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情书？”喻玫轻笑，她还从来没写过情书给别人，此刻的场景仿佛已经消磨了师生的身份差别，喻玫就好像在聆听小碗小时候的爱情故事一样，听着谭京柔的心动故事。
　　她总是一个温柔的倾听者，这是一种好老师身上具备的普遍特质。
　　“对，我记得当时还很紧张，夹在我的作业本里交给他，焦急地等待他的回应。不过也许是我写得太过含蓄，发下来的时候徐老师只是在情书的末尾加上几句话。”谭京柔说到这，脸颊又染上红云。
　　“是什么？”
　　“他让我‘好好读书，追寻真理更有意义’，我在信里写‘徐老师，对你的感情让我觉得每天来上学很有意义，和从前上学的感觉很不同。’他就这么回复我，”京柔转过来看着喻玫，“张老师刚才说的一些话跟徐老师写给我的好像有差不多的意思，难怪我也很喜欢张老师你，你们都让我觉得人生很有意义，不仅有妈妈严厉的要求，也有很广阔很广阔的世界。”
　　喻玫笑，是徐小平的风格，言简意赅，充满了理性的智慧和对学生的宽容温和。
　　“你肯定没有听他的，后来发生了什么？”喻玫已经被这个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故事所吸引，她从来都容易陷入别人的故事和情绪当中，她在生活中惯于压抑自己、保持沉默，甘愿做个最佳听众。
　　只是谭京柔显然想起后来的种种，忽然低沉下来，“我确实不愿意就此放开，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考试的成绩下降了很多，加上被他这样拒绝，后来还能感受到他对我越来越刻意的疏远，我快要崩溃了，张老师，我特别难受，我也不想伤害徐老师的，更不想被别人看轻，可是我实在......”
　　喻玫听出她的哽咽，赶紧把手伸出去，轻轻抱了抱小姑娘，“别害怕，过去的事情如果让你很痛苦，就把它们都忘记，时间总是在流动的，你不用担心老师对你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我相信徐老师的为人，他只会为你的情绪和身体情况担心，绝不会看轻你。”
　　京柔整个人几乎蜷缩起来，躲在张喻玫的怀抱里，“张老师，是我对不起徐老师，我想我确实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喻玫叹息，抚摸她的发丝，开口安慰她：“老师明白你也不想的，你只是还太小，不懂得喜欢别人的正确方式，容易伤害到自己，也容易伤害到对方，可是也不用感到太愧疚，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把它交给大人来做，你好好修养修养、恢复心情，认真读书就好了，以后你就一定更知道怎么去爱别人了。”
　　喻玫终于明白，谭京柔的心理和精神问题主要源于对徐小平的愧疚。
　　谭京柔下晚自习后最后一个走，徐小平为了避开她选择先她一步回家，可是谭京柔那天晚上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她明明感觉到徐小平也是在意她的，现在却只会躲着她，心里更加想要面对面说个清楚，于是她冲上讲台，一把从背后抱住了徐小平。
　　喻玫知道平常乖巧的学生在叛逆时候更让老师头疼，谭京柔完全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地，只知道要将满腔的微妙感情发泄给面前这个“罪魁祸首”，事情发展到这里还有回旋余地，然而徐小平正要大力推开谭京柔的时候，谭京柔哭出声来，“徐老师，我最近过得很不好，徐老师，您不要放开我，好不好？”
　　徐小平忽然沉默，给了两人缓冲的时间，喻玫觉得徐小平那一刻松开力气的原因或许是复杂的，他不忍心小姑娘受委屈，又无奈于自己事实上是不想推开这个怀抱的。
　　终于，谭京柔的脸趴在徐小平的后背上哭了快五分钟，抽泣声渐渐变低，徐小平明白她的崩溃情绪渐渐平复了，便准备现在拉开女孩。
　　那个时候的监控也不会有人细看，因此事情并不会被其他人发觉，徐小平也松了口气。
　　然而，两人还没分开之际，教室门口忽然经过一个老师，是隔壁班的班主任，和喻玫在一个办公室，两人也经常一起去跳舞，赵和芸。
　　今晚刚好是她值班，她经过这里时察觉到这么晚了教室还亮着灯很奇怪，加上教室门虚掩着，就想进去看看是不是学生忘记关灯关门了。
　　赵和芸和张喻玫是同一年参加工作的，然而教学成绩总是比张喻玫差了一截，两人的关系也有些不同寻常，她格外留意喻玫班级的情况。另一方面，虽然教学成绩一般，然而她为人热情大方，很有领导气质，学校分派她接管检查一些纪律和道德问题，她最喜欢抓的典型就是喻玫班级里的。
　　她一打开门，看到的就是男教师的后背和女学生的前胸这么紧紧贴在一起，加上女学生脸上还带着泪痕，男教师的手搭在腰后女学生的肩膀上，真是一出好戏，张喻玫这么些天没来学校，她们班果然就出了大问题。
　　要不是她赵和芸今晚认真负责，进来检查，还不知道今天晚上两人还会做出什么影响学校形象的事情来。
　　她猛然上前，对徐小平喝道：“徐小平，你在干什么？”
　　徐小平一听声音，整个身体都僵直了，女人已经冲上讲台，将两人的身体用力分开，女孩明显还处于呆滞状态，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赵和芸一看就知道女孩子被吓坏了，她已经在心里下了定论，一切都归咎于徐小平。
　　“我一定要举报给校长，你等着！小姑娘，你跟我走，我送你回家，带你去找妈妈，你别怕啊，学校会保护你的。”
　　谭京柔看着赵老师严肃的脸色，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闯下多大的祸事，她踌躇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涨红了脸都不知道怎么说，她听到赵和芸要带她找妈妈，忽然想到宋梅的脸，她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惩罚她？她更害怕，身体都跟着急促的呼吸发抖，最终看一眼徐小平，对着赵和芸，只张着嘴巴动了两下，“不是的......不是的......”
