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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
皇后的梓宫停灵在奉先殿,哀乐诵经声日夜不息,香火与纸钱燃烧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宫廷,仿佛一层无形的、悲怆的薄纱,笼罩着每一个人。
皇上已经将有孕的容贵人晋为容嫔
我依旧每日按制前去哭临、跪经,混在一众缟素的身影中,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其他妃嫔一样,只是沉浸在国母崩逝的巨大悲伤里。
然而,我的内心却像绷紧的弓弦。
皇帝的告诫言犹在耳,他需要稳定,不需要真相。每一次冯贵妃那看似悲恸却难掩掌控一切的眼神扫过众人,每一次容嫔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流露出若有似无的得意,都像针一样刺着我,提醒我这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汹涌。
别冬暗中活动了几日,带回的消息却令人沮丧。
郑太医与其他几位负责皇后后期诊治的太医一同被严密看管在太医署西南角的一处僻静院落,由内廷司派出的太监日夜看守,严禁任何人探视,饮食药物皆由特定之人送入,形同软禁。
显然,在宫中对皇后薨逝的最终审查结论出来之前,他们无法与外界传递任何消息。
“娘娘,看守极严,银子都送不进去。而且……”别冬面露难色,“而且听说,冯贵妃那边的人也格外关注那边,德禄公公就去‘探望’过两次,虽被规矩挡在了外面,但……”
我心下了然。冯贵妃也在盯着。她是怕郑太医说出什么,还是想确保他什么也说不出?这种“关注”本身,就透着蹊跷。
直接接触郑太医的路暂时走不通。我摩挲着袖中那块刻着“嫣”字的玉佩,思绪纷乱。
姐姐让我去找郑太医,必定是认为他可信,且他可能知道些什么。但现在见不到人,我该如何是好?
“别冬,”我压低声音,“郑太医家人何在?可有办法递消息出去?”
别冬摇头:“郑太医是京城人士,家眷就在城内。但此刻风口浪尖,盯着太医署的眼睛不知有多少,贸然接触其家眷,只怕立刻就会被打上串供的嫌疑,反而害了他全家。”
此路亦不通。我感到一阵无力,在这深宫之中,我无宠无子,家世不显,想要做点什么,竟是如此艰难,处处掣肘。
转机发生在一次哭临后的休息间隙。众妃嫔可在偏殿稍作歇息,用些茶点。
我因心口窒闷,带着别冬走到殿外廊下透口气。却见两个小太监正抬着一筐焚烧过的纸钱灰烬准备处理,一边走一边低声抱怨。
“……真是累死人了,没日没夜的烧,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少抱怨两句,仔细被人听去。赶紧抬去后园倒了,贵妃娘娘吩咐了,这些灰烬也要处理干净,不能冲撞了皇后娘娘的英灵。”
我心中一动,目光落在那筐灰烬上。皇后病重期间的药方、脉案记录,若需处理,是否会一并焚烧?虽希望渺茫,但……
我给别冬使了个眼色。别冬会意,悄步跟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别冬回来,脸色有些发白,悄悄塞给我一小片未燃尽的纸张边缘,上面隐约可见墨迹
“奴婢趁他们不注意,在倒灰的地方快速翻捡了一下,大多烧透了,只找到这一小片……像是在一堆药方残片里。”
我接过那焦黑的纸片,指尖微微颤抖。走到僻静处,仔细辨认。纸片太小,只有零星几个字
“……叁钱……忌……木……”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被火燎过的红色印记,似是药铺或太医署的钤印,但无法辨认。
“叁钱”可能是药量,“忌”是禁忌,但“木”是什么?木香?木通?还是其他带“木”字的药材?这信息太少,根本无从判断。
然而,那红色的印记却让我莫名在意。皇后的药方,需要盖特殊的印吗?
