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天女

作者:青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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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米娜克湿松开了手,女人纤细的身体软软躺倒在地上,秀美白皙的手臂交叠在一起,黑发环绕着她的脸庞,一轮死去的圆月。
      米娜克湿弯腰从她纱丽上撕扯下来一面小镜子,借着这面镜子的光亮朝来时的路走去。
      走了没多远,她就走不动了。她按住疼痛不止的小腹,喊了四五声,雄狮才从她影子里有些吃力地爬出来。她昏昏沉沉地爬到雄狮背上,让它驮着自己走。
      她眼前不停地闪动着白色的光芒,像是一道闪电在她的眼帘上起舞。
      不,那好像真的是一个形体在起舞,拖曳着大气和风,大地在他足下震动。他舞蹈的影子残留在她视野里,就算闭上眼,他还在那里舞蹈不停。
      狮子的步伐越来越慢。他们已经回到了白色的盐砂之海上,但狮子的形体却越来越模糊,就像在热气中蒸发掉了颜色和轮廓。它越来越轻,越来越没有质感,最后米娜克湿扑一下掉落在砂海里,狮子变成了若有若无的一道尘烟,收进了她的影子里。
      米娜克湿想就这么躺着不动。她太累了。
      雪山、森林、蓝得发紫的天空,她从未见过的景色、从未听过的声音和从未感受到的触觉从她开放的五感蜂拥而入。她视野里那个雷光一样的明亮影子,兀自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狂舞不休。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细语,劝说她陷入沉眠,开始做梦,这样就可以注视着那男人舞蹈的身影直到永远,享受无上的宁静和欢愉。
      但砂子涌进了米娜克湿的口鼻,她知道自己再躺下去,一定会窒息。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继续沿着那条满是鲜血和尸体的道路走下去。
      雾在她身周聚集起来,她更恍惚地分不清现实和幻象。她所有的士兵排成两列,手持着开裂的盾牌和折断的长矛,在大雾中肃然静立在她前进的道路两边。他们已经死去的眼睛凝望着她;她看到那个最后倒下的年轻士兵,他站在队伍的最后,手里还庄严地捧着自己的头颅。
      “你们不跟随我了吗?”她问。
      年轻士兵大睁着眼睛,注视着米娜克湿,一脸苦恼的样子。
      雾又再度变浓起来,米娜克湿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感觉到了山风;感觉到了明亮的光线。
      她踩到了黑色的砾石上。
      她抬起头来,看见四姐妹山峰高高矗立在她头顶,她已经走出来了。
      可她随即嗅见了血腥味。
      她朝前一迈步,就绊倒在一具插满箭簇的尸体上,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便又滚翻到另外一具尸体上,她伸手一抹,满脸满身都是死者的血。
      这时她听见了有人在高声呐喊。她抬起头来,注辇人的百月旗帜就在她眼前飘扬;一个士兵朝她冲了过来,大声吼叫着,一刀朝她劈砍过来。
      米娜克湿呆坐在那里看着刀朝自己落下来。她知道自己是应该要闪避的,可是她的身体拒绝听从思想的指挥。
      刀在离她头顶半寸的地方被挡开了。
      米娜克湿被什么猛力推开,她听见嘶喊,听见血蓬一声从胸口喷射出来的声音,她的视野变得一片昏暗。然后她被一只有力的胳膊猛力拉了起来。
      “走!!”她听见拉起自己的人在怒吼。
      她转过头,看到了人狮子。
      人狮子满是血的面孔竟然显得那样狰狞,连眼白都发红了。她感到血正从他肩头的伤口流下来,热热地流到她身上。他半是拉半是扶地架起米娜克湿,她茫然地向周围看着,为何漫山遍野全是注辇人?她的军队呢?
