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ES]千星奔逃之夜

作者:空山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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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夏季,夕阳总落得踌躇。

      远处山峰一点一点地侵吞太阳的曲线,一点一点地暗淡天色。

      当孩子费力推开艰涩卡顿的木门时,剩余的光亮仅够他窥见母亲趴在桌子上安睡的背影。

      “妈妈。”

      他攥着几朵色调鲜亮的野花,低唤了声。

      背对他的女人没有回应,仍旧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席地红裙宛若搁久了的血渍。

      小孩也不觉得奇怪或委屈,因为自前年隆冬起,印象中开朗爱笑的母亲便逐渐变得沉默,就像一张被压皱的泛黄照片,随时间无可逆转地沧桑下去。

      笑是需要气力的,一如太阳的光热同样有着时限。

      小孩回望了眼一滩艳紫的天,捏紧野花的茎干。昏沉沉的光里,浮尘细雪般飘飘扬扬,或往东飞,或往南飞,偏不愿糊里糊涂落地。

      而他踮起脚尖,白棉袜无知无觉将这不情不愿的浮尘碾进地里,叫它终于认清自身无可奈何、不容逃避的归处。

      小孩也背对着母亲坐在半个胳膊之距的榻榻米上,眼皮耷拉着,将手里的花一朵接一朵地摆在女人红裙边缘,好似这样就能消解女人寂然得使人心慌的疲乏黯然。

      “我摘了花。”他童稚地炫耀,白的红的黄的,颜色鲜亮的花草虫蝶,奇形怪状的云霞薄雾,他将生活里自觉美好的悉数收藏,然后一股脑地为女人捧来,以延续心头滚烫的艳艳明光,好让他们继续蓬勃燃烧,“摘了好多好多。”

      女人依然没搭话,她那头干枯长发蜿蜒于静默塌陷的脊背,抽干了红裙的亮。野花杯水车薪的光鲜怎么也盖不住这凄迷的倾颓。

      夕阳将最后一点余热裁成布抛于山尖尖。小孩没等来母亲冰凉却温柔的手,也没等来揪着眉仍怜爱弯下的眼。

      他起身凑了过去,闭着眼睛贴在母亲心口处,长睫毛于漫长的寂静中颤抖了两下,彻底阴暗的天色淹没了那张攀上惶惑,似不知梦里人间的稚嫩脸庞。

      他的太阳,到底全然落下。

      次日,太阳再度升起。锅炉里炽热火蛇张嘴吞下那些白的红的黄的过去,化作烟囱袅袅升起的细烟,追着天边那轮注定沉没的明日。

      “太阳为什么一定要落下呢?”

      殡仪馆的大叔回答不了他。对他来说,日升日落就如人生人死、迎来送往般稀疏寻常,清浅得一眼就能看透。

      学校里的老师也回答不了他。太阳降落的规律写在教材里,被大量科学依据证实,同直尺画出的线一样严谨明晰。

      只有杂货铺那位与他同天站在殡仪馆外,同看一场日落的老太,在听完他的问题后擦了擦圆圆的镜片,弯着背拄着拐杖要带他去找落下的太阳。

      他们一路往西边走去。

      因这场临时起意的旅途,两人皆头一回得到机会如此细致地观望头顶那轮浩大圆日。

      望它穿破乌云,为颤巍巍挣脱蝶蛹的蝶翼镀上金色闪光;望它抚过绿浪,为长途跋涉的货车司机驱散夜雨湿冷;望它明灭云霞,于一望无际的天空绘下盛大灿烂的油彩画。

      “太阳,真美啊。”

      老太太的发丝被照得闪闪发光,她像第一次触碰到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原先她和老伴也常常一起看日出日落,但是那不一样,说不出来的不一样。

      “我看见了我的丈夫。”她偶尔会在小雨滴答的夜晚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孩子不觉得恐慌惧怕,因为他也看见玻璃窗倒映出的母亲的身影。

      逝去的人隔着虚无的屏障,如影随形地烙印在眼底,随混沌的黑夜悄然入梦,随渐亮的晨光无言消散,一笔一划解析他们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离别。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倒愈知光的难得可贵。

      “为什么太阳一定要落下?”