丧仪仍在继续,但我已无法全然沉浸于悲伤。那片焦黑的纸片像一粒火种,在我心中灼烧,驱使我以另一种目光重新审视周遭。
我开始格外留意太医院和内廷司负责丧仪杂物处理的人。终于,让我发现一个年轻的小太监,他负责每日清理奉先殿偏殿里太医们暂歇处换下的茶水、以及一些废弃的纸张。他看起来年纪小,眉眼间还带着些未褪尽的稚气和惶恐,不像是个油滑的。
这日,见他独自端着茶渣出来,我示意别冬上前。别冬假装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茶壶摔在地上,污渍溅了小太监一身。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别冬连忙道歉,拿出帕子替他擦拭,又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小公公莫怪,是我没看路,这点银子拿去洗洗衣裳。”
小太监吓了一跳,见别冬态度诚恳,又有银子拿,脸上的惊慌褪去些,连声道:“不敢不敢,姑姑客气了。”
我缓步走过去,温和地道:“是本宫的宫女莽撞了。小公公是在奉先殿当差?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
见到妃位服饰,小太监更是紧张,跪下回话:“回贤妃娘娘,奴才是在奉先殿帮忙打理杂役的。”
“起来说话吧。”我语气依旧温和
“如今是非常时期,皇后娘娘崩逝,大家心里都难过,做事也更需谨慎。像这些太医们写废的脉案杂纸,焚烧处理时更要留心,需得彻底净尽,方显对娘娘的敬重,也免得……留下什么话柄,徒惹是非。”
我故意将话说得模糊而意有所指。
小太监不疑有他,只当我是例行训诫,忙道:“娘娘放心,奴才们不敢怠慢。凡是太医署那边送来要处理的废纸,都是单独收着,由内廷司派专人盯着焚烧的,烧得干干净净,一片纸角都不会留。”
单独收着?专人盯着焚烧?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绝非寻常处理废纸的程序!看来,有人和我一样,在意那些“废纸”,并且试图确保它们彻底消失。
“哦?如此谨慎便好。”我面上不动声色,“也是应该的,皇后娘娘的病情……唉,总免不了有些人爱嚼舌根。谨慎些,于太医们,于内廷司,都是好事。”
小太监附和道:“娘娘说的是。其实……其实之前也没这么严,就是娘娘崩逝那日后才……”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多嘴,猛地刹住话头,脸色又白了。
“本宫只是随口一问,你做得很好,下去吧。”我没有再追问,以免吓到他。
小太监如蒙大赦,磕了个头,赶紧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退下了。
信息已经足够。皇后的脉案和药方记录被特殊处理,是在她崩逝之后才开始的。这分明是欲盖弥彰!有人害怕从这些记录中查出什么!
会是冯贵妃吗?她主持丧仪,有权对宫内事务做出此类安排。德禄的出现、对太医署的“关注”、还有这特殊的处理方式……线索似乎隐隐指向她。
但……容嫔呢?她看似只是恃宠而骄,但皇后崩逝,后宫无主,有子的妃嫔便有了更大的指望。她会不会也暗中做了什么?还有皇帝……他真的全然不知情吗?他的告诫,仅仅是为了稳定,还是……也是一种掩饰?
思绪纷乱如麻。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中,能感受到网的收紧和暗处的波动,却看不清执网之人是谁。
又过了两日,皇后的梓宫即将移往陵寝的前夜,宫中举行最后一场大祭,所有人都跪在殿内,哀声震天。我跪在靠后的位置,目光低垂,却用余光瞥见冯贵妃身边的女官悄悄退出了大殿。鬼使神差地,我趁着众人俯身叩拜的混乱之际,对别冬极轻地吩咐了一句:“跟上去,小心别被发现。”
别冬悄然退下。
大祭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结束时,我双腿麻木,几乎无法站起。在宫女的搀扶下回到永寿宫,内心却焦灼万分。
许久,别冬才回来,气息微喘,眼中带着一丝惊疑。
“娘娘,”她压低声音,急急道,“奴婢跟着那女官,她并未去更衣或歇息,而是绕到了奉先殿后的一处小值房。奴婢不敢靠太近,只在远处守着。约莫一炷香后,您猜谁从里面出来了?”
“谁?” “是……是容嫔身边那个叫翠儿的贴身宫女!”
容嫔的人?冯贵妃的心腹女官,私下会见常嫔的贴身宫女?在这国丧大祭的敏感时刻?她们何时有了这样的交集?
我愣住了。冯贵妃与容嫔?她们二人素来不和,一个仗着家世权势,一个仗着皇子恩宠,明争暗斗从未停歇,怎么会……
是了!我猛地惊醒。正因为她们素来不和,若她们私下有所勾结,才更不易引人怀疑!如果皇后的死并非一人所为,而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让我不寒而栗。
冯贵妃与容嫔可能的勾结,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之前的思路。我一直将她们视为各自的对手,却从未想过她们或许会为了共同的利益暂时联手。
共同的利益?是什么?
