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帝王

作者:常文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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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既是要暂住乔家照顾病情加重的乔弼达,亲王以为乔秉居有可能会把两个孩子留在王府,但实际情况上演的是另一种可能,乔秉居把孩子也带去了乔家。

      乔秉居不在家也好,亲王觉得自己可以专心忙于政务,直到这日午后,天色阴沉,乔家人用过饭都各自去午睡了,宅院前后寂寂无声,亲王来了乔家。

      抱厦厅里,刚照顾父亲睡下的乔秉居诧异地看亲王:“你怎么来了?!”

      她听说最近使馆修建正到紧要时候,天再冷冷就得停工,而年终朝政也是忙得当官的人人脚后跟打后脑勺,以前在元家和乔家时,乔秉居还依稀记得两边的父亲和兄长们腊月前有多忙。

      亲王低声解释说:“我去外面官署有事,正好路过,就进来看看你。”

      “看我?”乔秉居笑起来,脸上是“你别逗我”的表情,低声说:“他们都吃罢饭去休息了,我哥就在那边暖厦里睡,可要我去唤他起来,你们说说话?”

      “不用,”亲王目光如水,微微低头看着乔秉居,说:“我只是来看看就走,一会儿还有事要忙。”

      乔秉居抬起眼睛回看亲王,说:“是这样,这个点你可吃饭了?”

      亲王说:“诸事忙碌,还未来得及吃,过会到外面要碗汤面就妥。”

      许是怕吵醒屋里睡觉的人,乔秉居就站在亲王跟前,招招手让亲王低头过来,低声细语说:“做那个麻烦干什么,厨房火还没熄,你跟我来。”

      到小厨房里一刻时间不到,乔秉居给亲王下来半碗捞面,再简单不过的家常饭,木耳炒肉的卤子,佐有菠菜和蒜苗,亲王坐在大案板前慢慢吃,乔秉居拉把小马扎挨着灶膛烤火取暖,没什么话题可供闲聊,她就低着头盯着膛口的火炭愣神。

      她以前不是话少的人,无事也会和秦寿祖拉拉家常,但秦寿祖嘴里没好话,动辄将她一通斥骂,慢慢的她就不怎么爱聊天了,变得有事就说事没事就闭嘴,但现在她身边是亲王啊。亲王不会因为她东拉西扯的闲聊就斥骂她,而且这几日得空写东西时她有个事确定不了,想问问亲王。

      而亲王不愧是亲王,也不知如何看出来对方心思,吃着饭说:“有话问我?”

      乔秉居转过头来冲亲王笑了一下,说:“一些旧事,也不知能不能问。”

      亲王说:“有事就问嘛。”

      乔秉居组织组织语言,说:“先帝七年,哭咽河大胜后,瑞亲王为何会落发出家?”

      三哥……亲王放下筷子沉默片刻,语气低下来:“因为元相。”

      先帝七年时亲王十五岁,但是事情得从先帝六年春开始说起。

      时图波小国新王登基,在罗猩帝国支持下对穆氏国朝发动战争,欲意彻底抢夺本就有争议的边境七道以拓疆土,时精锐明光军压胡番无法回援,朝廷里唯一的亲王瑞亲王率军与罗猩帝国支持下的图波打得胶着。

      战火从六年春绵延至七年夏,时间耗的久战线拉的长,兵丁需要大量补充,军费也开支巨大,国库与朝廷双双难以支撑,朝臣主张分裂为二,主战以十五岁的穆品衡为首,主和以保守的老派相国为首,双方意见在崇仁大殿上势均力敌,直到前方传来消息,运送粮草的队伍遭到偷袭,瑞亲王中军及右路军被困哭咽河,前军突入图波军后方后失去联系,只剩左路军徘徊在外伺机营救。

      那一困,十五岁的穆品衡抽调三千明光骁骑入胡境,瑞亲王中军被困半月后,图波国内多地粮仓被烧毁,士气兴旺的图波军也忽然之间开始在夜间频繁出现短暂袭击,又半月,有人挖改哭咽河淹了图波军营后方,与外界失去联系的瑞亲王大军在快把哭咽河里的活物都吃干净时,趁此机会发动反攻杀得图波三万大军有来无回,哭咽河大胜由此而来。

      大军凯旋后,图波派来亲使和谈,瑞亲王却辞官挂帅印于皇觉寺落发出家。

      至于原因,不过就是……亲王说:“因为元氏杀死了三哥的,爱人。”

      乔秉居手中夹炭的火钳不慎滑落,毫不怀疑亲王所言。

      亲王所言是她从不曾猜到之因,这是属于国朝辛秘了,怪不得所有文字中都无详细记录:“瑞亲王不是不曾娶妻么,何来的爱人?”