      那是不可阻挡,不可挽留,不可忽视的现实。

      “千代子奶奶,如果你遇到了一件,无力改变、令人遗憾的事,你会怎么做?”

      殡仪馆外,千星捧着脸仰望天际灰白色的烟,迷蒙了湿淋淋的眼眸。

      “嗯......”千代子啜了一口热茶,杯身的热度沿指尖传至手掌,再到因年老而刺痛的肩膀,最终流至平稳跳动的心脏,“我会牢牢地记住它,握紧它,与它共同前进。”

      她大可哭闹,大可痛恨,大可歇斯底里,但已发生的事实不会因为她后悔而改变,更不会因为她惋惜而重来。于是她只能竭尽全力记住这无力的痛切。或许就此跌落,或许就此振作,那都是人生浓墨重彩的一笔。

      千星沉默地点点头。

      风吹过耳际,断断续续嚷嚷着嗡然的尖叫、痛哭与闷沉的骨裂声,女人死不瞑目的双眼牢牢对准他的脸,仿佛在指责他迟来的醒悟,又在嘶喊癫狂的不甘。

      血浸湿她纯白的纱裙,也浸湿偶像华丽的演唱服,那永远鲜活的橙色刹那间被染了层灰蒙蒙的尘埃,如同被漆黑山脉蒙蔽了光亮的残阳。

      要说他与这位超级偶像存在多么深厚的情感,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千星依然为那一刻寂寂熄灭的光明而刺痛眼眶,他的遗憾是对着被残忍毁灭的美好,他的无力则是衍生于对未来的恐惧,既是对自身,也是对与他产生连接的别人。

      杀/人偶像、劣迹艺人,诸如此类的标签随新闻媒体的报道像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挥洒。人们不再关注他的歌声与舞蹈多么闪耀,而是拿放大镜去窥视甚至捏造他的拙劣、他的不堪,并借此肆意嘲笑讥讽,好似他们早早便代替法官落下一锤定音的宣判。

      “我早就做不成偶像了。”

      秋灵回国前,曾约他去看最后一场盛开的花林。花瓣印在他的瞳孔,他却仿佛在看一个不可见、不可触的世界,那是种屈服于现实、麻木且清澈的释然。

      “当你跳起我出道前的那支歌舞,说实话,我内心触动很大。”

      但也仅仅只是触动。

      他不知道千星能否懂得他内心无处安放的悲楚,能否理解他早已丢失安身之处的彷徨,直到小孩轻轻靠近他的手臂,无法言说的共鸣自他们相连之处扩散,成为心灵相通的桥梁。

      因而他微微颤抖着嘴唇,终于能够痛快地吐露使他暴戾恣睢的源头。

      “我的母亲,完全不同意我成为偶像。”

      “她觉得那是对她的背叛,对戏曲的背叛。”

      “我不服气,所以总与她争吵,之后更是离家出走很长一段时间,并在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一家小公司,成为那里的练习生。”

      他们约好在春夏之交出道,在那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

      “可后来,母亲找了过来。”他艰涩地滚动喉结,“她让我回去,骂我不走正道,甚至诅咒我这辈子都当不成偶像。”

      “然后她开始抱着我大哭,嚷我没良心,不孝顺。”

      他自嘲地笑了:“我不想跟她没完没了地争吵下去,所以我推开她,像第一次离家出走那样跑了出去。”

      “......可如果我当时没跑就好了。”

      什么梦啊爱啊恨啊,都不过白布一遮,落个冷冷清清。他的母亲把命抵给那句凄厉诅咒,斩断他再不得寸进的前路。

      “即使我成功出道,别人会怎么看我?”