皇后之位空悬。冯贵妃家世显赫,位同副后,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但容嫔,育有皇子,她需要一个靠山,如今皇后倒台,贵妃就是最大的靠山,可她未必不能来找我
冯贵妃想要后位,这是明摆着的。那容嫔呢?她想要什么?确保皇子的地位?换取冯贵妃对她腹中孩儿的承诺?或是……皇后曾做过什么,损害了她的利益,让她怀恨在心?
姐姐性情宽厚,会做什么事让容嫔恨到要下毒手?我百思不得其解。
但那条女官与宫女的私下会面,绝非偶然。在这严防死守、众目睽睽的丧期,她们冒此风险见面,必定有极其重要且不可告人之事。
我必须想办法验证这个猜测。
“别冬,”我沉吟片刻,“你想办法,让咱们的人——要绝对可靠,嘴严的——悄悄散一点风声出去,就说……就说郑太医似乎私下留了什么东西,可能是关于皇后娘娘病情的紧要记录,藏得隐秘,连内廷司搜查的人都没找到。”
“娘娘,这是为何?”别冬不解,“这不是把郑太医往火坑里推吗?”
“就是要打草惊蛇。”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如果她们心里有鬼,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有所行动。要么急于找到所谓‘证据’销毁,要么……对郑太医下手。无论哪种,我们都能看出端倪,甚至抓到尾巴。”
这是一步险棋。可能会将郑太医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但眼下敌暗我明,我如同盲人摸象,必须抛出诱饵,才能引蛇出洞。
别冬明白了我的意图,虽担忧,还是领命而去:“奴婢这就去办,一定做得不着痕迹。”
消息放出去的第二日,奉先殿的守卫似乎更加森严了。而太医署看管郑太医等人的院落,更是增加了两名守卫。气氛明显变得不同。
下午,别冬匆匆回来,脸色发白:“娘娘,不好了!太医署那边传出消息,说郑太医……郑太医昨夜突发急症,上吐下泻,险些没了!幸亏同被看管的王太医精通急救,才勉强抢回一条命,但人现在还虚弱得起不来床!”
我的心瞬间揪紧!她们下手了!果然下手了!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灭口!
“突发急症?”我声音发冷,“查得出原因吗?”
“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但送进去的饮食都是统一查验的,怎会偏偏就他一人出事?”别冬急道,“娘娘,她们这是要他的命啊!这次没得手,恐怕还会有下次!”
我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愤怒和后怕席卷了我。我低估了对方的狠毒和效率!郑太医若真因此死了,我难辞其咎!
“我们的人能看到郑太医的情况吗?能递话进去吗?”
“不能,守卫太严了。而且经过此事,恐怕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了。”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郑太医危在旦夕,而我连保护他都做不到。妲嫣留下的唯一线索,可能就要断在这里。
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我淹没。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依旧一片素缟的宫廷,只觉得这重重殿宇,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不仅要埋葬人的身体,还要埋葬所有的真相和希望。
就在我几乎绝望之际,一个小宫女在殿外探头探脑。别冬出去片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揉皱的纸团。
“娘娘,是负责洒扫奉先殿后院的那个小太监,就是之前撞到的那个,他偷偷塞过来的,说是在倒郑太医院落附近的垃圾时发现的,觉得蹊跷,想起娘娘上次问起纸张的事,就冒险藏了送来。”
我猛地接过纸团,急切地展开。
纸上字迹潦草,仿佛是在极度匆忙或虚弱的情况下写就,墨迹甚至有些晕开,但依稀可辨:
“娘娘钧鉴:臣万死。皇后脉象非衰极之症,乃中恶之象,似损心脉。最后一方有异,叁钱赤木香或为祸首,然此物非臣所开!钤印亦非太医院正印,似…似私刻!臣查证不及,骤遭禁锢。若有不测,求娘娘明察!郑……”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后面似乎还有字,但被污渍染透,无法辨认。
赤木香! 叁钱! 非其所开! 私刻钤印!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猛地拼接在了一起!
