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死而复生的美人仙尊

　　焉息妄终究还是站到了床前。
　　凤晏回抬头看他，见他仍旧用维持人形的那一侧对着自己，忍不住又想叹口气，但临了还是忍住了。

　　毕竟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要是焉息妄现在对着自己长吁短叹，他心里头也不乐意。
　　都是可怜人，何必再唏嘘。

　　于是，凤晏回顺着他的话茬，笑道：“对对对，你跟我不是一路货色，我的意思是……”

　　但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焉息妄就冷声打断了他。
　　“你入妖魔道是不得已，我不一样，我是自己乐意的。”

　　他乐意弃仙成妖，他愿意自甘堕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但凤晏回不同。
　　昔日凤晏回落得那般下场，是不得已，是别无他法，是为大义。

　　只为一己私欲的人，又怎么能跟为了天下苍生的神相提并论？

　　听了焉息妄的话，凤晏回怔了怔，旋即嗤笑道：“你乐意的？你觉得我会信？”

　　世界上修仙之人千万数，但焉息妄只有一个。
　　确切说，如焉息妄修道之心赤诚极致的，举世罕见。
　　为了得道成仙，他可以在瀛回岛地心熔炉里煎熬百年。为了终成大道，他可以长跪照夜楼外，只求能得到一个指点，一个机缘。

　　焉息妄曾在照夜楼外放言，他毕生所想就是斩妖除魔匡扶正义，荡尽天下不平之事。
　　在海外仙岛百年光景，葬身他手下为祸世间的妖魔数以万计。到上仙界后，他为斩一头祸乱之妖，顶着强压单枪匹马怒闯仙人顶，一人一剑，红衣乌发踏云而来，血染苍空且去。

　　如此一个道痴，让凤晏回如何能信他是自甘成妖？

　　“不管你信与不信，反正我现在已经如此。”焉息妄话音冷淡，狭长的凤眸氤氲着红云，漫无焦距地看着帐幕之外的暗影，“你吃完药就走吧，既然你走不动，那我姑且治了那小子的伤。你那容身的法器是用不得了，让他扛着你走……别回来了。”

　　凤晏回：“……”
　　怎么直接就下逐客令？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凤晏回琢磨片刻，开口问道。

　　作为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凤晏回觉得，他才应该是被追着问到底经历了什么的人吧？
　　谁见过一个背负着巨大秘密的人，狗腿子一样地见人就凑上去问，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吗？我可以告诉你哦。
　　就离谱。
　　桑风北不想知道，就已经够让他费解了。如今重逢焉息妄，这人怎么可能不想知道？
　　可若是真不想知道的话，那早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不至于去而复返再回头。

　　焉息妄低头沉默，心里头似乎有极强的天人交战，但是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
　　“该查清楚的，我自己会查清楚，我不需要你把伤口剥开告诉我。”

　　？？？
　　凤晏回被气笑了：“请问您哪只眼睛看见我很痛苦了？看到我眼睛里头旺盛的分享欲了吗？你问吧，我说。我想说。”

　　焉息妄不回答，仍旧坚持：“让他带你走。”
　　一边说着，一边有出门喊人的架势。

　　凤晏回无话可说，谁能想到焉息妄这固执自我的臭脾气，历经世事之后还一如既往……看来是给他的毒打还不够。
　　走是不可能走的，凤晏回心下一转。

　　刚迈出半步的焉息妄突然身形一僵，顿时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种酥麻感从下方一直盘旋而上，让他仅存的半个灵台都开始发麻。
　　低头一瞧，对上的是本应该坐在床上的那个人的眼睛。

　　凤晏回不知何时挪到了地上，趁其不备拈住了焉息妄那条颤颤巍巍的尾巴尖，一边摩挲一边问道：“诶，这触感还挺舒服，又凉又滑……但我怎么老觉得这鳞片纹路有点熟悉呢？”

　　“……你放手！”焉息妄咬着牙低声说道，人侧的凤眸红云愈深。

　　凤晏回充耳不闻，接着把玩道：“尤其是这块纹路。记得你们家瀛回岛底下镇着一条暝泉古蛟，我经你父亲允许，用它试过剑。那古蛟乃是万年老妖精，虽被禁锢，但防御极强。哪怕当时我的千川渺已算小乘，但也最终没能伤它太多，只在尾巴尖上留下了伤痕。”

　　说到这里，凤晏回抬头看着焉息妄：“你炼了它。”

　　焉息妄狠狠地抽回尾巴，重新将其掩在衣摆之下，淡声回道：“你说错了，是它融了我。若是我瀛回岛有这炼化暝泉古蛟的法子，也不必囚它万年。你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叫焉息妄的人，被暝泉古蛟融合之后残存的躯体。”

