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良打工人

　　陆羽眨眨眼，双手搭在书包肩带上，似笑非笑问：“凭什么？你们不信任自己的安全机制？”

　　Cici说：“我们内部出现了一些沟通上的问题。肉眼检查一下总放心一些。”她左手插进腋下，右手抬起来，食指一划，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向陆羽走过来，四只大手眼见着就要从四面八方摸上陆羽的书包。

　　人眼相当于一部几亿像素的照相机，可以感受最细微的外部色彩变化和明暗视觉，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用一段视频切换的监控画面。

　　“别碰我！”陆羽的肩膀厌恶地左右扭动，书包肩带从瘦肩上滑下来，手腕挂住书包朝Cici伸出去，“检查好记得还给我。”

　　看起来，无线电被征用这件事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
　　也难怪——
　　那个保安只要稍稍动一动他小小的灰色细胞，或者找他的上司问一问情况，就会知道自己被耍了。

　　如果陆羽有充裕的时间，她可以使自己置身于麻烦外，窝在自己舒适凉快的小窝，不露痕迹地把星火公司的所有秘密都摸个门清，她可以把蓝血这些人慢慢虐死，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有足够的时间去耗。

　　有些事你想一想，就能想到应对策略。
　　比如，陆羽签订打工合同后，第一时间联系了陈弦。他事先踩点星火公司，摸清建筑内部构造和安检措施。他做了她的技术和战术后盾。

　　有些事你等一等，就能等来柳暗花明。
　　比如，陆羽查看监控时熬的那几分钟，每一秒都焦灼不安，她能做的不过是说服自己坚持到下一秒。

　　但有些事你再想，再等，就是找不出解决办法。
　　比如，陆羽没有想到怎么把自己从这个困局里摘出来。如小鸡仔蜷缩在薄蛋壳里，毛毛虫困在自己织成的茧里。总有小鸡没有气力啄开蛋壳，总有毛毛虫无法把血充盈翅膀。一些事情，就是没有解决办法。

　　但偏偏就是这些事不得不这么做，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Cici接过书包，拉开拉链，抽出一本本厚的杂志架在腋下，然后，军绿色的书包像新鲜蚕豆被挤出豆荚一样干瘪——反扣过来，什么违禁物都没倒出来。

　　陆羽企鹅设置的倒计时是系统自我毁灭程序，就算被搜出来，对方也不可能从机器得到任何信息。她擅作主张把小谢的笔记本给清理了，可怜的小家伙被塞进了厕所隔间的马桶水箱里，正泡着舒服的凉水澡。

　　如果——
　　Cici足够聪明，她就会想到去翻一翻厕所。但她只是把杂志重新装进书包，还给陆羽，朝两个保安点了点头，抬起手臂，皱眉说：“陆女士，别让其他玩家再等你十分钟。”

　　陆羽背好书包，把马尾从背后抽出来，左右摇一下头，振奋精神，跟着Cici走进会议室。

　　椭圆形会议桌只剩下靠近门的一个位置。陆羽走过其他玩家的椅背后面，所有玩家就像注视飞过夜空的UFO一样缓缓转动脖子盯着她。

　　陆羽走到会议桌另一头正对门口的位子，双手抓在书包背带上，对着一个红毛的男孩子笑道：“劳驾，我想坐在这里。”

　　男孩子像刺猬背扎手的火红的后脑勺转过来，“你说算老几，我先来的。”

　　陆羽抬起脚，球鞋底踩在“红毛”的椅子边缘，狠狠一踩，椅子下面的轱辘转起来，把人推到一边，她转过来，正视玻璃大门，“没位子我就站着吧。”

　　“红毛”一拳砸在玻璃桌子上，站起来，从陆羽身前晃一下，眼睛狠狠瞪着她，很随便地踹了踹旁边的椅子，旁边一个秀气的女孩子什么也没说站起来，然后一排人像波浪前一样动起来，纷纷向旁边挪了个位子。

　　陆羽向大家道谢，坐在了整场的C位。

　　Cici低头扫一眼手机的夹板，抬头，对站在门口的一个大约五尺四寸，鸡蛋形状的脑袋上挂着两撇浓密的八字胡，胖滚滚却又把自己收拾得得体干净的外国中年男子说：“麦经理，人到齐了，开始吧。”说完，她转身，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但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会议室是玻璃搭成的啊！