      她看见他们了。
      马杜赖士兵只剩下不到百人,全都已经遍体鳞伤,残破不堪。他们涌了上来,他们脸色茫然慌张,但眼里却溢出来喜色,他们充满敬畏地触碰她的盔甲,仿佛她是一如既往刚刚大胜归来,他们还要征求她的祝福。米娜克湿被交到了善贤手里,高大的侍女把她掩护在身下。士兵们在她周围结成一个保护圈,且战且退,朝狭窄的隘口退去,凭借地形与不断涌来的注辇人拼杀。注辇人在他们身后追赶,有十三五个人留下来抵挡,很快就被潮水一样的百月旗帜吞没了;再冲一段路,又有二三十人倒下。最后他们退到了隘口最狭窄的部分上。米娜克湿感到有许多双手搀着她,扶着她,推着她,举着她,将她推上了一匹战马。她上马时这些残兵败将再度欢呼起来。她低头向他们瞧,被血染红面孔的士兵们眼里燃烧着光亮。然后他们回过头去,眼神再度变得专注,紧紧靠在一起,矛尖朝外,组成了一面血肉的堤坝,面对着注辇人军队的大海。
      人狮子也上了马,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士兵,猛地一拍马。“走!”他又怒吼了一声。
      战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米娜克湿也想回头再看一眼,但她转过头的时候,黑暗覆盖了她的视野。
      再没有雷光般耀眼的舞蹈的男子身形,只有波陀耶残破的太阳旗帜在不断地黯淡下去。

      毗陀云摩利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路,回到波陀罗已经是五天后了。在他离开时还没有完全竖立起来的三连城中的铁城如今高高矗立在城外的山丘上,毗陀云摩利勒马抬头看了一眼,铁城顶着宝石天空,俯瞰着波陀罗,它身后留下一道又宽又长的深谷,那正是它行走的轨迹。他打了个寒噤,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座受人祝福而生的铁城想要倒下来压进波陀罗城去;但他顾不得多看,再度催马冲进了波陀罗城的青铜城门。
      这次可不比上次跟着多罗夏凯旋归来时那样风光,他纵马在街道上狂奔,完全不顾及前面是否有行人挡路,波陀罗的居民惊慌地从他坐骑的铁蹄前闪开。他们彼此议论纷纷,不知道出了什么祸事,让塔罗迦的三子面色如此阴沉,仿佛暴雨前的天空。
      毗陀云摩利冲进王宫,急匆匆朝阿修罗王的书房大步走去,走到一半,又改了主意。他折身朝多罗夏的宫殿里跑,半路上他撞见了莲目。身材细长、细眉细眼的阿修罗王子不紧不慢地拖着步子走,身后还跟着一个帮他抱着维纳琴的侍从和几个乐师。
      毗陀云摩利大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了莲目的肩膀。
      “我大哥呢?”他喝问。
      莲目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看了弟弟一眼。“出城去了。”他冷淡而和气地说。
      “出城去哪里了?”
      “去摩耶的工地上,去铁城了。”莲目笑了一声,“摩醯什一直想要爬到塔顶去看看,大哥就带她去了。他最近很是疼她呢。”
      “他妈的,又是那个蠢女人!”毗陀云摩利破口大骂,他转身就朝外走。莲目叫住了他。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柔声问,“文底耶山的影子怎么样了?打下来了吗?你和多罗夏的马杜赖联盟呢?”
      毗陀云摩利猛然回头,眼里燃烧着怒火,看样子有一瞬间是想让莲目少多管闲事。莲目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乐师们。那群人立刻安静地散开了。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莲目轻声说。
      “出事了。”毗陀云摩利阴沉地说,“我们的计划败露了。注辇人埋伏到文底耶山守株待兔,我想那个武神公主和她的人都玩完了。”
      莲目歪了歪头。“只是死了几千个人类,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何必露出这种表情来?”
      毗陀云摩利勃然大怒。“你懂个屁!”他对自己外表文静瘦弱的哥哥吼,“这事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是有内奸把计划捅出去了!”
      “哦,那可真了不得。你打算现在就去铁城向大哥报信吗?”莲目安静地说,“阿修罗所有的重臣,外省来的藩王和大武士都在那里,你冲上去就对大哥大叫大嚷,告诉他他的计划一败涂地,还出了内奸,那可很让他长脸啊。当然了,原本大哥也就不该寄望人类能做成什么大事,这个计划一开始就很荒诞,他现在大概已经成了摩西沙的笑柄吧?”