      亲王坐在那里,低着头,沉默良久,说:“想来你已知母亲和楚姨关系,三哥的爱人也是,无法公之于众的。”

      闻得此言,乔秉居沉默下来。

      暗中瞧见乔秉居神色的亲王扣着案板边沿自嘲地笑了一下,中音放的更低,低到字字落在人心坎上:“造化弄人罢了,见笑。”

      这两句话说的难过,乔秉居抬眼来过看,只见亲王周身笼着苦涩哀愁,直压得亲王抬不起头。

      可是这种事到底错在谁呢,亲王母亲远离荣华富贵方得几日隐姓埋名之安稳,瑞亲王爱人被杀莫道报仇却是连说都不能说,人之爱分明无错,狗老天为何偏要这样折磨人!

      明明只是在说别人的事,为的只是弄清楚亲王十五岁率骁骑北进胡关的始末,却竟然牵出这些旧日恩怨来,或许乔秉居不该凑热闹从瑞亲王落发为切入口开问的,她想从当事人口中问清楚被史书寥寥几笔仓惶带过的鲜活人事,没想到误闯亲王伤心地。

      蓦然间,乔秉居心头笼起层淡淡哀伤,不知是因为瑞亲王还是为谁。

      “不说这个了,听着怪叫人难受的,”乔秉居故意用轻松的调子说:“我掐着日子算的,楚姨给你开的药就要吃完了,还要再抓一疗程么?”

      亲王轻轻叹息收敛情绪,说:“那药怪苦的,吃完就不吃了吧?我近来身体挺好的。”

      其实乔秉居并不知道亲王身体究竟是哪里不舒服,亲王不说她就不问,不是她不关心亲王,只是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不该知道的事情她绝对不打听,力求不给亲王造成困扰,不给亲王带来麻烦。

      说话间,屋门口响动,是隋让寻了过来,小孩睡眼惺忪没看见坐在案那边的亲王,走过来搂住母亲撒娇:“我想喝水。”

      “嗯,这就给我大儿子倒。”乔秉居应着儿子,亲王倒了水递过来。

      隋让算是还没清醒过来,赖在娘亲怀里,闭着眼直接就着亲王手喝下半碗热水,然后心满意足让娘亲抱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亲王没再多留,摸了摸隋让脸蛋告辞离开。

      下午原本安排是要去吏部衙署问事,经过方才与乔秉居的聊天,亲王心思不在事上,干脆乘车来到城外皇觉寺。

      三大殿香客往来不断,和尚们低低的诵经声和悠然的木鱼声给庄严的寺院增添许多肃穆,路过摩肩接踵的红尘客,绕过三大殿到后头,法号无救的和尚独自在菜园子里干活。

      秋袍薄鞋浑不觉冷,粗木棍上一担就是六木桶水,和尚三十多岁不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强时,但是眉色已灰白。

      当年,当年意气风发的瑞亲王是一夜白头。

      亲王脱下外氅把前衣摆塞进腰里过来帮忙干活,弯腰抓起些许地里土坷垃捻了捻,拍着手上灰说:“前几日刚下过雪,土还带着湿,这些菜有什么可浇的。”

      无救和尚示意挨着篱笆墙的几口圆肚子大水缸,卸下担子说:“是几口缸子要挑满。你怎么这个时候来?”

      “路过,进来看看你,”亲王踩着小土路跟过来,说:“这天这样冷,水冻起来裂了缸咋弄。”

      无救和尚笑笑,说:“你真是,坐衙门坐傻了吧,还不到上冻时候怕什么。欸,你别干,放下。”

      和尚阻止亲王提着水桶往缸里倒水,亲王摇摇头说:“正好中午吃的有些多,干点活也好消化消化。”

      吃了两份午饭,可不是就会有些撑。

      “你这孩子,”无救和尚不费吹灰之力把几桶水倒进缸里,带笑说:“好不容易来一回,怎么不把媳妇带来给和尚看看?”

      肩挑国朝许多年,除去母亲外旁没人还把亲王称声孩子,和尚一句话叫亲王眼底一酸,故作轻松反驳说:“阿弥陀佛,你个和尚看什么别人媳妇。”

      在三哥面前,钢筋铁骨的亲王也可以是被疼爱的孩子。

      “去你的,”和尚手指挑水弹向亲王脑门,串起空桶转身行,“听说是元家的贰嫁丫头,带着两个孩子,还行?”

