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眉

　　事情的转机来得比想象中要快许多。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皇帝下旨要率群臣到西郊狩猎，各王侯公府都在受邀之列，润安侯府自然也不例外。

　　因为有童年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在，钟黎对狩猎这件事本身就颇为抗拒，又因眼疾不方便去，所以就想好了说辞要留在府里。谁知皇后竟点名要让九公主同去，美其名曰许久不见爱女，邀来一同热闹。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后在做面子功夫，怕别人说帝后冷落了这位出身贫寒的九公主，却也没人敢反驳什么。

　　姜晚眉自己对此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在临出门的前一天晚上问了钟黎几句：
　　“我又不会骑马，你说皇后要我去做什么，坐在那里干看着吗？”
　　“场子里尘土飞扬的，多没意思啊，你知不知道还有谁会去？”
　　“听说那位征战沙场的季少将军回来了，他一定是要去的吧？”
　　“那也好，我便去看看，只听说过那季少将军风流倜傥，我还没见过呢。”

　　钟黎在姜晚眉看不见的地方咬了咬牙，语气愤恨地答：“旁人不知道，我父亲和钟元却定然是要去的。”

　　“哦。”姜晚眉无所谓地应了声，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看了钟黎一眼，“你牙疼吗？我给你开幅药？”

　　钟黎口齿一松，强行把脸色稳定在该有的状态，闷声说：“不必。”
　　随即出了房门，在书房里点了一宿的煤油灯。

　　次日姜晚眉起了个大早，梳洗过后便要随钟兆盛和钟元的马车一道去猎场。姜晚眉的马车在最后面，谁知她一上车，竟发现车厢里已经有人了。

　　“你……”姜晚眉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一身素色纱袍的钟黎，“你不是说不去吗？”

　　一宿没合眼的钟黎伸手扯了扯眼睛上的绢布，以便遮住自己眼下的乌青，又故意漫不经心地说：“我又想去了。”

　　“……”

　　想去就去吧，姜晚眉也不能拦着，好在今天的马车足够宽敞，她便在离钟黎最远的那个角落坐下了。

　　天气越来越热，姜晚眉今天特意换了一身青白玉的窄袖裙，此时恬静地靠坐在马车壁上，伴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梨花香，整个人清丽婉约，与前几日的样子不太一样。

　　她坐马车便爱犯困，不等启程便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便捞了一只软枕垫在腰下闭着眼睛小憩。

　　可没过多久，她忽然觉得身边的梨花香浓郁了些，皱着眉睁眼一看。

　　“……你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近？”
　　以及一句没问出口的：你一个大男人佩什么梨花香囊？

　　刚才还坐在马车另一边的钟黎此时已经坐到姜晚眉身边，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衣袖擦着衣袖的距离。

　　钟黎脸色如旧，看不出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地方，抿着唇淡淡地说：“那枕头是我的。”

　　“什么枕头？”姜晚眉都问出声了才发觉自己腰下软软的，她难以置信地伸手将刚才垫到腰下的软枕又捞出来，“这不是马车上的软枕吗，怎么是你的？”

　　“我带上来的。”钟黎说。

　　姜晚眉满是困惑地将那只软枕还给钟黎，一直到马车开始走了才又忍不住问：“出趟门而已，你为什么要带一只枕头？”

　　——知道你会困，想给你枕的。

　　这话钟黎没说，只是抱着枕头垂着头靠在车壁上，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钟黎一开始的确是想特意给姜晚眉带的枕头，但他后来改变了主意……

　　两刻钟后，钟黎感受到小公主靠在自己肩膀上安睡，轻抿的嘴角终于勾起一道满意的弧度。

　　——

　　猎场设在上京城郊外的西山上，负责置办的官员早已经将整座山围了起来，另搭了帐篷设了会场，方便那些到场的娇门贵女落座。

　　今日皇后到了，女眷自然也很多，姜晚眉只能算是其中一个。

　　润安侯府的马车到得不算晚，但彼时的猎场却已经算是人满为患了，姜晚眉与钟黎走在最后面，前面是钟兆盛与钟元。

　　“怎么了？”钟黎听见耳畔传来珠钗的响动声，像是姜晚眉在扭脖子。

　　姜晚眉按了按自己僵硬地颈部，犹自不解地说：“脖子疼，也不知道在马车上是怎么睡的。”

　　钟黎笑了一笑，十分耐人寻味。

　　姜晚眉这才察觉到他这一笑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还不等说话，就听见有皇后身边的内侍在唤自己。

　　“九公主与世子可算来了，陛下与皇后娘娘都已经等了许久了。”