皇后的死,果然不是自然病逝!是有人在她的药方里动了手脚,加入了过量或本不该存在的赤木香(此药需慎用,过量或不对症则损心脉),并且伪造了太医的钤印,瞒天过海!
郑太医察觉了异常,却还没来得及查证,就被迅速禁锢起来。而他写这纸条时,恐怕已经预感到了危险!
赤木香……私刻钤印……这绝非一个后宫妃嫔能轻易办到的。需要精通药性,需要能接触到药方和钤印流程,甚至需要在太医署或药藏局有内应。
冯贵妃?容嫔?还是她们联手?
我的后背泛起一层冷汗。这阴谋,比我想象的更加周密和可怕。
“别冬,”我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沙哑,“立刻去查!赤木香虽不常见,但太医院和药藏局必有入库记录和用量记载!还有,私刻钤印绝非易事,宫内必有能工巧匠,或与宫外有所勾连……重点查冯贵妃和常嫔(容贵人)宫中,近日可有异常支出,或与哪些太医、药官、工匠有过接触!”
“是!”别冬也知事关重大,神情肃穆,立刻转身去安排。
我紧紧握着那张救命的纸条,仿佛握着滚烫的炭火。
妲嫣,别怕。我已经摸到了毒蛇的鳞片。
无论这幕后之人是谁,权势多大,我绝不会放手。
这深宫的血债,必须用血来偿。
郑太医那封血泪交织的密信,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照亮了笼罩在皇后死因之上的重重迷雾。
赤木香,叁钱,私刻钤印……每一个词都带着剧毒的寒意,直指这场“病逝”背后精心策划的阴谋。
“非衰极之症,乃中恶之象,似损心脉。” 妲嫣并非油尽灯枯,她是被人以阴毒手段,硬生生损了心脉而亡!
愤怒如同岩浆,在我胸腔内翻滚灼烧,几乎要冲破那层名为“贤妃”的冷静躯壳。但我死死咬住了牙关,将一切翻腾的情绪狠狠压下。此刻,我不能乱,更不能倒。姐姐的冤屈,郑太医的安危,都系于此。
别冬领命而去,动用一切可能隐秘的渠道调查赤木香与私刻钤印之事。我则独自坐在窗边,窗外依旧是惨白的丧仪景象,但在我眼中,已全然不同。每一道白幡都像是招魂的幌子,每一个低头走过的宫人都可能藏着鬼蜮的心思。
冯贵妃?容嫔?还是她们联手?亦或还有更深藏不露的黑手?
赤木香并非宫禁之物,但用量需严格记录。私刻太医署钤印更是大罪,需要胆量、门路和巧匠。这两件事,单凭一个深宫妃嫔,确实难以办得如此干净利落,必定有内外勾结。
我首先想到的是容嫔,她父兄在朝中任职,虽非显赫,但经营多年,或许有些不起眼的人脉能接触到药材或工匠。而且她有孕在身,若皇后崩逝,她凭借皇子,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野心,足以驱使人行险。
但冯贵妃的嫌疑更大。她家族势大,在军中、朝中乃至内廷都盘根错节,安排这些事情对她而言,或许更容易。
她觊觎后位已久,姐姐是她最大的障碍。且她的掌事太监德禄出现在椒房殿附近,她的女官私下会见常嫔的宫女,这一切都透着不寻常。
然而,若真是冯贵妃所为,她为何要与容嫔的人私下接触?是分摊风险?是利益交换?还是……常嫔也抓住了冯贵妃的什么把柄,或是参与了其中一环?
等待别冬回报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次殿外的脚步声都让我的心跳漏跳一拍,既盼是别冬带回消息,又怕听到更坏的结果。
皇后的梓宫明日便要移出宫了。一旦灵柩离宫,所有的关注点便会逐渐转移,再想调查,难上加难。时间,紧迫得让人窒息。
傍晚时分,别冬终于回来了。她脸色疲惫,却带着一丝亢奋,屏退左右后,急步到我身前,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有眉目了!”
我猛地坐直身体:“快说!”