      这话终于让毗陀云摩利暴跳如雷了。他一步踏上前揪起了莲目的衣服和圣线,像是要动手打人,方才还很镇定的莲目吓了一跳,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张大了眼睛看着他,散到远处去的歌人和乐师们发出了惊慌的喧哗。
      看到莲目脸上的恐惧,愤怒突然像潮水一样从毗陀云摩利眼里退去了。
      他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说得对,二哥,”他轻声说,“我失礼了。”
      莲目还是吃惊地望着他,毗陀云摩利脸上露出一个歪斜的笑容来,甚至友善地帮莲目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圣线。
      “来,让我们兄弟拥抱一下吧。别让卑贱的下人看笑话。”他亲切地说,给了莲目一个武士的拥抱,两人肋骨都要撞到一起去了,呼吸擦过彼此的脖子。
      “杂种,你那套装可怜的把戏可以糊弄大哥,对我可没用。”毗陀云摩利在莲目耳边细声地、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莲目变了脸色。
      毗陀云摩利放开了莲目,亲热地拍拍他的肩,朝王宫内走去。
      莲目阴沉着脸站在原地,毗陀云摩利白狮一样阔步行走的身影消失在了柱廊后,身材细瘦的阿修罗王子轻声从牙缝里漏出一句话来。
      “你懂个屁。”

      地界的第二层也名为波陀罗,意即落下。被水流席卷走的动物和其他物体最后都会掉落在这个世界里,被燃烧着以水为食的阿修罗火吞没。它是阿修罗的领土,但极度荒芜和干燥。
      这个世界里有一口井。
      井口开在地面,极大极深,望之令人生畏,越朝下越狭窄,像从地面挖出了一座巨大的金字塔。井壁完全由坚硬的石砌阶梯构成的,可以让人沿着阶梯一直走到半个由旬之深的井底。上古人还未从神之中分出来时,有一位国王丢失了祭马,便派出自己的儿子们在整个宇宙里寻找,王子们怀疑马走失地底,便在地面挖掘,留下了这口巨大的井。但据说那群王子似乎没有找回祭马,倒是在井底遇到了毗湿努的化身。
      当然,如今井里没有马,也没有守护神。
      它是囚禁雷霆的地方。
      毗陀云摩利沿着阶梯朝下走。井底是一个长方形水塘。这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水源,里面的的水无法被带走,因为无论是用容器装着还是被带到什么地方,它们全都会在夜晚重新落回地底,白天才又从池底涌出。
      水塘边的肮脏平台上还有一个倒塌了一半的神庙。通向水池最后几级台阶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高大男人,此刻正专注地在啃什么东西。他像一头毛哄哄的野兽,又脏又臭地窝在井底的巢穴里,残留的盔甲下裸露出强健的、布满伤痕的背肌。
      “因陀罗。”毗陀云摩利没精打采地和他父亲的囚徒打了一个招呼。
      男人抬起头来,浅褐色的明亮眼睛看向阿修罗王子。
      从前的众神之王伟岸壮美,光彩比火焰更为灿烂,但如今毗陀云摩利面对的只是一个满脸伤痕的男人。多年前因陀罗被十首罗刹王俘虏和囚禁时,罗波那将他的脸按进尚未完全熄灭的祭火里,那行径彻底毁掉了雷神原本的容貌。
      斑驳交错的伤痕破坏了面孔的结构和轮廓,纷乱的胡须掩盖这被重伤过的脸。如今因陀罗的模样粗野可畏,像一只体型巨大的蹲坐在阴影里的野鬓狗。
      天神本是可以治愈一切伤痕的,毗陀云摩利不知道为何因陀罗不那样做。
      昔日的天帝擦了擦胡须旁的食物残渣,咧嘴对毗陀云摩利笑起来。“你回来得还真快,”他说,声音嘶哑粗糙。“人间之行如何?没带什么礼物回来?”