　　皇后对姜晚眉素来是没有多么亲近的，眼下这么说，不由地让姜晚眉生出许多不解，但懿旨难违，当下也只能先与钟黎过去见礼。

　　这真是姜晚眉见过的、最为繁复奢靡的场面。

　　明黄色的旗帜在风中肆意舒卷，春风熏得人欲痴欲醉，而旗下便是整整齐齐的一排骏马，皆是马中上品，引得席上男子跃跃欲试，竟有枕戈待旦之态。

　　姜晚眉与钟黎跟随在钟兆盛与钟元后面，依着规矩向上首的帝后行了礼，皇帝抬手示意他们起身：“润安侯与大公子，今日定要与朕下场猎一番！”

　　这话若是平时说来也就罢了，偏偏今日钟黎也在，当着周遭的名门贵客的面，皇帝不提润安侯世子，却去提一个庶长子，自然让钟黎心里不大舒服。

　　纵使钟黎看不见，也能够感受到无数道灼热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略显尴尬的氛围之中，是姜晚眉屈膝朝着皇帝行了一礼，笑得落落大方，道：“在路上的时候眉儿便觉得这西山远，如今一看果然气派，是从前都不曾参与过的场面呢，路上还不甚中了暑气，幸好有世子一路照料着，才不至于失了礼数。”

　　如果靠在钟黎肩膀上睡了一觉也算照料的话，姜晚眉这话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姜晚眉的通透就在于她的姿态可高可低，受到婆母刁难的时候便拿出皇家的威仪来堵钟夫人的嘴，想要维护什么人的时候也能放平身段故作谦卑。

　　因她出身微寒，所以从不计较人生的起伏涨落，境遇随心而已。

　　皇帝微微怔了一下，这才看到随行的人有钟黎似的，只能在众人面前打哈哈：“眉儿说的是，世子素来是稳妥的，不然朕也不会把你嫁给他。”

　　就这么一句话，众人看钟黎的目光似乎又变了，好像先前被皇帝忽视的人不是他，得了皇帝重视的人才是他。

　　天子之言，往往代表着整个大承国上下的风向。

　　一旁的皇后顺势将话题揽了过去，她仪态端庄，言辞婉转：“九公主与世子快过来，多日不见，来与本宫叙叙旧。”

　　如此一来，局面顿破。

　　姜晚眉拉着钟黎的手往看台上走，指尖的温热逐渐盖过了钟黎手掌的冰凉，钟黎一步一步地随着姜晚眉迈上临时扎起来的石阶，一颗早已经冷透了的心似乎也在这一步又一步中逐渐温热起来。

　　姜晚眉就像是知道钟黎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等到坐到看台上以后，还煞有介事地捏了捏钟黎的手背，大有安慰的意思。

　　不等姜晚眉与皇后寒暄几句，远处便传来一阵热闹的声音，众人探头看过去，见是那大名鼎鼎的邵王爷一家来了。

　　邵王爷但凡出席个什么场合，多半是是要带着他那个宝贝女儿邵颜郡主的，姜晚眉随众人一道看过去，只见那风华绝代的邵颜郡主的确也一起来了。

　　邵颜本就生得美艳，今日一身红袍在风中翻卷起动，配上一身华傲气度，更能显出那倾城之姿。

　　但吸引姜晚眉眼球的却不是绍颜本人，而是站在绍颜身侧那个风流倜傥的男子。

　　“这，这就是那季老将军的独子吗！？”

　　这个少将军姓季，名叫季鹤亭，听说是邵王爷给邵颜郡主挑中的女婿。

　　纵使知道他已经与邵颜郡主订了亲事，但在场的那些名门闺秀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过去，顷刻间全是喟叹之声，似乎人人都在惋惜自己的父亲怎么不能像邵王爷一样，也给自己择选一位这样俊朗的夫婿。

　　同样的一身红袍，身披轻甲，行动之间猎猎生风威仪尽显，谁家女儿不多看两眼啊。

　　喧闹的声音自然入了钟黎的耳朵，他微微蹙了一下眉，终是没有忍住好奇问姜晚眉：“她们都在看什么？”

　　“她们都在看那季鹤亭，但你放心，我没有看到，我是有夫之妇。”姜晚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季少将军，敷衍道。

　　钟黎要是信就怪了。

　　无奈他是看不见的状态，并不能同众人一样一睹季少将军的风姿，只能低头去剥盘子里的枇杷。

　　暮春时节的枇杷熟得最好，可此时被钟黎吃在嘴里，竟没来由地尝出来一股子酸味儿。

　　姜晚眉早已经将目光从季鹤亭转到了钟黎身上，她此时就坐在钟黎身侧，眉眼含笑地看着身侧的男人。

　　清癯的白衣世子与那炙热的少年将军相比，应当是不分伯仲、各有千秋吧？

　　姜晚眉揉着自己酸胀的脖颈，眼睛瞥到钟黎因为吃到一口酸枇杷而皱起来的眉心，终于露出了大仇得报的笑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