      亲王抹抹脑门拎起旁边一个空水桶跟上和尚步伐,说:“自然行。”

      和尚沿着地头小路往远处的水井去,扛着空桶闲聊说:“元家好多丫头,你的是哪个来着?看看我是不是见过。”

      “唔,”亲王晃着手里空桶悠然跟在后面,说:“就是前些年过继给乔弼达家那个。”说到这里,亲王往前探探头说:“我前些日子去看娘和楚姨了。”

      “娘和楚姨身体还妥?”红尘外的和尚说着红尘里的事,没什么不妥。

      德皇帝有子女共十五人,老大老小是正妻陈蔓农所出,但陈蔓农跟前一共养了四个,分别是先帝穆品彻、前瑞亲王穆秀行、端亲王穆品衡,以及出嫁了的昀晖公主,嗯,和尚是陈蔓农养大的,从六斤七两的娃娃养成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都说生身不及养育恩,可和尚还未来得及报答母亲,便在皇觉寺落了头上三千白发,有愧啊!

      亲王和无救和尚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打满几缸水又照顾伙房的和尚来拔菜回去准备晚时斋饭,亲王才跟着无救和尚来和尚独居的僧庐。

      无救和尚的僧庐里没供佛祖,香台后头受香火的是尊由和尚亲手泥塑绘彩的菩萨,这菩萨也与众不同,寻常菩萨或端坐莲花或足踏祥云,庄雅文静,这尊菩萨是右腿屈膝脚腕搭左腿,并右手绕过右膝前搭在左腕上,面带笑意双目微垂似思考又似自乐,给人轻松适意的亲切之感。

      菩萨像下是并排两块牌位,一个供奉“先夫江甫正”,一个供奉“夫穆秀行”。

      点燃三炷香恭敬拜上,亲王偷偷瞥一眼兀自坐在那边喝水的和尚,嘀嘀咕咕和其中一方牌位聊天说:“甫正哥,我来看你,但是忘记给你带贡品,没事哈,你想吃啥就托梦找和尚要,大鱼大肉好酒酿都是要得的。哦还有,我不久前也成家了,等有机会我带她来看你。”

      无救和尚曲起两根手指咚咚敲桌子,说:“少跟你甫正哥面前胡咧咧,过来喝水。”

      “和尚你说话这般粗鲁,佛祖知道么?”亲王听话地过来坐下喝水,不过只是提了几桶水手就有些抖。

      月寒日暖煎人寿,无救和尚在漫长的枯燥年岁中学会些许望闻问切的本事,不免劝红尘里的幺末手足说:“做事么,尽心焉而已矣,保重身体是首要……小衡子,听见没?”

      “听着呢,”亲王捧着和尚亲手烧制的水杯端看着,突发奇想说:“要是哪日我不在了,你会为我诵经超度么?我也不想葬王陵,你可愿在你那后山桃林里,容给我一方埋骨地?”

      我罪孽深重,竟然又贪恋自由。

      “阿弥陀佛,”和尚取下缠套在手腕上的念珠串拿到手里转着,说:“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来年春,和尚请你吃桃子。”

      “你手里这珠子瞧着不错,”亲王又漫不经心改变话题说:“上次离京去乡下探望,回来时娘给了王妃一只手串,没给我。”

      和尚无奈一笑,起身去架子上取来个盒子给过来,说:“娘没给的三哥给,还想要啥?”

      亲王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只手串,是和尚上次闭关时所用,和尚悟得“缘”之一字时念在手里的佛串,每一颗珠上都带着和尚的彻悟,愿能佑解红尘人心中疙结。

      喜滋滋把珠串腕上戴,亲王还晃晃手试试松紧大小,结果掉不下来也不勒,更加高兴:“那就这样说定了,待我身后,你在桃林里分我个埋骨地,要那种能见得到太阳还看得见桃花的地方哦。”

      无救和尚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说完这些,亲王坐在对面,眼里强行亮起的光慢慢散去,勉力装出来的喜乐掩盖不了真实的哀愁,亲王嘴角的温和笑容露出几分苦涩。

      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每次都是一无所获,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思只能藏在黑暗深处,那是亲王不敢追逐的光。

      十载筹谋,机关算尽,亲王亲手带回自己的光,用尽全力笨拙而认真地去呵护,却不敢把自己置身于光下享受片刻温暖,只能像那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脏物一样,躲在暗处,贪婪地注视。

      乔秉居,亲王不能深爱的爱人呐,大约是此生不会听到亲王说一句:我悦你,如此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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