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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朱静汶有时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理解过黄珠盈。
她知道黄珠盈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知道黄珠盈喜欢什么颜色,她了解黄珠盈的性格,体谅黄珠盈的辛苦,明白黄珠盈的顾虑……可她看不见黄珠盈的灵魂。
她们母女之间,好像只有一些生活日常上的对话可以谈,一旦涉及到精神层面的东西,两个人总有人会后退一步,朱静汶反过来想,黄珠盈同样很难理解自己。
可母亲真的想过要理解她吗?
朱静汶不知道,也问不出口,正如她没法坦坦荡荡地跟黄珠盈说:“妈妈,我想了解你,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童年,你的少女时代,你还没有结婚时候的生活吗?我想了解你的过去,这样我就能更深入地理解你了。”
这样,你在我的眼里会变得更加的完整、立体,以后沟通的时候我们可以认真地注视着对方,我们争吵的次数或许会少一些。我想理解你,因为我爱你,妈妈。
——诸如此类的话,朱静汶这辈子都说不出口。
她和妈妈连接的那条精神纽带永远是沉默的。
是谁不允许她们发出声音?
来月经的朱静汶躺在床上,她的身体感到很不舒服,她连玩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于是脑中莫名其妙闪过了这些问题。
她们的声带明明没有问题,她们不是哑巴。
她们的声音为什么被压下了?
是因为黄珠盈是个很拧巴的人吗?那么,黄珠盈的妈妈——朱静汶的外婆——她又是怎么样的人?外婆会跟妈妈说心里话吗?外婆和妈妈之间也会常常感到互不理解吗、也会有很多闷不做声的怄气时刻吗、也会因为那样大那样小的问题吵得天翻地覆吗?朱静汶想大抵是这样的,如果外婆和妈妈的关系不是那样,那么妈妈和她的关系也不会是这样。
深刻的影响也是一种遗传。
朱静汶将热水袋按在肚子上,如果她有了孩子,她绝对绝对不要延续这样纠结的关系,她要从小就教会孩子说“妈妈,我爱你”,然后她会笑着回一句“我爱你,宝贝”。可是她并不希望有孩子,这个世界不适合人类生存,或者说不适合她们这种非常普通的人类生存,她并不想让一个新的生命降落到这个希望越来越少的世界。
疼痛还在折磨着朱静汶,她的思绪继续发散。
初中的时候,她靠帮同学写作业赚零花钱,她很高兴地告诉了黄珠盈这件事,她大声地说自己赚到了多少多少块钱,本以为黄珠盈会很高兴,可黄珠盈冷冷地看着她,骂了句并不好听的话。
朱静汶现在不记得黄珠盈说了什么了,可她一直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失落与伤心,高中毕业后的暑假,不知道说到什么话题,朱静汶突然跟黄珠盈说起这件事,问她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黄珠盈愣住了:“我有说过那样的话吗?”
朱静汶斩钉截铁:“你说过。”
黄珠盈说:“我的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件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朱静汶依旧毫不迟疑:“你说过。”
黄珠盈说:“应该是你记错了。”
朱静汶笃定:“你真的说过。”
黄珠盈摆摆手:“我不记得了,你说这件事是要说什么?”
朱静汶沉默了。
黄珠盈要为那些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而受到责难吗?可她凭什么不记得呢?