      毗陀云摩利默不作声,坐到了水池对面的阶梯上。因陀罗斜眼瞅着他。
      “你不高兴,”他说,“看来是不顺利。发生什么事了?摩西沙打过来了?”
      “你他妈的能不能给我闭嘴?”毗陀云摩利不耐烦地嚷嚷起来,“老子要等大哥回来,在王宫里呆不下去,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图个清净,你还不让我安生一会儿?”
      因陀罗嘿嘿冷笑起来,低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对待自己的食物。毗陀云摩利冷眼看去,天帝似乎在啃一只烤蜥蜴。
      这个世界昼夜温度交错,所有生物在白天会在高温下被暴晒而死,而到了夜晚温度减低,它们又会复活过来。因为只有夜晚才能获得食物,白天才能获得水,因陀罗无法离开这口井太远,否则就是自寻死路。所以塔罗迦俘虏了他之后,就把他扔在这井底不管了。
      毗陀云摩利抬头看着井上方露出的那一方白得发亮的天空;又低头看着对面还在大啃大嚼的天帝,突然觉得更加不耐烦,他站起来,沿着水池边来回地走,然后又停下来,看着因陀罗。
      “我们之中有内奸。”他突然开口说。
      “哦。”天帝还是眼皮都不抬。
      “不是人类,”毗陀云摩利一口气不停歇地说了下去,“人类不可能那么快传递消息。事情一定是从我们这边败露的,而且是捅到摩西沙那里去了,否则他的人马不可能不出现在文底耶山那里。我想,摩西沙也认为那个不可接触的女人已经疯到不可控制,所以他故意设下这个圈套,好达到同时除掉武神公主和那疯女人的目的,更不用和我们直接撕破脸皮。”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因陀罗冷漠地回应。
      毗陀云摩利又一屁股坐回台阶上,他烦躁不安地咬着手指。这个习惯和他的哥哥多罗夏如出一辙。
      “到底风声是怎么走漏出去的?”他自言自语,“细节只有几个人知道。”
      因陀罗开始剔牙。“看来很不妙啊。”他漫不经心地说。
      “简直很糟糕。”毗陀云摩利嘀咕,“和马杜赖的联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大哥一个人策划的,因为他急着想要拿下文底耶山来。”
      “好向塔罗迦证明自己?”因陀罗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他真是个目光短浅的蠢材。”
      “少对我大哥品头论足。”毗陀云摩利阴沉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但他并没有生气,“你也没见过他几次。”
      因陀罗放声大笑,“好歹我也做了那么多年天帝,虽然很失败,但至少能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蠢材。就算你说他无数好话,我还是觉得他是个蠢材。”他说,“他不是个霸主的材料,心胸狭窄,优柔寡断,还要硬把自己塞进塔罗迦的模子里,以为按着那个形状长,他自己就能成为下一个塔罗迦。他只懂得追随父亲的影子,模仿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闭嘴。”毗陀云摩利说,口气虽然差,但他还是没有显得生气。“我大哥至少比任何人都努力。”
      “是啊,他是挺努力的。”因陀罗靠回身后的台阶,扯开破烂的衣襟,“你听说过虫豸通过努力就能长成四牙宝象的吗?”