　　麦经理的头歪向一边，一手抓黑色礼帽放在肚子前面，一手持金属拐杖，操着浓重的法语腔英文开始吧啦吧啦介绍星火游戏。

　　麦经理一边说话，一边走来走去。

　　陆羽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但她注意到这个可爱的外国老头头顶有一条轨道，一盏精致的灯洒下三角柱形状的灯光，正好对准麦经理半秃了的光洁脑袋。麦经理像是一只高亮的电灯泡，走到哪里，那盏灯就在轨道里滑到哪里，但走来走去，麦经理又亮又尖的皮鞋就是不会超过轨道的范围。

　　陆羽把目光对准了会议室的外面。

　　Cici开始在麦经理的吩咐下播放星火游戏的宣传片。

　　陆羽依旧注视着外面的办公室，目光一寸寸搜索着她要找的人。

　　玻璃墙一半变成牛奶一样的乳白色，星火游戏各种稀奇古怪的比赛画面在上面被投影出来。所有玩家都被吸引住了目光，大家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的兴奋，会议室里连人喘息的声音都听不到。

　　陆羽正在为少了一半的观察视野而不悦地皱眉。刚才的某一秒，她好像捕捉到了小谢的身影，但小混蛋动作很快，下一秒就钻入那片乳白色的投影空间里。

　　Cici抬起手臂，手里的遥控器对准投影仪点了一下，画面静止。

　　“陆女士！陆女士！”Cici高声呼喊。

　　陆羽回过神，瞥了一眼屏幕，愣住。

　　麦经理放下礼帽，手指搭在秃出的肚子上愉悦地拨弄着，“我亲爱的小朋友，要专心听讲啊。”

　　红毛嚷嚷：“喂，该死的法国佬，继续啊！”

　　麦经理吹胡子瞪眼，“我是比利时人。”

　　Cici微笑道：“公司为了激励各位新员工，对这近半年来的预备试玩员表现进行了排名。现在画面上的正是本公司力推的新人王。”

　　陆羽眯眼盯着投屏上定格两个画面——左边是她以猫女形象蹲在小谢身边的举枪的画面，右边是在迪迪尼极速光轮上把手放在小谢脑袋后面对着镜头捕捉器比耶的照片。

　　“陆女士，恭喜你，我们会为你减免一个月的服役期。”Cici笑道。

　　搞什么？
　　这是直接把她卖了啊？

　　Cici目光炯炯盯着陆羽，按下遥控器，继续播放宣传片。

　　底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就是那个被违规招进来玩家？”
　　“我看过她的直播。超强的。”
　　“……”
　　有人直接当面提出来：“那个钢琴师你们怎么还没公布处理结果。怎么，只处理掮客和钢琴师，不处理违规玩家？”

　　Cici置之一笑，淡定回答：“本公司在行业内能保持良好的名誉，靠的是讲规矩，无道德。规矩是有特定适用范围的，只针对公司正式员工。陆女士当时还不算我司的员工。没有一个公司会拒绝一个天才。如果玩家足够优秀，公司可以忽略那些细微的瑕疵。陆女士加入游戏的方式确实特殊，但我们分析了她游戏的相关数据，并没有存在任何违规操作。陆女士的确是靠实力被我们招揽进公司的。”

　　扯淡——
　　陆羽心想，我看你们就是憋着坏！

　　所有玩家继续观看宣传片。
　　陆羽依旧在寻找小谢的踪迹，她的衣角被旁边的红毛扯了扯。

　　“姐，加个联系方式吧。”
　　“……”
　　“姐，我是那场的马里奥。”
　　“滚！”

　　小谢啊小谢——
　　你真是个令人费神的崽。

　　宣传片结束，麦经理又开口：“现在由我来简述一下入职本公司以后，各位玩家需要履行的职责。首先，你们会以皮下注射的方式植入一块芯片，”麦经理抬起手，摸向自己后颈，“就是在这个地方。”

　　“这块芯片会激活你全身的血管和神经，让你享受星火游戏最震撼的五觉体验。玩家们喜欢俗称它为皮肤衣。拥有这块芯片，玩家可以感受微风拂面抚弄脸上绒毛的微痒，可以嗅到子弹射出枪膛喷出来的烟火味，也会因为一粒雪珠落在脖子上而轻轻发出微颤。”

