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的演员也要认真工作

　　工藤新一乐不起来了。

　　遇到沢田纲吉的那天夜里，他一整晚都没有睡着。鼠标与键盘的声音在他的书房里从午夜响到天亮。他在电脑上调查塞缪尔，调查马蒂亚，调查他的委托人野川正则，调查委托人的弟弟野川和良。

　　他没能得到什么描述科伦坡父子的新资料，倒是对野川正则有了新的了解。

　　这位据服部平次所言的“日本数学界的冉冉新星”，目前供职于日本国立科学研究所。他曾经的研究领域是拓扑学，在四年前回国后，转而开始研究动力系统。互联网上有关他的有用信息寥寥几行，倒是署名的论文可以找到不少。工藤新一随手点进其中一篇，看了三秒钟，冷静地把光标移动到屏幕的左上角。

　　看不懂，算了，应该不重要。

　　他继续去搜索野川和良。

　　在如今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会在网络上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而那些有名气的，显然会留下更多。比如工藤新一搜索过他自己，搜索引擎返回的结果是铺天盖地的报道。过去数年来，各个时间段中他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的照片，都被保留在了不同网页上。他甚至可以借此整理出一份相册，用来回顾这些年来他的成长。

　　与此相反的，那些生活中最普通的普通人，可能只会留下极少的影子，一点点，但不是没有。真正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是那些拥有特殊身份的人，比如日本公安以及警察的卧底，比如曾经的宫野志保，再比如沢田纲吉……工藤新一要承认自己确实出于好奇搜索过他，而他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他去搜索野川和良，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立刻严肃且警觉起来。

　　这并不意味着野川和良是一个向沢田纲吉一样的秘密身份者——野川和良的情况有些特殊。如果说普通人能够被他找到的信息量，介于“工藤新一”与“沢田纲吉”之间，那么这名野川和良能够被他找到的信息量，则是介于“普通人”与“沢田纲吉”之间。

　　“有一种可能会造成此类情况。”工藤新一顶着彻夜未眠后的两只淡淡黑眼圈，对几小时后再次相见的沢田纲吉说。“这个野川和良的扮演者——姑且直接称呼他为野川和良吧——具有相当优秀的反侦察思维。只不过他势单力薄，所做的遮掩没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我究竟在追踪一个什么样的人？”

　　沢田纲吉当时正在举着瓶子喝水，他听到工藤新一的问题后动作一停，让矿泉水瓶的塑料瓶口从嘴边离开。

　　“所以说，你是因为怕被自己的调查目标的反侦察能力发现，才选择用这种身份出现在这里的吗？”他看了工藤一眼，略微迟疑着问。

　　工藤新一同样低头打量自己一眼。他的表情几度变换，最终恢复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叹了口气。

　　“没办法。我总不能以侦探的身份大摇大摆登场，然后向片场所有人透露，我是来剧组找人的。这样一定会打草惊蛇。”

　　所以他最终决定换个身份，低调一点，真正成为马蒂亚剧组的一员。

　　——这就是工藤新一乐不起来的原因。

　　他暂且不知道野川和良出于什么理由要接触马蒂亚的剧组，他甚至不确定对方真的会在剧组中出现。但目前他只有这一条线索了，他只好抓住不放。

　　于是他拨通马蒂亚·科伦坡的号码，与马蒂亚在电话中进行一番艰难的沟通。最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拿到马蒂亚在日本的落脚地地址，决定在这天下午登门拜访。

　　他在这时再次遇见沢田纲吉。

　　今天的沢田纲吉身边没有其他人。工藤新一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做在街角的便利店里吃饭团。工藤与他隔着面玻璃窗对视，两个人彼此沉默片刻。

　　“上车吗？”

　　坐在阿笠博士的甲壳虫驾驶座上的工藤新一，主动对便利店里的沢田纲吉说。这是距离马蒂亚给出的地址两条街之外的地方。沢田纲吉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有其他原因。不出意外，他答应了工藤的邀请，拎着一瓶水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午安。”沢田打声招呼，他对工藤的黑眼圈表示关切。“你昨晚没有休息好吗？”

　　“我昨晚没有休息。”工藤幽幽地说。“你可以开始祈祷，接下来这段路上不发生车祸了。”

　　“呃……对阿笠博士的车子好一点。”

　　沢田纲吉姿态放松靠在椅背上。工藤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重新发动汽车。接下来他与沢田聊了聊那些“反侦察”的话，再接着，他重新提起昨晚被中断的那个并不愉快的话题。

　　“还不打算与我分享情报吗？毕竟我们的目标都从塞缪尔变成了他的儿子马蒂亚，这意味着我们两人正在调查两起相关事件的可能性更高了。”

　　“……我在找一个Mafia的家属。”沢田安静片刻，看着前方轻声说。“可一个意大利Mafia的女儿的突然失踪，怎么想都不会与发生在日本的事情扯上关系吧。更何况还是与你扯上关系……全日本有那么多人呢。”