朱静汶最后什么也没说,因为她在意的这件事,黄珠盈并不在意,所以计较只能引发争吵,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她和黄珠盈之间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刻,话到嘴边,临门一脚,偃旗息鼓,归于平静。
她点开夏映荷给她发的新写的稿子,标题是《东亚家庭里最扭曲的关系竟然是……》。
夏映荷:【静汶,写这篇稿子不全是为了稿费,里面融入了我的一些思考。】
夏映荷:【最近我都在慢慢地琢磨这个事,怎么把流量话题和我的感想很好地融合在一起,这样写东西的时候还能有内驱力,不是只是为了赚钱而完成的任务,写起来也会高兴一些。】
东亚家庭里最扭曲的关系竟然是——母女关系。朱静汶看完了她的文章:【写得真好啊,也引发了我的一些思考。】
夏映荷:【但还是避不开标题党。】
朱静汶:【没事的,就算是被标题党吸引的人,也总有一部分会认真看完的。】
夏映荷:【嗯呢。】
朱静汶:【你觉得你和笑笑……有一天会像你和你妈妈那样吗?】
夏映荷:【啊,那真是一个天大的噩梦。】
夏映荷:【我不知道,我还年轻,笑笑还太小,谁也说不准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虽然我很努力地不让我成为“我妈妈”,可人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另一个模样。】
朱静汶:【如果不要求你用标题党,这篇文章你有想过用什么别的什么标题吗?】
夏映荷:【《就这样羞于启齿的一代代》】
朱静汶:【对我来说,这样的标题其实更吸引我。】
夏映荷:【我们这样的人也不少,只是喜欢看标题党的人更多。】
朱静汶:【很巧的是,你发这篇文章给我的时候,我正在想我和我妈妈的关系。】
夏映荷:【想了什么?】
朱静汶:【为什么我们连对最亲密的人(指父母)都无法敞开心扉,但是我们可以谈很多很多段恋爱,然后可以很直白地对每一个恋爱对象都说“我爱你”。】
夏映荷:【我觉得在恋爱中说“我爱你”和彻底敞开心扉是两回事,对有的人而言,跟恋爱对象说“我爱你”跟买大白菜一样简单。】
朱静汶:【我知道,但我觉得这件事就很怪异,人类好像生来就要依靠一些人,同时又排斥她们依靠的这些人。】
夏映荷:【我也常常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病态,比如我和笑笑,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会爱她一辈子,有的时候我想抛弃她,因为我觉得我担不起一个生命的重量……那真的太重了。】
朱静汶:【我从来都不理解我的妈妈。】
夏映荷:【我也是,我妈妈也从来不理解我。】
朱静汶:【一模一样。】
夏映荷:【而且我妈妈觉得,“理解”没那么重要。她觉得,她关心我,她对我嘘寒问暖,她担心我的未来,她希望我好,这样就已经很足够了。“理解”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当钱花吗?显然不能,所以“理解”不重要。】
朱静汶:【虽然我和我妈妈没谈论过这样的话题,但我猜她也是这样想的,可能跟时代环境有关系,在她们那一辈看来,能吃好喝好才是天大的事。】
夏映荷:【我想起了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那个时候我妈妈听说牛奶好,就给我买了一箱牛奶,但我很讨厌牛奶的味道,我喝了一口就不愿意喝了。我妈妈说牛奶对身体好,好不好喝有什么所谓,喝习惯了就行,我的抗议一点用都没有,她逼着我喝完了一箱牛奶。她有多关心我的身体,就多不关心我的心灵。】
朱静汶:【我有时候在想这算不算一件好事,起码我们能从这种身体的关心上,找到我们被爱着的证据。】
精神上的爱太过虚无,不够具体,行动上的爱却有迹可循,能罗列出一条又一条的证据。
夏映荷:【但是说个难听点的类比,就算只是养了一条狗,也会这么关心它的吧。】
朱静汶:【确实有点太难听了(笑哭)】
夏映荷:【没办法(摊手)】
夏映荷:【你今晚怎么有空和我聊那么多,不用工作吗?】
朱静汶:【痛经,现在去工作就是要我的命,再等等吧,等不痛了就起来改作业。】
夏映荷:【我记得你跟我说,你在旅居的那几个月根本没有试过痛经。】
朱静汶:【对!!!!!狗工作害我!不工作身体好,心情也好,什么病都没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夏映荷便去给笑笑洗澡了。
朱静汶突然很想给黄珠盈打电话,于是她就这么做了。
黄珠盈很快接了电话:“喂?怎么了?”
朱静汶蜷缩成一团:“没什么事,你在做什么?”
黄珠盈说:“头痛,在床上躺着。”
朱静汶眉头紧皱:“怎么又头痛了?”
“不知道,可能今天吃坏了东西。”
“吃了什么?”
“也没吃什么,吃了黄豆、萝卜、猪肉……刚刚吐了一次,已经舒服很多了,不然现在都接不了你这个电话。”
“周末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用,很快就好了。”
“可你经常这样。”
“也没有经常。”
“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好。”
“更年期都这样,因为这个去看医生就是浪费钱。”
“行吧,那你好好休息,我周末回家看你。”
“嗯,你要努力工作,教好学生,不要跟别的老师起争执……”
腹中的疼痛渐渐消失,朱静汶翻过身,双臂展开平躺在床上,好像是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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