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去京都

　　游密和陆理在札幌看了一下午的雪。

　　雪中的伏见稻荷神社寂静清幽，几乎没什么游客，北海道神宫则更热闹些，但总体也算不上喧嚣，也是奇怪，一路上所见明明很适合拍照，游密却几乎都没碰两下手机。

　　见游密专注看景色，陆理只是牵着她的手，并不多和她搭话，两人之间漂浮着一种奇异的沉默，就连路上匆匆经过的行人都忍不住侧目。

　　傍晚，两人漫步在北海道大学札幌校区，看着被白雪覆盖的银杏大道，游密最终拿出手机，拍下了这趟旅程的第一张照片。

　　校园不算大，可游密有些舍不得离开，天色已经暗下来，她仍像是没看到校门，拐了个弯沿着小路再绕一圈。

　　“你是对日本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吗？”陆理问。

　　他想知道原因，想知道她为什么就连看最不起眼的建筑时都会流露出那种带着渴望和空虚的眼神。她逃往日本这个国家，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

　　“怎么忽然这么问？”游密心一沉，将手机收起。

　　记忆这座躁动的活火山经历扰动之后，表面的雪簌簌而动，一些她尽力想要掩埋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作为始作俑者的陆理却不再继续追问。

　　路灯昏黄，有情侣在相拥咬耳朵。

　　游密声音很轻：“陆先生，你有什么很想做但从未去做的事情吗？”

　　陆理沉思许久，最终摇了摇头，“没有，我想做的事就会去做。”

　　地面上的雪很厚，行人的脚印深深，像某种印记。游密仰面看陆理，他的眼眸中的光如同一簇永不会熄灭的火苗。

　　她相信陆理是那种想去做任何事情就会去做的人。

　　尽管游密不愿意相信，但某种程度而言，在这一点上陆理和贺知明相同。

　　和贺知明认识的时候，是游密有生以来最为风光的时候，名校毕业，拿到大厂Offer的同时，还得到了京都大学一位资历极为深厚的教授垂青，获得了去京都大学深造的机会，主导开发的一个小工具又卖了专利，只差尾款到账便可在购入只属于她自己的第一套房产，别人毕业季上下求索，而她却在苦恼是选择好还是更好，在一次交流会上遇到贺知明时，游密被几位男士围着，自信漂亮又洒脱，可谓是熠熠闪光。

　　游密从来不打算在国外定居，上海是她出生的地方，也见证了她一步一步的成长，她讨厌这里永远拥挤的公交地铁线和阴晴不定的天气，可除了这里，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和她如此契合。

　　京都和纽约、伦敦最大的区别就是，京都大学的这位教授无论是专业方向、为人还是资历都是她能选择的最佳。

　　在遇到贺知明之前，游密内心更倾向于外出深造，找工作于她而言只是备选，如今的情况，学历自然是越高越好，况且游密自从出生以来便从没离开上海，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和更多的生活方式也是她的执念之一。

　　可贺知明让她退缩了。

　　离开上海意味着和贺知明关系的彻底结束，他不会等她。

　　可游密舍不得，舍不得贺知明这个人，也舍不得他这个人代表的一切。

　　她自己都很难说得清楚。

　　最终游密选择了和那位教授说抱歉，进入职场的她步步高升，三五年便迈上了小台阶、大台阶，这其中不乏贺知明的帮助，可平心而论，游密觉得她自己值得。

　　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结婚、生子。

　　彻底失去自由。

　　尽管一开始游密便提醒自己，不要对贺知明要求过于苛刻，四通八达的信息早就无数次告诉她婚姻的本质，可一步一步深陷其中，人难免会失望。

　　食得咸鱼抵得渴，可现实中大部分人只是在硬撑罢了。而欲望只会驱使人大口大口吞下咸鱼。

　　怎么会不口渴呢，游密渴的要命。

　　那之后的数年，游密无数次想起京都。

　　贺知明忘记她生日的时候、贺知明加班深夜不回家的时候、贺知明因为一些矛盾有意无意偏袒他的家人的时候、贺知明坚持带生病的她出席活动的时候、贺知明将孩子推给她的时候、孩子一次又一次发烧而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和上次说抱歉的时候......无数次，游密都会在想，如果她当时去了京都，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早几年上海有一个画展，《神奈川冲浪里》这幅画将热度炒得很高，每天场馆都人满为患，那段时间游密在忙一个很重要的案子，无法分身，可她还是抽出时间去看了。

　　她一个人去看了两次。

　　拥挤的人潮中，游密看着那副平静而汹涌的蓝色画面，泪流不止。

　　决定放弃出国深造的时候，贺知明已经和游密表白了两次，那年元宵节，贺知明带她去寺庙求平安，当时游密摇到的签文颇为凑巧。

　　那是观音灵签第33签，签诗这么写——

　　内藏无价宝和珍，得玉何须外界寻；不如等待高人识，宽心犹且更宽心。

　　——这事的内部是很珍贵的，不用再向外去寻求，不如等待高人来指点，这就能解开其中的奥秘了，你就宽心期待吧。

　　庙里的玉皇大帝这么和她说：若想求腾达，邦内有展望，贵人来明点，宽心求发展。

　　上天都告诉她，不必出国留学，自会遇到贵人。

　　每回游密后悔的时候，她都这么告诉自己，上天都这么告诉她，那她还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她的贵人是贺知明，是她入行的第一个老板，是每一个帮助过她的人。

　　可没用的，游密越这么告诉自己，她对京都的迷恋便会越深一层。

　　从那之后，有关京都的一切她都会关注，渐渐地，这种迷恋甚至和京都这座城市都变得无关。

　　京都代表了她人生中的另一种可能性。

　　雪开始落下。

　　大片大片的雪在寂静的夜里有簌簌的声响，游密轻轻靠在陆理的胸口，对他说：“去京都就是我一直想做却从未去做的事情。”

　　陆理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吻在她的额上，将她抱得更紧。

　　口袋里面的手机已经震动许久，游密抽了下鼻子，摘下手套摸出冰凉的手机。

　　区号“+86”，是来自中国国内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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