　　麦经理沉浸于自己优美的措辞，玩家们则开始分神。

　　麦经理话锋一转， “据公司调查显示，皮肤衣可以提高玩家20%的敏捷度和37%的武器命中率。”

　　玩家们口中一阵唏嘘，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

　　麦经理竖起一根手指，说：“友情提示，皮肤衣也会带来真实的痛感，公司设置了生命临界阈值，如果你感觉痛得要死了，不要怀疑，这代表可能你真的要死了，请适时终止游戏，否则，芯片会损坏你的神经系统，造成医学意义上的脑死亡。”

　　玩家开始喝倒彩。

　　麦经理说：“每个员工每月必须参加四场游戏。公司每个月会根据上传的战绩、身体信息对各位进行综合评估，被评定为合格的玩家才能继续享受公司为你提供的薪资。奉劝各位，全力以赴，被评定为不合格的员工所受的处罚可是很严重的哦。因此，植入芯片后，公司还会对各位的血液、声音、心率进行标准值录入。”

　　Cici突然歪头，手指放在耳机上，开门，她不悦地嘟囔：“厕所马桶坏了？白痴，你报告这个干什么？”

　　陆羽手指抓紧桌沿，她看到会议室外面的人群开始慌乱起来，他们停下手中的工作，三五聚成群，身着统一制服的保安在其间穿插蹦跑，像是在追捕什么人。

　　咚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玻璃噼里啪啦碎裂和发动机的轰鸣声。

　　Cici一下子扑到桌子上，按下了一个绿色的按钮，四周的玻璃墙壁瞬间变成暗色，与此同时，屋顶的数盏灯光“嗙嗙嗙”亮起来，刺得人纷纷眯起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羽觉得麦经理的身体颜色淡了那么一些。

　　会议室被隔绝起来，成了一个密室孤岛。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陆羽的心像有小猫爪子挠。
　　红毛还在骚扰她，她一脚把红毛的椅子踹得远远的。

　　Cici的双手举起来，“大家安静，公司现在发生的事与各位无关。我们会很快恢复公司秩序。”

　　一个保安没有敲门就开门进来，被Cici用眼睛狠狠瞪了一眼。保安伏在Cici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Cici挑起一边细眉，回望了保安一眼，露出惊讶的神色。

　　会议室门半掩着，保安的半个身子挡在不宽的缝隙中间。陆羽从缝里瞥到一只倒下来的黑色轮胎，黑得发亮的钢筋铁骨在飞速旋转。

　　轰隆隆——
　　轰隆隆——

　　山林间的黑色幼兽在吞吐机油，发出被围捕在猎网中高亢而蔑视的对敌人的嘶吼。

　　Cici朝众人示意：“抱歉，我出去处理一下。麦经理会引导你们接下来的入职手续。”

　　门被小心翼翼地关上，“啪”一声响了一下。

　　麦经理脸上挂着笑问：“好啦，各位亲爱的朋友对我刚才说的还有什么疑问吗？”

　　陆羽举起手来，“我有个问题。”

　　麦经理问：“Mademoiselle（小姐），请说。”

　　陆羽站起来，拿起桌子上一只沉重的玻璃烟灰缸，微转过身，左脚抬起来，双臂平行上举，以一个棒球投球手的利落投球方式将玻璃烟灰缸向麦经理的身体砸过去。

　　玩家们一阵惊呼。

　　然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玻璃钢从麦经理的身体中间穿过去。他的身体晃动一下，“Mademoiselle……Mademoiselle……”像是机器故障了一般向外蹦着法文。

　　轨道上的灯熄灭了，麦经理也消失不见，接着，会议室所有的灯都闪了一下，会议室陷入几秒的沉寂，玩家们的惊呼最终被黑暗所吞没。

　　“我国《合同法》第一百零八条规定，甲乙双方都有明确对方真实身份的权利和义务。想要我们这些猪头三流血流汗又卖命，至少要派个能喘气的来和我们谈吧！”

　　陆羽气喘吁吁的声音回响在黑暗中，准备快步离开会议室。

　　有人已经先于她一步拼命冲向门，手转动把手的声音“啪哒啪哒”响起来。

　　“操，被锁起来了。”

　　陆羽低吼一声：“没男的在场吗？撞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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