　　工藤新一突然有点幻听，昨晚沢田纲吉蹲在路边惊恐于自己登上电视的场景历历在目……他觉得自己可能要经历一段时间“那么多人”的创伤后应激。

　　他嘴角抽了抽。

　　“也许这只是个巧合呢。有一起即为复杂的连环案件正在发生，隐没于深海之下的庞大的生物不小心露出了两只触角，其中一只遇到了Mafia，而另一只变成了我接下的委托。”

　　“哪会有这样的巧合啊。”

　　“怎么不可能有呢？”工藤握住方向盘，控制车子在路边侧方停车。“明明更巧合的事都发生过。我们到了。”

　　他松开安全带，拔出车钥匙，推开车门。“这就是马蒂亚·科伦坡现在的住处。”

　　这片地区如同东京繁华城市中的一条缝隙，长长久久沉默于此，没能得到铃木财团财力的眷顾，也没能得到其他开发商的青睐。正北方树立着一幢烂尾的高楼，而西南侧树立着一幢更高的烂尾楼，在两幢水泥怪兽的脚下夹着一个二层的公寓，缺少阳光，布满荒草。

　　工藤新一踩在那条布满锈迹的通往公寓二楼的室外楼梯上，他合理怀疑，这个共有12扇门的公寓楼里，只住了不超过四个人，而马蒂亚就是其中之一。

　　他走到二层的第五扇门前，与一旁沢田纲吉对视一眼，抬手敲了三下。

　　“请稍等！”几乎没有隔音作用的门后，传来马蒂亚响亮的回应。

　　他没让来客等太久。

　　“这是我在昨晚的灵感帮助下，重新整理的剧本！”几乎在门被拉开的瞬间，工藤就被马蒂亚用什么东西撞了满怀。他低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件暖手用的抱枕。黑色抱枕正面印着一只猫猫脸，顶上还有两只柔软的耳朵。

　　“啊，搞错了。”马蒂亚将抱枕重新拿回手中，并递了一件新东西过去。“剧本在这里，你们一定要看一看！快请进快请进！”

　　剧本只有……一张纸？

　　工藤新一恍恍惚惚走进屋子。他拿着那张纸站在门前，直到身后公寓门被马蒂亚关闭，发出巨大的“吱呀”的一声。

　　而他一直低头，盯着那张已经几乎没有一块白色的“白纸”，用眼神表达自己深切的震撼。

　　“他似乎很喜欢这么写字。”沢田纲吉在他身侧，小声告诉他。“在一张纸上，反复写，写很多层。你觉得他可以认出自己写过的字吗？”

　　工藤不知道，反正他认不出来——这或许会成为有史以来最难以破解的密码。

　　他心中满怀敬意地将这张“剧本”交还给马蒂亚。

　　公寓的外部很简陋，内部也是同样。一张折叠起来的行军床，一套安置在角落的桌椅，一个体积不大的柜子，这就是屋内的全部家具。作为客人的工藤与沢田甚至只能一直站在屋子里。

　　不过他们也不是真的来“做客”的，他们并不在乎这一点小小细节。

　　工藤看着面前的马蒂亚，他张开嘴刚想说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的邀请！”

　　……又被马蒂亚给打断了。

　　“你已经看完我的新剧本了吗？”马蒂亚手捧剧本，双眼放光盯着工藤看。“需要我来讲戏吗？可以提出一点建议吗？”

　　“……等，等等。”工藤新一的思路卡顿一瞬。“我不是来当演员的，我只是想应聘一个简单的剧务工作，比如灯光师或者……”

　　越低调，才越有益于自己的调查。况且他也没有什么参演电影的兴趣爱好。

　　“好的，你觉得剧组需要更多灯光师，我记住了。”马蒂亚猛地点头。“接下来，准备好，我要开始讲戏了！”

　　……完全无法沟通，暂时分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

　　工藤新一表情僵硬，他沉默着，悄悄后退了半步。

　　“这是一个有关权力与统治的故事。”马蒂亚仰起头，像拉飞奇举起辛巴那样，高高举起手里那张剧本，满脸荣耀。他的手几乎要碰到天花板。“是一个有关Mafia的故事。”

　　工藤听到沢田悄悄叹了口气。

　　“我需要有人来饰演一个Mafia家族的首领。”马蒂亚继续说。“作为电影重最重要的角色之一，这位演员必须要具备完美符合Mafia首领的形象，并且能演出完美符合Mafia首领的行事方式！工藤先生！我觉得你非常合适！”

　　……

　　工藤新一缓缓抬起右手，伸出食指。

　　“为什么不看看你眼前这个人呢。”他指着身侧的沢田纲吉，面无表情地说。

　　马蒂亚的视线在沢田纲吉身上打量一圈，他似乎犹豫着什么，又将目光落在工藤脸上。

　　“……不，相信我。”他看着工藤，终于露出微笑。“看看你的样子，干脆利落的黑发，锐利的眼神，以及帅气的明显拥有复杂往事的躯体，我是说你的腿。”

　　工藤已经听到沢田在憋笑了。他心情复杂。

　　“有更合适的角色属于沢田先生。”

　　马蒂亚冲工藤举起大拇指，脸上笑容灿烂。

　　“而你，我的朋友，你才是真正的Maf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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