　　那条古蛟叫幽川，所以他是幽川。
　　焉息妄在选择与幽川做交易的那一刻就死了。

　　说完，焉息妄自嘲地笑了：“所以我说，我们不是一路货色。我被暝泉古蛟所融，残留半个人身不过是我的偏执，实际上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妖。你不一样，你虽然也融合了那些东西，但你有本事把他们压下去。”

　　凤晏回嘶了一声，觉得焉息妄好像误解了什么。

　　“首先说说你的问题。之前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凡事都看表象。是，不怕你伤心地说，你现在就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但我且问你，一个妖是如何能继续用你瀛回岛的道法，一声云里长鸣能让桑风北那个傻小子直接着了你的道？”

　　“其次再说说你的问题。之前我也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总醉心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美其名曰这是专心苦修。傻小子最后给你的东西，是灵山派祖师爷最拿手的万夜离火破妖阵。这阵法一出，就算我体内的那东西遭上，都指不定会不会受影响，但你没有。你觉得你比他厉害？”

　　凤晏回随意扬了扬手腕子，让焉息妄直接哑了火——
　　难不成……他还真的不算妖？

　　“最后说说我的问题。我要是能把他们压下去，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凤晏回抬眼看着焉息妄，“你一直把我看的太高了，高到我自己都觉得没道理。焉息妄，我们都是凡人，我们修仙，但不是仙。”

　　“可你不一样啊。”焉息妄似是喃喃。

　　凤晏回嗤笑：“我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我是半步谪仙？什么时候等我把前面这三个字去掉了，再说自己不一样吧……既然桑风北说，跟你聊过了你们之间的事情，想来应该也涵盖了顾寻常那部分。你知道他存了我一丝灵魄，用灵山派的镇派寒玉复活。但你知不知道，他复活我的原因是什么？只是因为他对不起我？或者他心悦我？”

　　焉息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虽然跟顾寻常不熟，但也知道他并非这种浅薄之人。

　　“焉息妄，有些事情你只能听我说，自己查这辈子也查不出来。”
　　“现在先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
　　不是问句，是陈述。

　　凤晏回坐在地上，虽是下位，但无端让站着的焉息妄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他不知道这是凤晏回对焉息妄的压力，还是凤晏回体内的那个存在，对暝泉古蛟的压力。

　　凤晏回素来不爱以强势压人，但他发现，这好言好语地哄着劝着压根没用，有些人就是油盐不进。
　　那倒不如把话说开。

　　半晌之后，焉息妄浅浅地撩起衣摆，坐在了不远处。、

　　“千年前枉世之渊暴动之后，不仅上仙界遭难，海外七十二仙岛也未能幸免于难。你虽然镇住了那家伙，姑且保住了上仙界。可随之大批妖魔不断入侵海外仙岛。承玄君重伤闭关，再也没有人能如你一般，能再救一方危难。”焉息妄闭上眼，仍旧能清楚地看到当时漫天的血色，听到耳畔此起彼伏的哭嚎。

　　凤晏回神情阴郁，如玉的指节无意识地在地面上轻点。

　　“我父亲以身殉道，但还是无法阻止妖魔涌入仙岛之内。我是七十二仙岛最后一道关隘，所以我就去找了古蛟。做了个交易。”

　　焉息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情绪波动，好像在说什么事不关己的东西。

　　“你可真是冒进。” 良久，凤晏回开口评价道，“七十二仙岛隐世之人无数，何时你就成了最后一道关卡？我能断言，你再拖不出一月，灭世之火烧到了这些人身上，到时候他们就会不得不出手。你父亲给你取名息妄，就是想你平息妄念，少点冲动，方能平和度世。”

　　“可他忘了我们姓焉，焉息妄，焉能平息妄念？”焉息妄偏头看着凤晏回，“更何况，你做得的事，我凭什么做不得？”

　　“啧，你好歹也得看看我的下场吧？”凤晏回无奈说道，“你看，明明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可怜鬼，现在成了俩。”

　　焉息妄脖子梗直，从里到外透着执拗——无论如何，他不后悔。
　　融蛟成妖，却护生灵周全，他不后悔。成妖后反被仙道围追堵截，只能逃到下仙界，他也不后悔。他如古蛟所预言，成妖后还能见到想见之人，更是何悔之有？

　　更何况。

　　“我不可怜。”焉息妄抬了抬手，不知道哪一方法阵被触动，周遭的墨色突然如退潮一般消融了一部分，“我比你卑鄙，临走之前杀了个够本，那些袖手旁观的，浑水摸鱼的，一个也没落下。”

　　随着墨色消融，隐藏在幕帐后的真容逐渐浮现。
　　凤晏回被眼前的场面惊住了——

　　仰头向上，是一方通天入地的岩壁，其上是一层层错落的壁龛，密密麻麻，望不见尽头。
　　而在他能看到的每一个壁龛之中，都存了一张惨白发青的脸。

　　焉息妄勾唇一笑，眸上红晕愈深：“看，这才是我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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