　　徐小平的肩膀忽然松弛下来，他看过来，女孩被惊吓得涨红了脸色，又想到赵和芸正义的言辞都能把他逼得喘不过气。，何况是一个小姑娘。
　　又能怪谁呢？
　　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徐小平最终叹了口气，也没跟赵和芸具体说真实的情况，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已经违反了师德，只是眼睁睁看着赵和芸带走了谭京柔。
　　‘熄灯时间到，只剩下他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教室当中，他站得笔直，从电脑背包夹层掏出一盒没撕开壳子的烟来。
　　还不知道下一个有灯光的日子，自己要经受怎样的狂风暴雨。
　　正准备走出去抽烟，手机震动起来，是远在北京的喻玫回复他消息：谢谢徐老师转达。对了，学生们这次统测的成绩怎么样？数学平均分是多少？麻烦徐老师替我帮同学们分析总体的考试成绩。谢谢！
　　他心里凄然，有些后悔没有把最近和谭京柔的事情先告诉喻玫，至少也能有个记录留存。关上手机界面，他走出去，把教室的门关紧，走廊上贴着亲情主题的优秀学生作文，谭京柔写的是《我家有一个“独立女性”》，他边抽烟边扫视那篇作文，想起单独讲题的时候，谭京柔不止一次跟他说她妈妈的事情，当时就知道了她妈妈是多么强势的女人。
　　徐小平自嘲地笑笑，只觉得一切都很滑稽，世界是如此多变而无穷。
　　孤孤单单的，他走回家去。
　　……
　　喻玫再过不到两年就三十岁，京柔也快要十五，两个相差十五岁的女性就这么抱坐在地毯上，女人声音柔和，令人生出无限想要依靠的欲望，女孩声音轻不可闻，仿佛晚风吹过花丛，发出轻轻的倾诉声。
　　“张老师，”京柔终于再次开口，只是又带着哭腔，“我想明白了，是因为我太懦弱了，我怕妈妈知道是我主动的，她会对我失望，我更怕再回到学校面对徐老师，我根本没有用心去爱别人，我只是自私的爱自己。”
　　喻玫欣慰地笑，看着女孩，“可是并不晚，学校还没说怎么处理这件事呢，徐老师最近也只是暂停两天教学工作而已，你不要太有负罪感，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犯很多错误，我们能做的只有尽量去补救 ，以及记住被自己伤害过的人，以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
　　喻玫说着边往窗外看去，她想起在北京的最后一天，那个秋千上，自己终于把从小对小碗极端的两种感情、爱恨交织的情绪透露了出来，她相信京柔总有一天也可以从过去的迷雾中走出来。
　　“而且，真的爱情一定能经受时空的变迁，你还记得那些美丽的爱情故事吧，”喻玫指着谭京柔的书柜，顶层有一套童话故事，最显眼的是一本《海的女儿》绘本，“因此我们要做的是让自己变得更好，找到完整的自己才行，这也正好是徐老师对你的期待。”
　　京柔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已经很晚，京柔答应第二天就去正常上学，喻玫看她睡了才下楼，宋梅已经休息了，宋阑却还坐在沙发上。
　　电视机开着，喻玫听到于谦的声音，居然在看相声，喻玫感到意外。
　　男人见楼梯上的女人轻手轻脚走下来，也没出声，用夸张的口形说：“睡着了？”
　　喻玫看明白了，向他点头，男人也悄悄起身，两人一前一后往门外走去。
　　“宋先生，京柔已经答应我明天去上学了。”喻玫笑。
　　“她妈妈说得挺对，学生果然还是更容易听老师的话，”宋阑也笑，“太晚了，我送张老师回去吧。”本来不想再和陈遇澈的战友有太多交集的，然而刚才说了这么多话，喻玫也累了，没心思自己打车，就点点头应下。
　　见喻玫想睡觉，宋阑也就不再多话，不一会，车停在学校附近的小区，喻玫起来道谢，准备下车。一直坐在车里，宋阑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远的背影，掏出了烟来。
　　凉风阵阵，做了信使，春天依赖它连接着空中和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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