“赤木香方面,药藏局的记录显示,近三个月内,只有太医院因治疗一位老亲王的痹症,申请调取过二钱赤木香,已全部入药,有脉案和药方对应,并无异常。但是
别冬话锋一转,“奴婢买通了一个在药藏局库房当差多年的老吏,他私下说,约莫一个半月前,曾有一批新到的药材入库登记时,他隐约闻到过淡淡的赤木香气味,但验收清单上并无此物。当时他只当是其他药材串了味,未曾深究。”
一个半月前!那正是姐姐病情开始加重、太医频繁用药的时候!
“可能夹带私运入库?”我追问。
“极有可能!药藏局每日进出药材繁多,若有人买通验收官吏,将少量禁药或管控药材混在大宗药材中夹带入库,并非难事。只是赤木香气味特殊,才被那老吏留意到。”
“能查到是谁经手那批药材的验收吗?”
“奴婢问了,那老吏说时间稍久,记不甚清,只恍惚记得当时负责验收的似乎是个新调去没多久的副使,姓……好像姓钱。但就在皇后娘娘崩逝后第二天,那个钱副使就告了病假,再没去过药藏局!”
姓钱的副使?告病假?这分明是心虚潜逃!
“可知他家住何处?”
“已经派人去查了,但恐怕……希望不大。”别冬面色凝重,“对方手脚干净利落,恐怕人早已不在京城。”
一条线索似乎断了,但又印证了我们的方向没错。赤木香来路不正。
“钤印呢?”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问。
“私刻官印是重罪,尤其太医署钤印,关乎皇室用药安全,规制严谨,民间工匠绝不敢轻易仿造。奴婢派人暗中查访了京城几家最有名的暗刻铺子,都摇头说不敢接这等杀头的买卖。但是”
别冬眼中闪过一丝光,“有一个老工匠酒后失言,说约莫两月前,曾有个遮遮掩掩的宫人打扮的,拿着个模糊的拓印样子来问过价,要求极高,非要仿得以假乱真不可。他当时怕惹祸上身,一口回绝了,但依稀记得那宫人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桂花头油香气。”
桂花头油!
我瞳孔骤缩!冯贵妃最爱桂花!她宫中遍植桂树,她用的头油、香膏皆是桂花研制,整个皇宫,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痴迷桂花香气!就连她长乐宫的那棵桂花树,也是皇帝登基后为她所植!
难道真是她?!
桂花头油的线索,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最可怕的那个猜测之门。
冯贵妃。
竟然真的是她!
那股被她视为恩宠象征、独一无二的桂花香气,此刻却成了指向她罪行的铁证之一!
我的心沉了下去,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尽管早有怀疑,但当证据真的指向她时,我还是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和恐惧。她竟敢!她竟真的敢谋害中宫皇后!
“娘娘,”别冬的声音带着颤音,显然也想到了同一处,“若真是贵妃……她、她权势滔天,我们……”
我抬手止住她的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光是桂花头油的气息,并不能作为铁证。那个老工匠并未接下生意,也无法指认具体宫人。冯贵妃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我们诬陷。
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那个私刻的钤印本身,或者那个携带拓印样子的宫人。
“那个告病假的钱副使,和这个携带拓印样子的宫人,是关键。”我沉吟道,“必须找到他们其中一个。”
“可是娘娘,钱副使恐怕早已灭口或远遁。那个宫人……茫茫人海,更是难寻。”
“未必。”我目光锐利起来,“既然涉及私刻钤印,对方必然要求极高,寻常工匠不敢接,他们最终找了谁?京城之内,除了明面上的工匠,必然还有更隐秘的、专做此种阴私勾当的人。继续查!不惜重金,从那些地痞流氓、三教九流口中挖消息!重点是,大约两月前,有没有人接过大内的私刻生意,或者,有没有陌生的、出手阔绰的宫人模样的人在相关地方出现过!”