      还不是像母亲骂的那样,没良心,不孝顺,自私鬼,做得再多再好,也抵不过一句,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哪怕他才是被逼迫的一方。

      他想那阳光明媚却寒气直冒的太平间,想那冷冰冰压垮他肩膀的哭喊,想门开时送进一阵阴风,他平白无故打了个哆嗦,原是不知不觉间大汗淋漓。

      “我欠了条命。”秋灵说的平静,字里行间却如杜鹃悲啼,沁出满口血泪,“我要拿什么还呢。”

      千星无言以对。

      其实日出日落,正如殡仪馆的大叔所言,是极为普通的现象。山在看,牛在看,人在看。偏偏人去看时,会生出那么多不可思议的遐想,归根结底,人看的是他心里的太阳。

      秋灵心里的太阳沉沉陷落,那位偶像也同样如此。倘若有天他能再度升起,那定然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但倘若他没有升起,难道要强迫他去学夸父逐日,最后争个粉身碎骨?

      那何尝不失为一种傲慢。

      “那个人,自/杀了。”日日树涉散着发,连心爱的小辫子也没去打理,银白发丝如雪融于刺目的光里,使他如月亮上的仙人般缥缈。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表情似哭似笑:“这里,好痛苦。”

      “我原本是不被接纳的孩子。但当我给大家表演,大家就会为那样的我喝彩。”

      “我喜欢那些喝彩,喜欢被大家注视。可是,一旦我不再表演,我依然会成为不被人接纳的孩子。他们都说‘日日树涉你好奇怪’。”

      “没有人喜欢那样的我。”

      “我只好不停地表演。如果大家只喜欢舞台的我,那我就成为舞台的日日树涉。”

      千星拂弄他鬓间垂落的发,如捧起易化的雪,叫人不敢用力呼吸。

      “可是,如果连舞台上的日日树涉也不被接纳了呢?”

      就像那个人一样,他已经站到了那般光明万丈的位置,被那么多那么多的爱簇拥着。可他仍无可挽留地降落,然后零落于泥,被践踏得狼狈不堪。

      日日树涉怯懦于想象那样的未来是否终将来临。他将额头轻轻地贴着千星的肩窝,听他一下下跳动的脉搏,神色专注而虔诚。

      “你会一直注视我吗?”

      注视着那个懦弱的、无用的、连本人都逐渐迷失的自我。

      “会。”千星再次找到了日日树涉,眼底落满星光,“你看,虽然太阳落下,星星却在闪烁。”

      所以不要害怕,如果太阳必定落下,那他就成为黑夜里最耀眼的那颗星星。如果没有人愿意追逐太阳,那他就独自前行去寻找另一面升起的光。

      “我知道了。”

      孩子牵着老太太干巴巴却温暖的掌心,一眨不眨凝望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艳丽夕阳将两人的脸暖得通红。

      那是生命的色彩。

      “妈妈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所以太阳才会落下,让我可以看见天上的妈妈。”

      镜头慢慢往上移动,遥远星辰注视着底下小小的地球,地球上小小的人昂着头伸出五指,也抓住了许多小小的光芒。

      “山之子,绯之日。”

      “摇曳不定的心,在闪耀。”他在故事的最后轻轻哼唱。

      由此,这便是他们所能找到的,太阳为何落下的原因。

      ————

      千星所参演的第一部电影顺利杀青。

      毕竟是名导作品,有以前的口碑做担保,且剧组预算充足,开拍前就传出拍遍各地风景的消息,联想到佐佐木独具个人标识的审美艺术与镜头语言,人们的好奇心实在很难不被其挑动。

      所以杀青没多久,就有人向剧组抛出访谈的橄榄枝,争取拿到有关这部电影的一手信息。

      千星作为年岁最小的主演,自然成了被谈论的重点对象。

      当被主持人问到哪场戏最难演,是如何成功演绎出当时的感觉。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对着满屋的镜头,坚定而缓慢地说道:“在演之前,我去观看了一位偶像的演唱会。”

      隐隐意识到他想要说什么的导演瞥了个眼神过去,他微微笑着却并未开口打断。

      “是明星前辈的演唱会。”

      主持人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瞬间坐直了身体,他吞咽了下口水,意识到这或许将成为访谈的爆点,遂在犹豫两秒后选择了不阻止。

      他回忆起眼前这个孩子的姓氏与占据当天报纸巨幅照片的小半张侧脸,试探性地询问:“所以......那天报道提及的,突然冲向舞台的孩子,就是星海君吗?”

      “嗯。”

      千星说得坦然。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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