      “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毗陀云摩利喃喃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因陀罗冷淡地说,“你都跟我讲了无数遍了。你妈是个侍女,身份低贱,你也一直被大臣和藩王们看不起,只有你大哥从小就照看你,护着你,所以你心怀感激,一直留在他身边。是啊,你爱你的大哥,你对他忠心耿耿,多罗夏对你的爱和忠心也清楚得很,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你最后只能跟我这个俘虏来讲你的分析和判断?为什么你要在他面前装傻,扮演那个粗鲁又没头脑的弟弟?你敢在他面前显露出半点高过他的能力、力气或人望吗?你清楚得很,你父亲喜欢你,对多罗夏却很冷淡,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多罗夏防贼一样提防你。”
      毗陀云摩利这次没说话,他合起手掌,把脸埋进去。而因陀罗笑了。
      “塔罗迦把地界交到多罗夏手里之日,就是天界荣耀到来之时。”他说,“说实在的,如果我都能看出来多罗夏没什么资质,我不相信你父亲会看不出来。”
      毗陀云摩利还是没说话。
      因陀罗抬起头来,仰望着自己头顶那方可怜的天空。
      “毗陀云摩利,要是你最后坐到阿修罗王的宝座上,会远比多罗夏让我头疼许多。”他说,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有怎样的能力,你在武士和军队中的威望也远高过你的大哥。你我都很清楚,你比多罗夏更有资格去坐那个宝座。”
      毗陀云摩利猛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神变得极度阴鸷。而因陀罗慢慢挺直了身躯,满是伤疤的脸上露出怕人的笑意。
      “你完全可以仔细想想。”他说,“你应该仔细想想。”
      他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
      “其实你想过吧?”昔日的天帝说。
      毗陀云摩利一下子站了起来。天帝抬头看着他。
      “我要回去了。”阿修罗王子站了一会,最后只是潦草地说了一句,转身朝台阶上走。
      因陀罗盯着他的背影,眯细了眼睛。
      “等等,”他突然出声说,“告诉你一件事。——我其实知道内奸是谁。”
      毗陀云摩利猛然回过头来,瞪着天帝。
      因陀罗笑起来,靠回台阶上。“别以为就只有你一个人会来偷偷看我。”他安安静静地说,“也有人偶尔会下到这层地界来,当然了,他对我可比你慷慨。你的武艺有一半是我教的,你还每次都一张臭脸……而那个人每次都会带酒,我们也会谈谈如果他放我走,天界给予他什么样的报偿之类问题。”
      毗陀云摩利不由自主地朝因陀罗走过去。“他是谁?”他嘴里说。
      “这个答案太明显了,”因陀罗说,“明显到可笑的地步。你竟然察觉不到,这才真是不可思议。”
      毗陀云摩利绕过了台阶,走到了天帝面前,盯着他满是疤痕的脸。“到底是谁?”他说。
      因陀罗突然跃起来。
      毗陀云摩利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脖子被一双铁钳般的手牢牢卡住了。他眼前一黑,已经被猛兽一样的因陀罗扑翻在地。毗陀云摩利心里为自己的一时松懈叫苦不迭,玩命地抡起拳头,往天帝身上猛击,但因陀罗毫不松手,双手越卡越紧。震惊和愤怒之中,毗陀云摩利意识到因陀罗是真想杀了自己。
      他们激烈地扭打着,从台阶上滚了下去,一直滚进了那层浅浅的水中。毗陀云摩利拼命扭着腿,踢打在因陀罗身上,溅起激烈的水花。因陀罗突然松开一只手,向毗陀云摩利腰后摸去,毗陀云摩利突然明白过来,他身上还带着因陀罗的雷杵,那里面藏着因陀罗被剥夺了的全部法力。
      他往日来见因陀罗时都会提前将雷杵放好,但今天却因为心烦意乱而疏忽,被因陀罗看到。
      毗陀云摩利后悔不迭,更加有力挣扎,但因陀罗已经抓到了雷杵上。
      井里回响起一声凄厉的吼叫。
      因陀罗被弹开到水池边上,从手到胸口都焦糊了,他痛得打滚。而毗陀云摩利惊魂未定地从水里爬起来。金刚杵安静地躺在水底。
      毗陀云摩利意识到,在塔罗迦把雷杵当成玩具拿给他时,早就已经在金刚杵上下过什么手脚,以免天帝再次取得它。
      他弯腰拾起它。天帝已经没有翻滚了,只是捂着伤口喘气。
      “他妈的!”毗陀云摩利突然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起来,“你敢骗我!他妈算个什么狗屁天帝!卑鄙无耻!使诈玩手腕,你还有没有武士的尊严道义!”