“是!”别冬应下,但面露难色,“只是这等查访,需得借助宫外力量,我们的人手和银钱……”
我毫不犹豫地褪下手腕上最后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又打开妆奁,取出所有金银锞子和几张银票:“全部拿去。告诉我父亲旧部的那位管家,动用一切可靠的关系,务必查出线索!”这是我入宫时,母亲偷偷塞给我以备不时之需的最后一点依仗,如今,为了姐姐,我必须赌上一切。
别冬接过,重重磕了个头,转身快步离去。
殿内再次恢复死寂。我独自坐在昏黄的灯下,感觉自己是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下一步可能就是粉身碎骨。对手是宠冠后宫、家世显赫的贵妃,而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贤妃。
皇帝……若我拿到证据,他会信吗?他会为了一个死去的皇后,去动摇前朝后宫的平衡,去惩治冯家吗?想起他之前的告诫,我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或许,我最终等来的不是公道,而是另一杯毒酒,或是一条白绫。
“姐姐,”我抚摸着那块冰冷的玉佩,喃喃自语,“若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为你讨回这份公道。”
一夜无眠。
第二天,是皇后梓宫移陵的日子。仪仗浩大,哀乐凄惶,满宫妃嫔、皇子公主、王公大臣皆跪送灵柩。
我跪在风中,看着那巨大的、华丽的棺椁被缓缓抬出宫门,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
冯贵妃作为丧仪主持,一身重孝,哭得哀切无比,几乎晕厥过去,被宫人连连搀扶。皇帝亲自扶灵,背影萧索悲痛。容嫔也哭得梨花带雨,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肚子。
每一个人都演技精湛,仿佛昨日的阴谋与杀戮从未发生。
我低下头,掩去眼底冰冷的恨意。
仪式结束后回到永寿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更是心力交瘁。
傍晚时分,别冬终于回来了。她几乎是跌进殿内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中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娘娘……查、查到了!”她气喘吁吁,接过我递上的水一饮而尽。
“慢慢说!”
“城外……城南的暗娼馆里,藏着一个叫‘刘鬼’的刻碑匠人,手艺极高,也接些见不得光的私活。大约一个多月前,他忽然阔绰起来,闭门谢客。我们的人费了好大劲才撬开他相好的嘴,说刘鬼接了个大单子,雕了个小印,赚的钱够他逍遥一辈子了。但就在五六天前,刘鬼突然暴毙在家中,官府说是饮酒过量……可他根本从不饮酒!”
刘鬼!暴毙!
又一条人命!
“那个相好的,可曾见过找他刻印的人?”
“见了一次!她说是个蒙着面纱的女人,穿着普通民妇的衣裳,但说话拿捏的腔调、那双手,一看就不是普通村妇,倒像是……像是宫里出来的嬷嬷!而且,”别冬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那相好的说,那女人不小心掉了一块腰牌,她偷偷捡了藏起来,以为是金的,后来发现是铜的,上面好像刻着……刻着……”
“刻着什么?”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刻着……‘常熙宫’三个字!”
常熙宫?!
那是常嫔的居所!
怎么会是常熙宫的人?!
我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了茶几上,茶杯倾倒,碎裂在地。
不是冯贵妃?不是容嫔?是常嫔?!
她不是疯了吗?
是她派人去私刻了钤印?!
那赤木香呢?也是她安排的?她如何有能力将手伸进药藏局?那个身上有桂花头油气息的宫人又是怎么回事?
混乱!我的思绪陷入一片巨大的混乱!
冯贵妃的桂花头油,常嫔宫里的腰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难道冯贵妃和常嫔联手了?!难道常嫔根本就没有疯?
常嫔出人私刻钤印,冯贵妃利用家族势力安排赤木香入药?然后共同策划了这一切?
这个猜测让我毛骨悚然。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两个女人的心机和狠毒,简直超出了我的想象!
“那块腰牌呢?”我急问。
“那相好的怕惹祸,本想扔掉,被我们的人连哄带吓弄到手了,已经悄悄送进来了。”别冬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的东西。
我接过打开,果然是一块铜质的腰牌,做工普通,正是低等宫人日常所用,上面清晰地刻着“常熙宫”字样,还有一个编号。
证据确凿!
常嫔宫中的人,参与了私刻太医署钤印!
握着那块冰冷沉重的“常熙宫”腰牌,我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刺痛。
真相以一种极其诡异、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撕开了一角。
私刻钤印的直接执行者,竟然来自常嫔宫中!
那个在我面前只会抚着肚子,害怕躲在角落里的常嫔,暗地里竟能干出如此歹毒周密之事?
