大的自由。”
      神使伊曼纽也很喜爱这个故事,“这本小说只此一本吗?竟是坎特西亚人所写的......这个坎特西亚人叫什么名字?我想去拜访拜访他。”
      霍齐亚告诉他,写这本书的人叫里根·罗德里格斯。说完,他便向两位神职人员告别,离开了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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