      “呸!老子是天帝,你跟我讲什么卑鄙!”因陀罗毫不示弱,张口就骂了回去,“去你妈的什么尊严道义!要是能出去,我甘愿去钻狗洞,等我自由了,放干你们这一群提迭的血,把你老子的脑袋挂到四象之门上的时候,老子有的是时间考虑尊严和道义。他奶奶的,还说我玩手段,你老子在我的金刚杵上下符咒,又算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伎俩了?”
      他们坐在水池两边,互相大骂,直到最后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只剩下对瞪的力气。
      毗陀云摩利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向台阶上走去。他浑身都在酸痛。天帝没了法力,力气却依然可观。
      “……你等着看吧。”他突然听到身后因陀罗又说了一句。
      他回过头,因陀罗浑身湿透,肌肤焦黑,头顶投进的天光照亮了他那张伤痕斑驳的脸。
      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那是帝王的嗓音。
      “你把你全副信任都交给多罗夏,他迟早有一天会害死你。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小子。”
      毗陀云摩利转过脸去,攀上台阶,再不跟那天界的囚徒说一句话。

      他浑身湿淋淋的,独自一人一瘸一拐地走过王宫的庭院,侍女和下人们都瞪着眼睛看着他,但没谁敢来问他发生了什么,谁都知道三王子脾气有多不好惹。
      他走回了多罗夏的宫殿门口。他已经想到了如何对付内奸的办法。多罗夏还没有回来。毗陀云摩利一屁股坐到前厅伯利的巨大铁环上,开始耐心地等着自己的大哥。
      他知道自己要等上许多时间,但这没关系。
      许多年前开始就是如此。小时候多罗夏偶尔会答应带他出去狩猎,但他身为塔罗迦的继承人,事情太多,总是无法按时完成许诺,有时还会彻底忘掉。毗陀云摩利就一直坐在铁环上饿着肚子等着大哥办完公务回来。就算等上几天几夜也无所谓,他抬头看着宫殿上方宝石天空的光辉流转变幻,想着即将要与哥哥一同在地界的平原上驰骋,心里就欢喜无限。
      那时他觉得大哥很厉害,三界之中仅次于父亲,而且什么都懂得。
      他坐着的铁环,人们都传说是伯利的遗物。多年前罗波那打进地界、打进阿修罗的都城时,只有之前放弃了王位的伯利留下来孤身抵抗可怕的罗刹王。罗波那拉着奄奄一息的伯利走进王宫,要当着他的面羞辱阿修罗的王座。这时罗刹王看到了摆放在地上的铁环。处于好奇,他走上前去,企图搬动铁环,却用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撼动它。气急败坏的罗波那问伯利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而垂死的伯利只是笑了一笑,“那不过是我从前的耳环罢了。”他说。
      罗波那被毗湿努的化身罗摩击败后,塔罗迦在乌沙纳斯的辅佐下重新回到波陀罗,那时群龙无首,没有主人,藩王们相互争斗,谁也没把刚刚成年、身如青藤的塔罗迦放在眼里,他们当着他的面争吵。塔罗迦冷静地走到伯利的铁环前,当着所有王公的面,轻而易举将那个连罗波那都都无法抬起的铁环举了起来。目瞪口呆的王公们安静了,后来他们承认塔罗迦才是地界王座的真正继承人。
      若干年前,在等着多罗夏处理完朝政的时候,为了寻找一枚掉落到铁环下的宝石,还是个少年的毗陀云摩利发现自己竟然也能掀起这个铁环,于是他开始把掀动铁环作为游戏,偶尔还把一些东西——狐朋狗友给的玩意儿,城里哪位女子给的情书——通通都藏在铁环下面。
      后来有一次,毗陀云摩利发现哥哥半夜站在这铁环前,他以为多罗夏是发现他的秘密了。
      可他没想到,多罗夏只是学着塔罗迦的样子,想要把铁环抬起来。
      他抬不起来。
      尽管多罗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尽管他当时眼睛都发了红,可他一点也无法撼动铁环,比昔日丑态百出的罗波那,还要狼狈不堪。
      从那一天起,毗陀云摩利再没有动过那个铁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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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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