不,不对。
以常嫔的城府和家世,她或许有胆量害人,但安排赤木香、打通药藏局关节、甚至可能影响太医诊断……这一系列操作,需要的不仅仅是胆量,更是庞大的权势网络和资源。这绝非常嫔一人所能为。
冯贵妃。必然有冯贵妃的手笔。
那桂花头油的线索绝非空穴来风。很可能是冯贵妃的心腹之人参与了前期探路或后期传递,不慎留下了气息。而具体执行私刻这项最危险、最容易留下痕迹的任务,则交给了常嫔的人去做!
这是典型的联手作案,分工合作,互相利用,也互相挟制!
常嫔提供了执行者(或许是她掌握了某个能干此事的宫人的把柄,或许是以重利诱惑),而冯贵妃则提供了大部分的策划、资源覆盖和事后庇护(比如迅速处理掉药藏局的钱副使和刻碑匠刘鬼)。
那么,动机呢?
冯贵妃的动机显而易见——后位。
常嫔的动机是什么?皇后宽厚,并未苛待于她。难道仅仅是为了除掉一个潜在的、未来可能阻碍她儿子前程的嫡母?还是……冯贵妃许给了她无法拒绝的条件?比如,保她儿子前程,甚至……默许她将来也有可能问鼎后位?或是抓住了常嫔什么致命的把柄,逼迫她合作?
无数的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
但此刻,这块腰牌,是实实在在的物证!是撬开这铁板一块的阴谋的第一个缺口!
“别冬,”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这块腰牌,还有那个刘鬼相好的证词,无比重要,必须严密保护起来。那个相好的,能控制住吗?”
“娘娘放心,我们的人已经将她安置在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给了重金,派人看着,绝不会走漏风声。”
“好。”我略感安心,“接下来,我们要查两件事。第一,这块腰牌对应的具体是常熙宫哪个宫人!编号在此,内廷司必有记录!
第二,继续挖!常嫔宫中近期可有宫人莫名消失、告病或是有异常举动?特别是与这块腰牌年份批次相符的宫人!”
“是!奴婢这就去查内廷司的档案!”别冬眼中燃起希望。
调查内廷司档案并非易事,但好在腰牌编号明确,范围缩小了很多。别冬再次动用银钱开路,终于在深夜时分带回了消息。
“娘娘,查到了!”别冬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腰牌编号对应的是常熙宫一个名叫‘小路子’的低等杂役太监,登记入宫才一年半。但是……档案显示,就在皇后娘娘崩逝前三日,这个小路子就因为‘失足落井’……没了!”
死了!
又是灭口!
我的心狠狠一沉。对方下手太快太狠了!所有直接的执行者,几乎都被清理干净!
药藏局钱副使“告病”,刻碑匠刘鬼“暴毙”,现在这个小路子“落井”……一条完整的灭口链!
“落井……”我咀嚼着这两个字,“可有人亲眼所见?事后如何处理的?”
“档案上只记了意外身故,已由内廷司按规处理了尸首。具体细节……恐怕只有当时经手的人和常熙宫的心腹才知道了。”别冬沮丧道。
线索似乎又断了。人死了,死无对证。
我蹙眉沉思。一个小太监“意外”落井,在宫里并非稀奇事,往往悄无声息就过去了。但在这个当口,他的死绝非意外。
“别冬,你刚才说,他入宫才一年半?”我忽然抓住一个点。
“是,档案上是这么记的。”
“一个入宫才一年半的低等杂役太监,常嫔怎么会将私刻钤印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绝密任务交给他?”我提出质疑,“这不合常理。要么,他并非真正的执行者,只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腰牌是故意留下混淆视听的?要么……他有什么特殊的本事,或者有什么把柄被常嫔捏在手里,迫使她不得不动用这个人?”
别冬愣住了:“娘娘的意思是……”
“查!仔细查这个小路子的背景!他入宫前是做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入宫后在哪当差?和哪些人交往甚密?特别是,他是否懂雕刻技艺,或者家中有人从事相关行当?还有,他‘落井’前后,常熙宫还有没有其他异常?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也不要放过!”
这很难,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对方虽然狠辣,但如此频繁的灭口,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别冬领命,再次投入了无声的战斗。
我则拿着那块“常熙宫”的腰牌,反复摩挲。常嫔……冯贵妃……你们以为杀人灭口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既然让我抓住了这条线头,我就绝不会放手。
妲嫣,你再等等。我就快要触碰到那冰冷的真相了。
夜色深沉,长寿宫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我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一场风暴,正在暗夜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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